第317章  寂靜之塔

作者︰花淡茶濃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啊!啊!啊——」

慘叫聲或長或短,在地牢里遙相呼應,撕扯著人的耳膜。

曾風光無兩的太微宮太祝洪治業,此時正蜷縮在監牢一角,牙關打架,兩股濕寒,早嚇得屎尿齊出。

自昨夜兩更天、到這日午間,太微宮使王縉已在地牢中呆了六個多時辰。捉來的祆教曜日護法張松岳、洛陽總壇壇主何奎尼、傳教使慕容彰等人,被他嚴刑拷打了幾番,卻沒有一個折節求饒,將聖姑、聖女的下落說出來。

地牢中腐臭難聞,便是守護王縉左右的鎖甲衛、也換過三撥。王縉見一番折騰,並未審出想要的東西,只得強撐著站起身來,卻覺一陣暈眩、險些跌落在地。

兩側鎖甲衛眼疾手快、趕忙扶住,紛紛勸他回去歇息。王縉緩緩點頭,聲音中似無波瀾︰「帶我去看看洪治業。」

木柵外火光跳動,光亮透入監牢,照見那一角瑟瑟發抖的身影。鎖甲衛一聲暴喝︰「洪治業!王宮使來此,還不速來拜迎?」

王縉擺擺手,看著那猶自顫抖的脊背,冷然道︰「洪治業,你跟我十年,本不該這般相見。我王縉雖修佛禁欲,卻非不講情面之人,誰知你屢屢失手、一再貽誤壓服祆教的良機。若不懲辦你,我太微宮如何立威服眾?」

洪治業這才回過頭,手賤並用、連滾帶爬匍匐在王縉腳下,涕淚橫流道︰「下官……知錯啦……求、求宮使大人給個痛快……這里又髒又臭、鬼哭狼嚎……我受不了啦!」

王縉厭惡地踢開他伸過來的手臂︰「洪治業,這地牢便是你的杰作。能有朝一日、寓居于此,了卻余生,豈不正合因果?再者、你做的那些事情,哪一樁沒有些蹊蹺?以為我不知道麼?時至今日,竟還在此惺惺作態,當真不知悔改!」

洪治業一怔,旋即又接著哭道︰「下官、下官對宮使大人忠心可表,大人何故要待我至此?」

王縉冷笑道︰「還須我點破嗎?你究竟是替誰賣命?若何時想通了,能給我個明明白白的交代,我便如你所願、給你個痛快!」

洪治業哭聲戛然而止,埋在黑暗中的臉、徐徐抬起,竟還帶著一絲癲狂的笑意︰「王縉,你不過是想兔死狗烹罷了,何必要貼上慈眉善目、裝什麼迫不得已?你這些年獻媚元載、干過的那些骯髒勾當,我全都記下來啦!有朝一日元載伏誅,你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哈哈哈……」

