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余波

留守漢中的阿斗沒有想到,李福前腳才剛剛送回相父密奏,關中的急報後腳就追了上來。

待他看到急報上的「丞相病逝,三軍齊哀」時,眼前頓時就是一黑!

阿斗下意識地捂住胸口。

胸腔里頭,仿佛一只長著尖利指爪的手猛地扎進了他的心。

他張了張嘴,卻又什麼也說不出。

心中陡地泛出一股淒酸的感覺,鼻子酸酸的。

良久之後,大漢天子這才顫抖著嘴唇說了一句︰

「相父?」

相父真走了?

那個一直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相父真走了?

感覺到天塌了一般,阿斗抬起頭來,淚水順著圓臉流進嘴里,一股苦澀咸味滲進心間。

皇帝的失態,讓周圍的人都慌了神。

「陛下,陛下?」

「我沒事,沒事……」

阿斗撐住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來,沒想到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陛下!」

「不用,不用!」

阿斗掙開了內侍的摻扶︰「去,去皇……」

說到一半,他卻頹然重新坐下,喃喃道︰「不,容我緩緩,讓我想想……」

只是他想了半天,腦子里全是空蕩蕩白茫茫的,整個人就如同丟了魂一般,渾渾噩噩的。

直到耳邊響起了皇後的聲音︰「陛下?」

阿斗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看著挺著一個大膽子的皇後正滿臉擔憂地看著自己,阿斗有些茫然地問道︰

「皇後,你怎麼過來了?」

看到阿斗這副模樣,張星彩臉上的擔憂更甚︰

「陛下,你沒事吧?」

阿斗搖了搖頭,正待回答,卻發現眼前的景象竟是與記憶中的大不一樣。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竟是來到了皇後的住處。

明明剛才還在前殿,怎麼突然間,就到了後宮?

「我怎麼來這里了?」

「陛下方才進來時,心神不定,連路都不看,妾叫了幾聲都沒反應。」

張星彩簡單解釋了一句,然後再次關心地問道︰「陛下沒事吧?」

阿斗就是知道皇後懷了身孕,不宜操勞,所以才在前殿呆坐那麼久,想著怎麼才應付眼前的局面。

沒想到最後還是下意識地走到了這里。

想到這里,他這才想起手里的急報。

哪知低頭一看,手上空空如也。

不知何時,手上的急報竟是拿在皇後的手上。

知道相父之死是瞞不過皇後了,阿斗先是一陣緊張,待看到皇後神色從容,這才松了一口氣。

帝後兩人相對坐下,皇後把急報放到案幾上,輕聲道︰

「陛下,自開春以來,關中與漢中的消息往來,多有言相父的身體狀況,陛下當對此有所準備才是,何以如此失態?」

若是第一次懷孕時的張星彩,就算再怎麼心智過人,只怕听到相父去世的消息,也是要心神大亂。

但此時的皇後,早已知道在懷孕時控制自己情緒的重要性。

再加上正如她所說的,開春以來,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就應當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所以此時的她,反而要比阿斗冷靜得多。

「我知道,我知道,」阿斗臉上終于慢慢地出現了悲痛之色,「可是,可是我,相父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說走就走了呢?」

「陛下節哀,」皇後溫聲勸慰道,「相父這些年來,一直在奔波,難有休息之時,為的就是興復漢室,還于舊都。」

「相父領軍進入長安後,不是也寫信給陛下,只言上蒼何厚?其狂喜之情,溢于紙間。」

「如今舊都已定,陛下所要做的,就是要鞏固關中,以防賊人復來,如此,方對得起相父這些年來的萬般辛勞。」

阿斗聞言,點了點頭,抹去眼淚,問道︰

「那依皇後之見,吾當如何?」

所謂一孕傻三年。

以往智謀百出的張皇後,此時卻也是皺眉,哪能在一時間就想到萬全之策。

不過她終究是天子的賢內助,思索片刻之後,她斷然道︰

「相父去世之事,此乃國之大事,陛下須得先想出主意,方可宣告于朝堂之上。」

「否則,陛下束手,求問眾臣,眾臣萬一意見不一,拖得時間久了,只會造成人心浮動。」

「此可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更別提關中諸軍,此時怕是無時不刻翹首以盼朝廷的決議。」

