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 走留皆難

曹叡不是傻子,也不是愣子。

不是說現在蜀虜已經進入了司州,他還一定要死挺守在洛陽。

畢竟當年某個姓關的差點打下襄樊的時候,武皇帝也曾想考慮過遷都。

只是重點在于,東幸許昌這種事情,曹叡自己可以主動提出。

也可以是朝廷上的諸公提出。

唯獨不能是在外掌握重兵的司馬懿提出。

就算是都督揚州的滿寵提出來都沒問題,就是不能由司馬懿來提。

原因很簡單。

司馬懿手握重兵,又可以自主籌備錢糧養軍。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後,有中原世家大族的支持。

如果不是少了一個自主任命官吏的權力,那就與獨立成國的諸侯王無異。

身在前線,不專心思慮退敵之策,卻給後方的天子上言建議東巡。

這是他應該管的事嗎?!

前方的事全托給你,你還把手伸到後方來,想干什麼?

你究竟想干什麼!

曹叡把牙關咬得緊緊的。

因為久病纏身,再加上又是在這種特殊時期,曹叡的心思遠要比往日敏感得多。

更別說司馬懿的這個做法,可以解讀出來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只是這等帝王心術,曹叡又不能以孫劉二人講。

他陰沉著臉,好久才緩緩地說道︰

「我太累了,先讓我休息,待後再好好考慮一番。」

劉孫二人此時仍算是曹家忠臣,但這個忠臣,不是愚忠,是有條件的忠臣。

他們私下里與司馬懿聯系,本意是為了自保,不想在曹叡之後被人清算。

因為到了他們這一步,已經根本沒有退路可言。

看到陛下不願意多談此事,兩人知道,皇帝陛下的心里,怕是有所不愉。

他們又不敢多勸,當下只得依言退出。

曹叡閉著眼,半躺在榻上,也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好久,這才開口吩咐道︰

「去把天女給我請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悄悄進來的廉昭,輕聲應下,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即便是對宮里人而言,亦一直有些神秘的天女,面蒙輕紗,在廉昭的引領下,進入曹叡的臥室。

「陛下。」

听到已經有好些時日都沒有听到的天女聲音,曹叡這才睜開了眼。

察覺到陛下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自己,廉昭識趣地退了出去,同時還順手關上門。

「天女,當年入宮前,恰逢洛陽流行疫病,你曾以符水救人,平息疫情。」

「你入宮時,也曾說過,當為皇家袪邪祈福。前些日子我派人請你制作些丹藥,助我袪病,不知進展如何了?」

曹叡一邊說著,一邊用目光緊緊地盯著上站在榻邊的天女。

雖然看不到天女遮掩在輕紗下的面容,但她的目光卻是淡然,似乎並沒有起什麼波瀾。

只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喟然一嘆︰

「陛下貴為天子,當知自身與世間凡俗之人不同。普通符水,可救凡人一命,但用在陛上,可能就是一碗普通的清水而已。」

「你說什麼!」曹叡眼中寒芒乍現,「難道你也沒有辦法嗎?」

當初入宮時,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天女似乎沒有察覺到曹叡的情緒有些不對,語氣有些惋惜地說道︰

「我就是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這才督促陛下,早日把長安的銅人與承露盤運到洛陽。」

