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3章 人心崩析

大約今天真的是個好日子吧。

不但司馬師娶親,夏侯楙也在自家府上開了個小型酒宴。

雖然宴席上就他一個人,再無他人同飲,但這並不妨礙他自飲自樂。

沒有客人不要緊,但有府上的美伎陪著啊。

但見絲竹亂耳,輕紗飛舞, 十來個歌伎正翩翩起舞。

虹彩繽紛底緞帶之下,時不時地隱隱露出精光白大腿,猶如水汪汪底花,又似花瓣里花蕊。

每個歌伎都帶著艷麗動人的笑臉,嫵媚地看向坐在主位的夏侯楙。

夏侯楙眯起了雙眼,搖頭晃腦,也不知是酒醉人還是色迷人。

當年他鎮守長安時,就在府上多蓄伎妾。

清河公主正是因此而大是嫉恨,聯合夏侯楙的幾個兄弟, 欲構陷夏侯楙。

夏侯楙後來雖僥幸逃過一難,但也與清河公主徹底鬧翻。

現在兩人雖名為夫婦,實則是老死不相往來。

兩人分居以後,清河公主有樣學樣,開始養起了面首。

而夏侯玄也樂得無人打擾自已蓄養家伎,更加變本加厲培養自己的愛好。

就在這個時候,但見有一個下人小跑上來,對著夏侯楙稟報,只言夏侯威來訪。

原本似有半醉的夏侯楙一听,臉上現出驚喜之色,立刻起身,親自前去把夏侯威迎接入內︰

「吾正發愁到哪里尋人與我一齊同樂,沒想到季權你就過來了, 莫不成是從外頭听到了歌舞之聲?」

他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示意侍女給夏侯威倒了酒。

夏侯威沒有舉起酒杯,反是看了一眼仍在下邊跳舞的家伎。

夏侯楙一看, 頓覺有些無趣,但終是揮了揮手。

等樂女舞伎都退下去以後,夏侯楙自顧自地舉杯獨飲。

鼻子眉頭眼楮皺起一團,然後再全部放開,砸了砸嘴,嘆息般地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啊」聲,最後呼出一口酒氣。

「西邊過來的好酒呢,整個洛陽估計也沒幾家有這個酒,你確定不來一杯?」

夏侯楙晃了晃空了的酒杯,問道。

夏侯威搖了搖頭,本是不想飲,但他又似有心事,手頭卻是不自覺地拿起酒杯,舉杯一飲而盡。

「!這就對嘍!」

夏侯楙一看,頓時眉開眼笑,仿佛有人陪自已飲酒,是一件極為高興的事。

他連忙又親自給夏侯威滿上。

「這酒,是蒲桃酒?蜀虜那邊運過來的?」

夏侯威喝完後,也跟著吐出一口氣,又有些疑惑,「又不太像。」

夏侯楙得意道︰「蜀虜那邊傳過來的喝法, 這蒲桃酒可不是一般蒲桃酒,比我們以前喝得烈多了,喝得時候,要加些其他東西。」

夏侯楙又滋了一口酒,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沒有客人來訪,趁著酒興,談興立馬上來了︰

「你還別說,這蜀虜那邊的新鮮玩意就是多,喝酒都能喝出花樣來。」

「就像那蠟燭,以前大魏是宮里都拿不出多少根。現在呢?嘿!」

夏侯楙拍了一下大腿,「從西邊過來的商隊,那是一箱一箱地賣!」

「那玩意,又滑又圓又白,美如白玉,貢燭和它們比起來,都要差得遠了。」

「听說司馬子元這一次婚事,府上所買蠟燭就以數百計,嘖嘖嘖!」

夏侯威默默地听著夏侯楙嘮叨,又喝下了一杯酒之後,這才問道︰

「听說這一次前往關中的商隊,里面有你府上的人?」

「對。」夏侯楙點頭,看向夏侯威,「怎麼,你府上也想要去?晚啦,下一回記得早早去跟太傅府上求一聲。」

從洛陽出去的商隊,不是想走就走的,而是有名額的。

誰能去誰不能去,須得經過太傅府的同意,以免某些心懷不軌之徒通賊。

通不通賊,肯定是要看對大魏忠不忠誠了。

特別是這個誠,誠意的誠。

「夏侯氏三族,現在皆被困于洛陽,你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讓太傅能答應放你府上的商隊出城,而且還是去關中?」