「若是朝廷決議拖久不至,前線軍心不穩,則關中危矣!」

阿斗听到皇後這麼一說,連忙說道︰

「對對對,皇後說得對!」

看到天子這個模樣,皇後知道此時陛下也是沒有主意,當即建議道︰

「相父曾言︰蔣琬、費、董允、郭攸之等人,此皆良實,志慮忠純。」

「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如今除蔣琬遠在錦城,剩余三人,皆在漢中,陛下何不速召彼問之?」

阿斗聞言,這才完全定下神來︰

「皇後所言極是。」

此等大事,自是一刻也不能耽擱。

得了皇後的建議,阿斗立刻起身,說道︰

「吾這就讓人去把他們叫到前殿。」

說罷,便又急匆匆地走了。

費、董允、郭攸之三人,要麼是侍中,要麼是侍郎,皆有侍從皇帝左右,出入宮廷,與聞朝政的職責。

得到皇帝的召喚,不敢怠慢,連忙趕來。

哪知卻是看到了天子失態的模樣,這時他們才明白過來,原來丞相已經在長安去世。

三人驟得這個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也不知是誰先哭出聲來,殿內君臣皆是哭成一片。

哭了一陣之後,阿斗這才開口說道︰

「相父才領大軍平定關中,就驟然棄吾而去,敢問諸君,吾當如何?」

費站了出來,說道︰

「陛下,丞相領大軍平定關中,如今丞相已去,然大軍仍然在外,依臣之見,這最緊要之事,當是如何穩定關中大軍之心。」

「關中初定,外有逆賊窺視,稍有不慎,莫說關中不守,甚至十數萬大軍亦入險地。」

「故臣以為,當立刻派出天使前往關中,授權大將,以統關中大軍,也免得諸將不知令出何門。」

阿斗說道︰

「丞相生前,曾讓征西將軍馮永,暫領關中諸事,諸君以為,馮明文可勝此任否?」

費立刻接口答道︰

「征西將軍軍功赫赫,文武皆備,又曾獨鎮涼州,領軍撫民,皆有可觀。」

「丞相既托此人斬領關中諸事,想來亦是相信馮將軍,所謂一動不如一靜,眼下再沒有比馮將軍更合適的人選。」

阿斗卻是嘆氣︰

「唯恐馮征西資歷尚淺,不足以服軍中老人。」

馮明文確實是合適的人選,同時也是阿斗一直以來看好的人選。

但相父讓李福送過來的密奏里,曾提起馮明文唯一的軟肋︰資歷不足。

費董允齊聲道︰「此所以陛下需要盡快派出天使,授權征西將軍以統大軍耳!」

有了天子授權,就有了大義名分。

就算資歷不足,征西將軍能不能讓那些軍中老將心服口服不說,至少也可以讓他們不敢明面反對。

阿斗看到費董二人如此,自然不會反對。

「然則何人可往關中宣詔?」

這可不是普通的聖旨,而是關系到關中大局,同時也關系到新老權力交接的問題。

肯定不能從宮中隨便派一個內侍前往。

這個人,不但要宣旨,同時也要讓關中諸將意識到,讓征西將軍統關中大軍,也是天子最明確的意思,是不可退讓的底線。

這一回,仍然是費主動請纓︰「臣願往。」

阿斗點頭︰「費侍中願意前往,那吾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落到剩下兩人身上︰

「外事議定,然則朝中之事,又當如何?」

相父去世的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明日必然要上朝。

到時候朝中眾臣得知丞相去世,肯定會有不少人心神失守。

如何盡快穩定朝中人心,也是一件大事。

「臣以為,丞相一去,朝中諸多事務,怕是都要暫歸尚書台處理,陛下可立召尚書令到漢中,以行尚書台之職。」

前幾年提前分權給尚書台的好處這個時候就顯露出來了。

丞相沒了,相府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直協助相府處理政務的尚書台,現在就可以平穩地接替過相府處理政務的所有職權。

