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五只手

不論是伊格納茨的名望,還是莫拉索的身份和病癥,亦或是兩人之間的朋友關系,都為這場手術增添了一抹傳奇色彩。

河畔劇院在兩天前擺出了手術的介紹廣告,售價從特等座的150克朗,到最後一排的25克朗不等。然而真正公開銷售的門票只有二到六等,並且很快在一個多小時內銷售一空,來晚的根本沒機會。

所謂的150克朗的特等席和90克朗的一等座位,早已經通過內部渠道流進了皇室成員的手里。

一旦有皇室參與,事情就會變得復雜起來。

門口滿是私家馬車,不少人還帶著護衛守在劇場門口。因為錯過了之前的入場時間,卡維光是要從大門口走進手術室就要好一頓折騰,解釋了好幾遍才被允許入內。

他的入場和伊格納茨形成了鮮明的反比,沒有介紹詞,沒有掌聲。倒是也吸引了不少視線,只是配上場內緊張的氣氛,總讓人覺得特別怪異。

手術從下午兩點開始,已經持續了近一小時的時間,伊格納茨的手里仍是一團糟。要是放到二十一世紀,恐怕早就打電話叫二線下來幫忙了。

卡維做了二十多年急診外的二三線,救過很多手術,月復股溝疝倒是頭一回。畢竟一百多年後的疝外科1手術已經經過了數百次改良,解剖位置明確,方法也早已成熟,基本沒什麼難度。

但那是建立在病人早發現早治療以及「補片」2基礎之上的。

自從加入補片以後,只要操作得當,病人沒有基礎疾病,術後復發率連1%都不到,所有疝氣手術都離不開這個東西。尤其是那些年歲不大的普外科醫生,人生中第一次上台做月復股溝疝,學的就是帶有補片的疝氣修補術。

真要是讓這些年輕人現在替下伊格納茨,也許能快速完成手術,但術後復發率依然會高得離譜。

因為失去了人工補片,手術方式就只剩下了一種,那就是做強行縫合。現代的縫合技術自然不會差,但真正影響手術效果的還是「縫」哪里的問題。

以月復股溝周圍解剖的復雜程度,就算能從一團紅白中認清每一層的解剖位置3,縫哪里依然是個經驗問題。缺乏經驗的人即使手法再熟練再懂解剖,也依然不確定自己的操作能否切實堵住缺口,因為可以選擇的組合實在太多了。

「伊格納茨老師,我來了。」

「嗯」

伊格納茨兩眼盯著手術區域,手上的血跡已經裹了兩三層,還是埋頭收拾著自己的爛攤子。他沒詢問11床傷口的處理結果,顯然手邊月復股溝的情況不容樂觀。

卡維能明顯感受到手術的難度,伊格納茨顯得有些慌亂,思路也在周圍壓抑的氛圍下走進了死胡同。這時候需要及時給主刀一個喘氣的機會︰「老師,需要幫忙麼?」

「」

伊格納茨愣了愣,這才抬頭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卡維︰「哦,是你回來了啊。」

「嗯,11床處理完了。」

「好。」

暫時抽離了自己的注意力,伊格納茨稍顯輕松了些︰「你最後選了哪種油?」

「亞麻籽油,先用著,等過幾天看看愈合情況再做評估。」卡維解釋道。

「但願結果能和你所希望的一樣。」伊格納茨看向一邊的準備區,「你自己找個地方看著吧。」

「哦。」

卡維點點頭。

手術位于劇場中央,這一小片區域被分成了操作區、準備區和兩張特等席。

操作區是伊格納茨和病房里另一位外科醫生希爾斯待的地方,卡維能站的只有準備區。因為剛才和那三位實習學生有了沖突,他只能和兩位護士站在一起。

特等席是劇院擺在手術台旁的兩張加高軟墊椅,因為這里的環境實在不怎麼樣,所以椅子的做工有些粗糙。但不管怎麼說,坐著總要比直挺挺站著舒服,而且觀看的距離也近了許多。

能坐在這兒的人身份可想而知。

「伊格納茨醫生,我弟弟情況如何了?」

開口的是坐在會場入口左手邊的一位貴婦,穿著一身華麗的長裙,手邊的扇子不停扇走身邊的血腥氣︰「早知道要花那麼長時間,我就不來了。」

知道她是個急性子,坐在另一張特等席上的姑娘笑著打起了圓場︰「再等一會兒吧,埃倫娜嬸嬸,伊格納茨醫生馬上就做完了。」

「你這話都說三遍了。」

貴族的身份總是特殊的,兩位嘉賓三兩句話,就把伊格納茨剛降下的血壓又重新提了起來。

而且到這兒還沒完,埃倫娜又對著手術之外的事兒一通陰陽怪氣︰「也不知道我兒子什麼時候能上場,他可是一直崇拜著您啊,伊格納茨醫生。」

「您的兒子」伊格納茨看向準備區的三位畢業生,「貝格特確實是位相當出色的醫學生,成績優異。但月復股溝疝的手術並沒有那麼容易,而且手術台上躺著的是您的親弟弟,他的舅舅。」

「你就明說他不夠資格唄。」

「夫人,您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好吧,當我沒說,不過手術到底什麼時候能結束?」