以前夏侯威從來沒有想過要問起這個。

畢竟夏侯三族,家家都不容易。

再加上先帝在時,盡量減少彼此往來,也能減少一點來自天子的猜忌。

特別是夏侯霸陷于漢國之手後,夏侯淵這一脈,更是最為低調。

夏侯楙此時听到夏侯威居然一直問起這事,讓他不由地有些意外︰

「怎麼?你還真想要參與?」

夏侯威不答,而是直直地看著他︰

「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太傅會讓你的商隊出洛陽去關中?」

「嗨,這有什麼?」夏侯楙渾不在意回答道,「吾任安西將軍時,好歹也是都督關中近十年了,在關中總還是認識一些人的。」

「太傅能讓我府上的人去關中,還不是看上了這些關系……」

夏侯楙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听得「 當」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定眼一看,原來是夏侯威直接把酒杯扔到了案上。

酒杯滾了幾下,掉到地上,「叭」地一聲,碎了。

夏侯威冷冷地盯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夏侯楙,怒其不爭︰

「此與通賊何異?!」

夏侯楙原本一片好心,此時看到夏侯威的言舉,先是一愣,好一會這才反應過來︰

「你什麼意思?」

夏侯威面無表情地與夏侯楙對視︰

「這些酒,還有你所說的蠟燭,甚至洛陽大戶人家求而不得的紅糖,甚至這些年一直緊俏的毛料與綢緞。」

「這些東西,就算是在蜀國那邊,若是沒有門路,只怕也沒有辦法想買就買吧?」

看著夏侯威面有不愉之色,夏侯楙明白過來,對方難得過來一次,居然是興師問罪?

但見他冷笑一聲,反問道︰「你想說什麼?」

「大魏與蜀虜誓不兩立,他們會這麼好心,給你賣這麼多好東西?你別忘了,當年你在關中的時候,可是把……」

這一回是輪到夏侯威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夏侯楙打斷了︰「閉嘴!」

但見夏侯楙面色通紅,也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惱羞成怒,直接把手里酒杯也砸到地上。

「馮賊!馮賊之陰毒,當年誰人知曉?莫說是我,就算是換作他人,怕也是難逃此賊的毒計,怪我麼?怎麼能單單怪我!」

當年關中被某賊坑了猶不自知一事,實是夏侯楙這些年來一直無法愈合的傷疤。

不過幸好,這些年來,隨著大魏在此賊手上吃的虧越來越多。

相比起來,當年關中一事,也就沒有那麼顯眼了。

沒想到夏侯威今日居然當著他的面說起此事,如何不讓他又驚又怒。

「太傅連關中都丟了,馮賊襲取並州河東的時候,大魏諸多重臣,哪一個能猜得到?」

夏侯楙站了起來,怒視夏侯威,大概是氣極,口沫開始亂飛︰

「先帝……」

「好了!」夏侯威也跟著站起來,喝道,「不要再說下去了!」

兩人如同斗雞一般怒視了半天,最後還是夏侯楙首先坐了回去,拿起酒壺就是「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咳咳咳!」

沒想到喝得太急,反是被嗆到了。

他咳了好幾下,把酒壺狠狠地放到案幾上︰

「為什麼不說?憑什麼不能說?這個大魏,我們夏侯家是有份的吧?這個大魏天下,不是曹氏一家打下來的吧?」

「你……」夏侯威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夏侯楙眼珠子已經紅了︰

「武皇帝和文皇帝留下了的偌大江山,才幾年?這才幾年!」

「我守關中的那些年,可沒有丟過一寸國土,然後呢?」

「不過十年時間,就有人連丟三州之地,甚至被賊人嚇得逃離洛陽,哈,哈哈哈!」

夏侯楙說著說著,瘋癲似地笑起來。

「洛陽啊,大魏的都城,現在是姓曹還是姓司馬,還不好說呢!」

「醉了!」夏侯威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對夏侯楙說道,「慎言!」

夏侯楙不听,指著夏侯威,叫道︰

「夏侯三族,說是一體,但夏侯泰初(即夏侯玄)屢被曹昭伯(即曹爽)征召,現在已經決意前往許昌。」

「而你呢,在蜀國那邊,你有一個二兄,還有一個比親妹還親的從妹!你們兩家當然不用擔心,可是我呢?」

「你們莫不是忘了,夏侯氏是有三族,而不是兩族!」

本以為娶了個長公主,是一件耀彩之事,誰料到卻是件要命之事!