「冥頑不靈!便叫他留在此牢,與鼠蟲為伍。」王縉冷哼一聲,瞬間失去耐性,當即拂袖而去。

銀杏別院,雕花大榻。

王縉側臥金枕,鼾聲時粗時細,似是怒意難平。房中檀香裊娜,午後春光映入,處處皆透著悠然寂靜。兩個體態豐腴的侍女分立兩側,連呼吸都極為克制,生怕驚擾了榻上之人。

院外忽地嘈雜,腳步聲散亂,似有許多人求見王縉,卻被宿衛攔在了院門之外。

王縉本就在假寐,諸事紛亂如麻,令他心中躁郁。然而越是如此、便越無法安睡,越不能安睡、一夜的疲憊和無力感,又愈發令他躁郁難耐。

此時听得院外響動,登時翻身坐起,怒道︰「何人喧嘩?」

兩個侍女「噗通」一聲便齊齊跪下,戰戰兢兢回道︰「婢子……不知!」

王縉心頭火起,一腳踢翻一個。才趿了雲履,沖出宮舍︰「何人在外造次!」

這時才有一個宿衛硬著頭皮進來,躬身回稟道︰「稟宮使大人,是一群和尚、道士,說是過來討賞。手里還提了好些臭烘烘的的包袱,說是妖人首級。」

王縉面色陰沉,沉吟片刻才道︰「叫幾個領頭的進來,其余候在外面。」

少頃,卻見昭覺寺不眠和尚、行營陌刀隊隊正陳谷、以及一雙凶僧惡道,結伴走了進來。或合十、或拱手、或抱拳、或稽首,亂糟糟向王縉拜下︰「拜見宮使大人!」

王縉下巴微揚、明知故問道︰「見我何事?」

四人一滯,凶和尚壯著膽子、又合十垂首道︰「阿、阿彌陀佛!宮使大人!昨日一戰,貧僧等人斬殺祆教妖人百余……可惜回程波折、遭了埋伏,只帶回十來個首級,特求宮使大人賞賜!」

其余三人眼珠一轉,只是連連頷首,卻不再言語,顯然來意相同。

王縉忽然張口大笑,嚇得四人惶惶悚悚。笑罷,一雙宛如虎狼的陰鷙眼神、直勾勾盯著四人︰「爾等丟盔棄甲、一敗涂地,還敢來太微宮討賞?」

那惡道士卻是結結巴巴、慌忙辯解道︰「宮使大人……祆教妖人手段毒辣……貧道等人確已盡力,還折了不少師兄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賜些撫恤銀錢……」

王縉面色一凜,喝道︰「把這混賬和尚、無恥道士打出去!」

宿衛領命,當即揮動刀鞘,劈頭蓋臉便將這雙凶僧惡道趕出了院落。院外同來的凶僧惡道見勢不妙,也不敢再吵嚷,扶起滿頭是包的兩人,一窩蜂逃了出去。

王縉看著面色頹然的不眠和尚與陳谷,怒氣才壓下幾分︰「仇不眠!此行失利,當真是祆教妖人太過凶橫?」

不眠和尚略微抬眸,恭敬道︰「宮使大人明鑒!妖人出手狠絕、詐計百出,只是敗因之一。貧僧以為,洛陽群俠各懷心思,好幾支人馬不肯盡心使力、互為應援,以至于貧僧等人雖傷亡慘重,卻無濟于事。此外,魏博鎮‘蒼龍七宿’兩度出手、助紂為虐,也令群俠吃了大虧。」

王縉听罷,默然不語,知道不眠和尚所言非虛。又看向陳谷道︰「你陌刀隊素來凶悍,何故死傷殆盡?」

陳谷單膝跪倒、抱拳回道︰「那聖姑使妖法、迷喪我等心智,以至于自相殘殺……便是死在末將手中的兄弟,亦有十余人之多。」

王縉緩緩闔上雙目,面皮一陣抽動,手中念珠攥緊︰「本官還是低估了那祆教聖姑的道行!那位霍仙人……便是死在了她手上吧?」

不眠和尚與陳谷忽視一眼,齊道︰「不是。」

王縉雙眸張開,咬牙切齒道︰「卻是何人?」

陳谷抱拳俯首︰「邙山武者,楊朝夕!」

「啪!嗒嗒嗒嗒……」繩索斷開、念珠散落一地,王縉咆哮道︰「來人!掘地三尺、也要將此子找出來!!」

晨風微涼,曉露凝光。北郊狐神廟前,早有煙氣縷縷、飄搖而上。

卻是露宿一夜的群丐們生了火,各自取出陶缽陶碗,從附近渠溝中捧來清水,架在石塊上燒開。幾個掌缽聳著鼻子,在群丐身上嗅過一圈。再一番模索,便將搜刮到的胡餅掰開,丟入一只只陶缽陶碗中。如此這般,便算一餐豐盛的早食。