「沒想到時至今日,銅人與承露盤,未見其一,這讓我如何著手?」

曹叡一怔︰「長安銅人和承露盤?」

天女點了點頭︰

「承露盤所接的無根水,可用于制作給陛下喝的符水,只要假以時日,陛下莫說是袪除百病,就是強身健體,益壽延年,亦是可期。」

說著,她又嘆了一口氣,輕紗微微波動︰

「即便是沒有承露盤,就是運來銅人,我亦可施法,讓陛下承漢武氣運。畢竟漢武可是享年七十呢……」

听到天女的話,原本病懨懨的曹叡立刻就是下意識地撐起了身體,有些吃驚地問道︰

「原來天女早料到會有如今之勢?」

天女不語。

曹叡見此,只當她是在默認了,想起當初下令搬運長安銅人和承露盤往洛陽時。

司馬懿先是上書,借口此事太過耗費民力,勸說自己不可驟然行之,需待關中準備完畢,再徐徐而為。

到開始搬運的時候,又言銅人太重,無法運往洛陽。

後面又說承露盤太高,已經折于長安城之外。

這件事情,因為司馬懿從中作梗,再加上因為關中之戰的到來,最終只能作罷。

想到這里,曹叡不由地以手捶榻,咬牙道︰

「司馬懿誤我!」

只有經歷著病痛纏身的人,才是最渴望身體健康的人。

外掌重兵而不能退敵,眼睜睜地看著蜀虜在司州四處流竄,是為無能失職。

內得眾臣之望,卻不思為天子分憂,己身無能,卻勸天子出走國都,可謂僭越權臣。

曹叡的性子本就有些急躁。

以前不受曹丕待見的時候,還能收斂幾分。

初登帝位,他立刻就想辦法從四位輔政大臣手里收權,甚至第二年就敢御駕親征。

足見其強勢的一面。

此時得知給自己治病的符水,有可能因為司馬懿而做不出來。

當下真是又氣又急,怒氣直沖腦門,直接就當著天女的面罵出來︰

「匹夫,不得好死!」

他罵完後,又靠在榻上喘了幾口氣,這才有些希冀地問道︰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天女沉吟︰

「也不是沒有,若是陛下能重建承露盤,倒也是可以嘗試一番。不過所做出來的符水效果,可能要差上幾分。」

「畢竟當時漢武的武功,前越古人,後難有來者,其氣運之強,非一般帝王所能比。」

曹叡想起大魏現在的國運,臉色又是一黯。

「有總比沒有強。」他咬了咬牙,說道,「如今之計,也只有在洛陽……」

話未說完,天女開口直接打斷了曹叡的話︰

「陛下,我建議,最好還是不要在洛陽建。」

「為何?」

「妾听聞,河東有馮賊出沒?」

曹叡一听,臉色更是難看,他點了點頭︰「沒錯。」

河東失陷日久,天下人只怕都知道了,更何況近在呎尺的洛陽?