伊格納茨嘆了口氣,放下了手里的針線,回答道︰「如果夫人能讓我靜下心來的話,手術過程一定會變得更為順利。」

「我絕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只是覺得手術時間的長短和助手有關。」埃倫娜看向了伊格納茨對面的希爾斯,「如果換一位助手的話,手術能更順利。」

「夫人,我的助手都非常優秀,希爾斯更是一位有著四年臨床經驗的外科醫生。」

面對埃倫娜,伊格納茨的男爵身份明顯矮上一截,有些話沒辦法明說,只能先提一提自己助手的地位︰「他甚至能自己主刀做截肢手術,完全有資格留在手術台上。」

埃倫娜見幾句話都說不過對方,只能對著一旁的主持人招了招手,接過了剛泡好的女乃茶,然後低聲說了兩句。

見主持人匆匆跑出手術室,她這才罷嘴,場內重新恢復的安靜。

話語權總算落到了伊格納茨的手里︰「現在我們已經切除了嵌頓壞死的腸管,剛才在縫合腸管兩處斷端的時候確實出現了些問題,縫合非常困難。不過困難只是暫時的,現在腸管馬上縫合完畢。」

希爾斯熟練地從小盒里又抽出一根針線遞給了伊格納茨。

伊格納茨接過針線,繼續說道︰「疝缺口的縫合非常有講究,周圍有非常多的組織結構,選擇的縫合對象直接決定了病人術後的復發率。腸管縫合完畢後,我和助手希爾斯需要繼續縫合的是」

這時,剛才短暫離場的主持人忽然又跑了回來。進門後就快步走上了手術台,低聲道︰「兩位老師,隔壁房間的病人已經到了。」

「隔壁的病人,是你的麼?」伊格納茨看向希爾斯。

「對,背部包塊切割術,定的時間是三點。」希爾斯覺得奇怪,「不過後來因為這台手術,我特地改了時間,應該還有半小時才對。」

「那就讓他再等等。」

主持人一听急了︰「不能等,病人急著要做手術。」

「急著做?」伊格納茨說道,「能用的乙醚只有這一瓶,吸入器也只有一台,拿去給他了,伯爵出事了怎麼辦?」

「他說急著趕時間,所以直接動刀也沒關系。如果影響到了他的生意,一定會向醫院提出索賠。」

伊格納茨又不是傻子,只要控制好乙醚的用量,麻醉出現意外的幾率並不高。現在的外科病人可不像二十年前,早已經習慣了無痛手術,沒人會為了這半小時的時間放棄麻醉。

他看著面前這位和自己搭檔了好幾年的劇場主持,視線很快就跟著他閃爍的目光移向了坐在特等席上的埃倫娜。

伯爵的親姐姐又是子爵夫人,開口指使一位劇院小主持,花上些小錢賄賂一下隔壁手術室的病人,簡直太輕松了。甚至在發現伊格納茨看向自己的時候,她都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

埃倫娜的目的就是要讓希爾斯下台滾蛋。

伊格納茨沒辦法,對抗埃倫娜並沒有什麼好處,只能幫忙圓場︰「現在手術已經步入尾聲,我的助手希爾斯需要離開一會兒。他下午也有自己的手術,那位病人在隔壁手術室已經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在些稀疏的掌聲過後,他只能依從埃倫娜的要求,把貝格特請上台︰「讓我們恭送希爾斯離開的同時,也歡迎Vienna大學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市立總醫院實習醫生貝格特先生。」

嘴上說得很流暢,但處處都能听出他內心的糾結。

在伊格納茨眼里,貝格特根本沒資格上台。但沒辦法,誰讓他爹是子爵呢。

「會縫線麼?」

「在醫學院解剖室練過。」貝格特有些激動,沒想到自己剛來醫院第一天就站在了伊格納茨的助手位置,「我知道在打結的時候助手需要輕輕提住縫線,捏住線結的下方,然後再」

「好了,說這些沒意義,跟著我做。」

「嗯,知道了。」

整個換人的經過都被卡維看在眼里,不過對他而言,這都無所謂。

他現在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學徒,本來就沒資格上台,也根本沒眼紅台上的位置。

再加上月復股溝疝手術本身沒多大的危險性,就算伊格納茨縫錯了,最多就是增加復發率。在傷口感染率超過60%的醫院里,這算不了什麼。

所以從一開始卡維就沒想過上台,來這兒也只是想看看十九世紀的手術是如何完成的,然後再感受一下劇院的氣氛,為將來的登台做準備。

沒想到現在有了腸管嵌頓壞死4,這在十九世紀就是個極難處理的問題。伊格納茨需要切掉壞死的腸管,然後再做斷端縫合,比之前庫伯做的手術要難上許多。

如果不切,壞死的腸管必定會讓病人感染休克致死。

如果切了,術後出現腸管吻合不良的幾率幾乎有八成以上,再算上月復股溝大量皮下脂肪和傷口感染,卡維一想就覺得腦仁疼。

「不趟渾水」一直都是外科醫生明哲保身時的座右銘,現在情況如此特殊,他也還沒有站穩腳跟,沒必要為了一個病人去當攪屎棍,一旦出錯,後果不堪設想。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正當伊格納茨以為手術已經進入了尾聲,埃倫娜以為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貝格特以為拿到了夢寐以求的上台機會,卡維以為免費看了一場手術的時候。

手術台上不知從哪兒探出了一只長滿了黑毛的大手,一把拍在了手術切口上。

「啊,伯爵大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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