什麼長公主,根本就是一個妒恨成性的老毒婦啊!

心腸之狠毒,居然會想著要自家夫婿的性命。

普通人遇到這等事情,祖墳怕不是黑雲壓頂?

可是對于夏侯楙來說,事情遠不止于此。

妻室狠毒欲殺夫也就罷了。

沒想到就連自己的親兄弟,居然還听了那老毒婦的蠱惑,欲與她一起,合謀置自己的兄長于死地。

這還有天理嗎?

夫妻如仇人,兄弟似敵寇,偏偏在外還受到天子猜忌……

然後遭逢大亂,困于洛陽。

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實不為過。

「你說,我能怎麼辦?能怎麼辦?總不能一直就這麼等死吧?」

夏侯楙說著說著,竟是抱頭哭出聲來︰

「你知道漢軍兵臨河東,天子東巡的時候,我有多驚懼嗎?我不知求了多少人家,可是,就是沒有人願意伸手拉一把。」

「府里上下百余口人,都指著我帶他們找出一條活路,我能怎麼辦?」

別人家的兄弟,有人降了蜀國,看起來是害了留在大魏的兄弟。

實則卻是給家族留下了希望。

自己的兄弟呢?

聯手想要把「誹謗君上」的罪名安到自家兄長的頭上。

他們難道就不知道,若是罪名真得落實了,他們作為自己的兄弟,最後也會受到牽連?

可以想像,幾乎走投無路,背負著巨大壓力的夏侯楙,在面對某些大家族的示好時,他自然要緊緊地抓住,把它當成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至于太傅為什麼會同意自己府上的商隊出城前往關中,是不是有什麼不對,他已經顧不上了。

就算是他知道有什麼不對,他也沒有拒絕的能力。

仿佛是為在給自己辯護,夏侯楙喃喃地說道︰

「又不是我一定要派人去的,這麼多的人家派人上門來問,我有什麼辦法?」

「你知道這些人家里頭都有誰?就算我不應下,你道人家就沒有辦法了麼?」

「便如那辛家,人家的祖籍可是在隴西……」

夏侯威看著夏侯楙一邊抱著頭痛哭,忽而又自言自語,一副精神失常的模樣,他本是不想接話。

沒想到竟是听到對方提起了辛家,這讓他心頭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就是開口問道︰

「什麼辛家?哪個辛家?」

「還有哪個辛家?自然是辛衛尉(即辛毗)那個辛,就是和仲權(即夏侯霸)一樣,同為羊氏姻親的辛家。」

羊祜娶了夏侯霸之女夏侯氏,羊祜的叔父羊耽娶了辛毗之女辛憲英。

雖說是叔佷兩代人,但兩家同為羊氏姻親,確實不算是說錯。

夏侯威听到這個話,腦門頓時就轟隆隆地響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隴西辛氏,隴西辛氏,泰山羊氏……」

他失魂落魄地坐下來,拿起酒壺,「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雙眼迷茫,喃喃地重復著他在羊祜面前說過的話︰

「好好的大魏,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十年前,大魏還是天下居中,稱為中國,絲毫不為過。

然則不過區區十年,十年而已……

夏侯楙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哭聲,挪過來摟住夏侯威,也不顧眼淚鼻涕是不是抹到了對方身上。

只听得他有些大著舌頭說道︰

「季權,認了吧,現在的大魏,已經不是原來的大魏了。你道那些大族,為什麼這麼著急派出商隊去關中?」

夏侯楙呵呵兩聲,也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

「因為大魏的尚書令,已經出逃前去降了蜀國,就是那個河東裴氏,呵呵,這些世家……」

「連尚書令都主動降了蜀國,可想而知,大魏朝堂現在都成什麼樣了?除非,除非武皇帝再世,否則,就憑那個……」

他的話未說完,就被夏侯威直接一個手刀砍在脖子上。

夏侯楙的身子,就軟軟地倒在地上。

盛夏的日頭,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

剛剛走出夏侯楙府門的夏侯威,卻是覺得渾身冰冷。

看著遠處的人來人往,听著更遠處的喧鬧,一切都是那麼地歌舞升平,仿佛天下太平一般。

他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魔幻。

再看向西邊,那里明明晴空萬里。

可是他卻似乎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如同一頭空中的怪獸,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洛陽。

夏侯威在這個時候,終于體會到了什麼叫無助,什麼叫勢不可為。

他長嘆了一口氣,茫茫然地向著自己府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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