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噪點覆蓋之下，2047年的記憶依舊在播放。
一整隊無人機拉出了隔離帶，將向山剛才踩碎的那一塊塊地磚給隔離開來。
這些地磚是專門購買的特殊品種，比較脆，但是有一個好處，便是破碎吸能，幾乎不會有碎片飛濺。
如果是普通瓷磚的話，向董事長一腳下去，濺起的碎片就會像跳彈一樣飛射出去。
那樣，就免不了有員工要掛彩了。
而這些被踩碎的瓷磚，會被隔離開來。在這之後，這一條「道路」會被保留。
後續的工程隊將會在這禮堂的地面上再裝一層金屬地板，其中向山踩碎的這一段路，會用透明材質構成，暴露出這些腳印。
而這一道景觀，一直保持到了四十多年之後。
一直到向山親手炸掉這棟大樓為止。
而就在這背景之下，六龍教主挺直了身體，道︰「提護法，你也來詢問道理了？這倒是少見。」
需要他來「解經」的，多半是科研騎士中的高層。這些高階的科研騎士，有時間思考，也有能力思考。他們會基于理識，而與六龍教主討論「未來」。六龍教主也必須依照現有的種種證據，來證明「六龍教必將更加強大」以及「人類未來本可以更加強大」。
這需要邏輯嚴密。科研騎士惟獨對此要求很高。
而這也是六龍教能拉到一份基本盤的原因。
可對于向山而言，這種事反倒是已經做熟練了，所以不算困難。
而志護法這種武人來求教……
就得打起精神來了。
這種依靠感性來認知世界的武痴，總能整一點新花樣。
總能從一些異想天開的角度去質問他。
當然，這個時候最重要的，卻不是「答桉」本身，而是「氛圍」。
他在回答的時候，首先要保證的是「姿態」。他不能瞠目結舌，不能被問住了。就算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也必須彬彬有禮的說「這個問題我需要思考一下，下次在回答你」——然後再刪掉這一段記憶。
反正這一段記憶是要上交的。
嗯，對。如果這個疑惑是求教者長期懷有的，他下一次還會再問，那也沒關系。
這下，教主總該是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了。
反正提問者是絕對不會意識到自己問了兩遍。
當初的向山拉著全球神棍，在線上月兌口秀中激情battle之後，他差不多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宗教組織嘛，圖的就是個氛圍。
什麼都能崩，這氛圍不能崩。
經義邏輯有問題沒關系，只要氛圍沒繃，信徒總會自己找個自洽的解釋。
是以，他彬彬有禮的詢問提護法。
教主對誰都很有禮貌，從來都是以最為得體的方式稱呼對方。提護法在教主面前低下頭，說道︰「教主，屬下深感抱歉。屬下無能，未能抓獲大罪人李哲源。」
向山雙手十指交叉，撐在桌子上︰「對，你提交的報告我看了。很有意思。」、
那個「八大劍道破解陰霾式極招」的記錄，倒是挺有意思的。
「以基礎招式御敵」本身並不困難，但是那份臨機卻殊為難得。而單憑臨機反應，就追上千錘百煉的算法即時演算所成的殺招……
——了不得啊。除了我之外幾個人做得到這一點？
另外還有一點。
那個叫做小桑德列爾的中立城邦一重天武者，居然比他的師父要強一些。這個倒是略微出人意料。
可是與歷史的大勢相比，這都是細節了。
對于向山而言，這僅止于「有趣」。
提護法卻很慚愧︰「只是擊敗他，卻只能看著他在火力掩護之下從容撤退……最後還跟丟了大罪人。這是我的失職。」
向山擺擺手︰「這不怪你。情報部門估錯了小桑德列爾的能力，也估錯了吾耳城的情報能力。中立城邦不過是癬疥之疾，就好像培養皿上的霉菌一般，不過是靠著前幾次戰爭的垃圾支撐著。庇護者或者俠客暫時都騰不出手去料理他們。不用太過在意。你若是攜帶完整裝備，只會被小桑德列爾更強。」
「但是，我跟丟了大罪人。」提護法低下頭︰「我知道大罪人只教主您的仇人，我……」
「他不是我的仇人。」向山語氣平靜︰「他是全人類的仇敵。」
「是。」提護法低下了頭。
他能听出教主語氣中的殺意。
正常的武神或許無暇去找李哲源這種小人物的麻煩。此時此刻，李哲源已經失去了一切。舊時代的人脈、勢力在這個時代都當然無存。而諸王之中屬于「軍官」的那一批，原本就是被竊國者所裹挾操控的人。他們雖然曾與竊國者站在同一戰壕里，對竊國者陣營的高層只會更加憎恨。李哲源這種狗得不到任何大人物的諒解。可正是這種「一無所有」，反倒是讓專注于「現在」的那些人無視了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做。