這日早食尤其豐盛,牛掌缽從一個高大乞丐懷中、模出大半只炙山雞,吃得群

丐滿面油光、紛紛叫好。

安仁使米良弼等祆教教徒瞧見,無不瞠目結舌。有的教徒干脆取出隨身攜帶的肉干,送給群丐,看著他們狐疑又果斷的吃相,不禁互視而笑。

眾人草草吃過,便埋掉火堆,紛紛啟程。群丐又套上正道衫,取來胡商們早早備好的板車,裝了尸身、向東丘迤邐而走。石板襯在尸身下面,令板車十分沉重,車輪在野徑上壓出深深轍痕,在郊野延伸出長長的弧線。

所謂東丘,其實只是邙山下一處聳起的石丘,位于洛陽北郊數里之外。丘上無樹無草,隨處可見砍伐焚燒過的痕跡,應當是這兩日祆教中人有意為之。

群丐立在丘下,仰望丘頂,只見一座高逾兩丈、周回二十余丈的環形牆圍,巍然而立。牆頭平整,牆身用成百上千的大塊山岩砌築而成。牆縫灌滿了糯米砂漿、將山岩牢牢粘起,宛如一座孤獨的甕城。

這便是祆教聖葬之所——寂靜之塔。

塔身如封似閉、固若金湯,只在南面開出一孔小門,門外向下延伸出一道石階。石階不過六尺來寬,兩人並行、猶顯擁擠。塔上立著許多禿鷲,交頭接耳,抖著翅膀,翹首以待。

群丐看看天色、時辰尚早,陸續將板車停在東丘之下,靜候祆教中人趕來。

安仁使米良弼等人將群丐引至寂靜之塔,便不見了蹤影,據言是去接應另一支運送尸身的隊伍。果然兩炷香後,一群身著絳紅蓮蓬衣的教徒,簇擁著一青一藍兩道身影,縱馬而來。

教徒身後,同樣是套著正道衫的乞兒幫幫眾。蓬頭垢面,三五成群,連拉帶拽地、拖著幾只沉重的板車。牛掌缽、馬掌缽等人見狀,忙呼喝一聲,霎時間便有十幾個高大的乞丐,跑過去幫忙。

馬蹄翻飛,人影倏至,青藍兩色人影翻身下馬,向群丐走來。身著青色蓮蓬衣的教徒攏手作焰道︰「祆教地維護法葉三秋,謝過諸位義士!諸位再稍待片刻,聖姑他們須臾便至。」

幾個掌缽涌上前來,抱拳還禮。卻見那幾只新來的板車旁,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時皆是心頭微驚,不禁慢慢靠了上去。

卻見一個老丐步履沉穩,夾雜在群丐當中、正賣力地推著板車。臉上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吃力的神情。

牛掌缽、馬掌缽等人看得真切、便要行禮,卻被那老丐一道眼神止住︰「哈哈!老丐今日不自量力,也要來掙些腳費,馬掌缽可千萬莫嫌怪!」

馬掌缽嘴角微抽,故作鎮定道︰「龍……龍老丈說哪里話,您這身子骨老當益壯,一個人便抵得過兩三個……」

牛掌缽撓了撓瘌痢頭,啞著嗓子道︰「龍幫主,您、您怎麼過來了?今日祆教在此行聖葬之禮,只怕那太微宮已得了消息,若再派兵衛過來,您豈不是以身犯險?」

老丐龍在田展顏一笑︰「趕巧祆教還缺‘掮尸客’,我不放心幫中弟兄,才決定出城一游。」說著,他又拽來一個清瘦的乞丐,「正巧這位小友也想來瞧瞧熱鬧,便一齊換了行頭、跟著過來啦!」

牛掌缽自然識得這位,于是微一抱拳道︰「掌缽牛豐年,見過楊長老!」

楊朝夕一改憨實之態,笑道︰「都說祆教葬俗與中土迥異,小道好奇、今日只是來開開眼界。牛掌缽不須多禮。 」

牛掌缽正待再說,卻听身後一騎飛馬奔來,馬鞍上藍衣教徒長聲清喝︰「聖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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