「妾曾聞,馮賊有言︰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再觀彼之惡行,此言怕不是自謂?」

「昔漢武時,天下極遙之地,亦為漢土,而今司州已然不完整,又有凶虎肆虐在側,若是在洛陽建承露盤,究竟有氣運,亦是難說。」

曹叡聞言,越發煩躁起來,正感大是不耐之時,突然想一件事,不禁月兌口而出地問道︰

「莫不成是要建在許昌?」

天女再次沉吟片刻,終于點頭道︰

「有道是‘漢亡于許,魏基昌于許’,加之許昌亦是大魏都城之一,周圍安定,可也。」

曹叡听到天女這番言語,突然想起關于東幸許昌之事,心里不禁就是有些動搖起來︰

「此莫不成當真是天意?」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對天女的話產生懷疑。

原因也很簡單。

一是洛陽疫情確實是在天女到達洛陽之後平息下去的。

二是天女在蜀虜進犯關中的前一年,讓自己把長安銅人和承露盤運到洛陽。

一次可以說是巧合,兩次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

至于第三次……

曹叡已經有些懷疑天女是否早就知道了天機,所以在用這種辦法暗示自己。

只是天女臉上蒙著輕紗,目光平淡,讓他又看不出來。

只見他點了點頭︰

「既然天女這般說,那吾便好好思慮一番。」

曹叡考慮東巡,龍門渡口,大河邊上的關姬,卻是沒有作出決定,是向西還是繼續向南。

「將軍,我們還在等什麼?」

趙廣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在他看來,成功搶奪渡口之後,就應該像在並州時那樣。

趁著魏賊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立刻馬不停蹄,一路橫掃關中。

關將軍懶得去管這個滿腦子都是領軍沖沖沖的家伙。

用自家阿郎的話來說,這麼多年培養下來,趙二郎的能力上限基本也就是這里了——人稱趙三千。

想成為獨擋一面的將軍,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更別說是成為一方統帥級別的人物。

當年守蕭關的時候,被人擺了一道,最後丟了月支城,這就說明了能力可能不太夠。

天分就擺在那里,天生的,沒辦法。

畢竟不是誰都有自家阿郎那等本事。

如果說街亭一戰,是阿郎初戰成名。

那麼蕭關一戰,則是真正有了名將之風。

至于持續滲透涼州,讓大漢以最小的代價收復河西之地,盡收涼州士吏百姓之心,為治理涼州打下堅實基礎。

這已經算是月兌離了單純的領軍範疇,稱得上初具帥才之像。

如今關中一戰,連續三次千里大迂回,猶如神龍擺尾,聲東擊西,大擺迷魂陣,虎吞並州,截斷司州,包圍雍州。

這等赫赫戰績,乃是阿郎數年辛苦經營,方才有的結果,非帥才不足以正名。

別看關姬這一路打過來,無有敵手,但她心里卻是明白得跟明鏡似的。

這一切戰果,都是建立在這十余年來,阿郎不余遺力地建立起以興漢會體系為依托,有別于他處的新軍的基礎上。

沒有阿郎所建立起來的整個體系,涼州軍不可能積蓄這麼大的能量,在短短數年內就橫跨大漠,繼而再轉戰並州。

冠軍侯所處的孝武皇帝時代,那可是有數代人打下的基礎。

阿郎則是僅憑區區涼州一地,就趕上了冠軍侯。

所謂國士無雙,不外如是。

關將軍站在大河邊上,任思緒飛揚,好久之後,這才開口漫聲道︰

「此次傷亡不小,將士從臨汾奔襲龍門渡口,這幾日又連續作戰,已經是疲憊不堪。」

「如今大局已定,不必著急,讓將士們休整一下,也是好事。」

她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最重要的,是君侯的消息還沒傳過來,看看君侯下一步想要做什麼,我才好做打算。」

趙廣聞言,大驚︰

「阿姊還需要听兄長的意見?」

關將軍瞥了趙三千一眼,冷笑一聲,不語。

她就懶得跟他解釋。

沒必要!

若是眼前是那個姜伯約的話,她倒還有興趣說幾句。

此人深得叔父(大漢丞相)看重,不但把一部分虎步軍交給他,甚至連八陣圖都傳了他。

而且阿郎待此人與他人也不大一樣。

此次從橋山回軍九原,讓人斷後這等重任,阿郎居然是交給了姜伯約。

甚至李球這等一早跟隨阿郎的老兄弟,都要听命于姜維。

所以說……

趙廣老是說阿郎不愛他,莫不成當真是被他說對了,姜伯約才是阿郎真愛?

關將軍眼珠子轉了轉,臉上神色微動。

趙廣哪知道自己這位阿姊,居然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有些嘟囔地說道︰

「兄長此時也不知在哪,何時能送信過來啊?」

「蒲阪津。」

關將軍難得地回答道,「君侯此時應當已經回到蒲阪津了。」

趙廣再次大驚︰

「這又是何時的事,我竟是也不知這事?」

看著阿姊有些漠然的臉,趙廣好難過︰

「兄長莫不成真不愛我了?」

呵!

關將軍冷笑,不語。

她的幽幽目光,順著大河的流水方向,看向南方。

龍門渡口的南方三百來里,正是蒲阪津。

蒲阪津的東岸,高高的馮字大旗,正迎著河面吹來的風高高飄揚。

前幾天,安分了一段時日的劉渾,突然再一次組織了聲勢浩大的強渡。

不出意外地,又是在渡河過半的時候,又雙一次被鮮于輔擊退。

此次渡河過後,然後鮮于輔派往東岸的細作傳來消息,對岸的帥旗已經換成了馮字。

于是他不禁失笑道︰

「吾早料到馮賊有此一招,看似是往風陵渡,而意實仍在蒲阪津爾!」

而在東岸的馮君侯,在這一次的試探中,知道鮮于輔主力仍是堅守在蒲阪津不動,同樣在失聲大笑︰

「鮮于輔只能料到吾會回到蒲阪津,又焉知吾早派了關將軍偷襲龍門渡?」

兩日後,關將軍的捷報如約而至。

劉渾驚喜交加之下,看馮君侯的目光都帶了些許崇拜︰

「君侯料事如神,關將軍用兵如神,鮮于輔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關將軍渡河成功,這下看魏賊往哪跑?!」

馮君侯臉上有自得之色,嘴里卻是說道︰

「此話言之尚早,司馬懿非尋常人,關中這二十多萬賊軍,我們一口怕是吃不下。」

自己手頭真正能戰之兵,再加上東面的丞相大軍,加起來也不過十五六萬。

十五六萬包圍二十多萬,本就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更別說要全部吃下去,那就真是要強吃夾生飯了。

「君侯,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劉渾問道,「要不要把消息傳給對岸,瓦解賊人軍心?」

馮君侯微微一笑︰

「鮮于輔此時怕已是如坐針氈,我看他這一次,是守還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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