而在相府與尚書台都有任職的蔣琬等人,也可以很自然地切換身份。

唯一可慮的是,蔣琬原本作為相府的留府長史,一直留守錦城。

現在連他都調到漢中來,尚書台自然也是要跟著過來。

以前天子巡視漢中,還可以說是讓尚書台留守錦城處理政務。

要是連尚書台都沒了,錦城作為大漢名義上的都城,那可真是連個空殼子都不剩下了。

郭攸之听了董允之語,不禁有些憂慮地說道︰「恐有人非議耳。」

他說得較為委婉。

說白了,就是丞相這一去,怕是有不少人會跳出來。

說是非議大漢都城沒有天子就算了,連個尚書台都沒有。

實則是想讓天子重返錦城,甚至借機阻止遷都。

董允反駁道︰

「那也比陛下返回錦城強。丞相好不容易光復長安,陛下卻由漢中返回長安,這讓天下人怎麼看?」

費沉吟︰

「只言陛下在做還于舊都的準備即可。」

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是季漢最大的政治正確。

天子在漢中做還于舊都的準備,誰敢說半個不字?

听到費這麼一說,眾人皆曰︰「善!」

費繼續說道︰

「時值國家動蕩之間,李驃騎(即李平,乃李嚴改名而來)有輔政之職,亦須調來漢中,不可留守錦城。」

阿斗皺眉︰「讓驃騎將軍前來輔政?」

費幽幽地說道︰

「陛下,驃騎將軍乃是先帝所托輔政之人,豈可輕待之?不若授之以太傅,以示陛下敬重之意。」

董允與郭攸之听了,皆是以目視之。

這位費侍中,也不是什麼善良角色。

阿斗仍是有些懵懂,就在他猶豫要不要答應費的建議的時候,忽有宮女端熱茶上來,換下冷茶。

同時暗中遞給他一張小紙條,上書「可」。

阿斗這才有了底氣,爽快點頭應下︰「費侍中所言甚是。」

三人看到天子如此,只道天子已明其意,不由地有些感慨︰

「陛下這些年來,獨自處理政務,亦是成長許多,丞相可以瞑目矣!」

豈料到待他們走後,小胖子連忙起身,走向里間,果見張星彩正挺著一個大肚子,坐在屏風之後。

小胖子又是感動又是內疚︰

「皇後何時來的?」

感動的是皇後深知自己,內疚的是皇後那麼大的肚子,自己還要常常勞累她。

張星彩坐在椅子上,笑答︰

「陛下與他們說起內朝之事時,妾就來了。陛下可是不解為何要將李正方調來漢中?」

「正是。」阿斗點了點頭,「相父讓李正方留守錦城,不讓其前來漢中,是欲虛其權。為何相父一去,就把他調來漢中?」

「正是因為相父去了,所以才要把他調來漢中啊。」

皇後嘆息道,「不管如何,李正方也是先帝指定輔政陛下的人,其身份之重,可謂現在的朝中第一人了。」

「若是任其留在錦城,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利用他做出什麼事來?」

「畢竟不管怎麼說,現在錦城仍還是大漢的都城,而且,」說到這里,皇後看了一眼陛下,放低了聲音,「皇太後可是一直還在錦城呢。」

阿斗臉色一變︰「李平他敢?!」

「敢不敢是一回事,但我們不能給別人留一絲一毫的機會。」

張星彩目光一冷,「李平此人,月復有鱗甲,我最是信不過。以前有相父在,他掀不起什麼風浪。」

「但現在相父不在了,朝中以他身份最尊,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只有把他調來漢中,牢牢看著,我才放心。」

「正如費文偉(費)所言,封他一個三公之職,顯之以榮耀,不讓其錄尚書事。」

「如此,陛下既不落苛老臣之口實,亦不讓他有懷異之機會。」

阿斗听了皇後的話,這才恍然︰「原來如此。」

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說起錄尚書事,皇後以為,丞相之後,誰可錄尚書事?馮明文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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