而教主……教主自己也說了，自己是「非正常的武神」。
有一個神秘人正在追索中立城邦的藥劑商人。而六龍教正是循著那個神秘角色的腳步，才意外找到了李哲源的信號。提護法這等高端機動力量，就被投入到了其中。
護教法王不可輕動，提護法已經是教主可以臨時投入的最高級戰力了。
「在地球上協助聖姑」這樣重要的事情，也是與提護法齊名的志護法去的。
可見教主對李哲源的恨意。
教主絕不原諒李哲源這種背叛。
「你已經提交過報告了，不必特地來跟我說的。」向山笑了笑，又恢復那個和煦的表情。
「取回了記憶之後，我才知曉教主對那罪人的痛心。」提護法道，「我很是惶恐。若是我能不惜死命……」
向山身體越過桌子，兩只手按在提護法的肩膀上︰「以人類現在的計算資源，可沒到‘性命’可以貶值的時代哩。別把自己的命搭在這種不值一提的任務中去。李哲源不過是一條狗。我很想殺他，但是我不殺他，他也活不過約格的最終聖戰。相比之下，你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業嗎？如果是完全裝備的你，又豈會輸給桑德列爾那種貨色？」
提護法再次低下頭︰「是的，教主。」
向山重新坐下︰「那麼，除了這次並不必要的悔罪，你還有其他想要了解的嗎？」
「關于激流。」提護法再次低下頭。
「志李激流啊。」教主點了點頭，「志護法上傳的記憶文件已經解封，正式進入輪回項目——啊，很慚愧，是另一個我造成的。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不，激流能夠在奮戰之中升華生命的意義……他一定很滿足的。就算是‘輪回’項目成功了，他也必定會為損失那一段記憶而捶胸頓足吧。」
六龍教，輪回項目，即「以上傳的記憶文件，重塑人格」的實驗。
重塑一個人格，在這個時代並不困難。假性人格覆面的最低標準，相當低。所謂的「圖靈測試」其實很好通過。有些聊天AI的扮演不是百分之百完美，覺得它是人的人類自身，也會在心中虛構一個鮮活形象，繼而自己增強這種感覺。
思路客
但這尚不能算完整的生命。說到底，假性人格覆面也只是原始的AI，並不先進。
而真性人格覆面，目前又均是偶發的狀態。
就算將一個人的記憶全面載入另一個空白大腦，也不一定會誕生完全一樣的人。六龍教已經做過了許多組測試，絕大多數時候，這麼做所得到的，都是「擁有近似經歷、類似于信息源同胞兄弟」的另一個體。他們自身的認知也是如此。截止目前，就算六龍教也不敢說「復活」。因為在絕大多數六龍教教眾看來，這樣誕生的新人格，都未必算得上真性人格覆面。
對此，六龍教內的科研騎士們有多種猜測。有些人認為，人類會不斷修飾自己的記憶，想象力會自動選取素材，填上「遺忘」造成的空白。因此，一個人上傳的「記憶」，與該記憶對應事件造成的「實際影響」，產生了實際上的分裂。
而另外一些人則認為，成為「真性人格覆面」，需要極大的主觀意志，有強烈的「成為對象」的主觀想法，以及「這樣做能行」的潛在認知，且先天的生理傾向還要匹配。
當然，也有說法認為，真性人格覆面的誕生率就這麼低。
閱讀武祖向山記憶的人有千千萬萬，但是成為武神的只有幾人——連後續的十名武神里，都有一大堆假性人格覆面。
這個項目，還需要研究。
而聖主始終表示，終有一日，「性命」也會貶值，因為「生命」將不止一次。
「輪回」項目，就是為此而生的。
六龍教的高級武人，基本都同意捐獻自己的記憶，用于「事關人類發展與未來」的重要研究，即「輪回」項目。他們會定期上傳自己的記憶。當自己不幸戰亡時，這份記憶或許可以讓他們復活。
若是當前技術能提取、保存的精神要素不足以重構一個人的生命，那麼這份記憶，也必定會成為其他人的一部分。所有六龍教教眾都宣誓，都承諾，若是自己能夠飛升，必會帶著教友的部分精神，走向永恆。
「關心朋友復活進度？這你可不該來找我打听。」六龍教主搖了搖頭︰「我並不是主管這個方面的。並且……你離開這里之後，就會忘記這一段對話。我看不出這種關心有什麼意義。」
提護法嘆了口氣︰「我……我並不是因為這……我，我只是想問……」
他頓了一下，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是否可以提前取得部分激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