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7章 騷動

前世在大西北吃沙子的時候,為了加深軍民魚水情,馮都護可沒少幫當地老鄉干活。

茫茫大漠里,直接步行過去干活,既能拉練又能幫老鄉干活。

還能體驗先輩的不容易,繼承先輩的精神︰

既是宣言書,  又是宣傳隊,還是播種機。

反正在馮都護的印象了,除了沒有幫老鄉接生孩子,能干的都干過。

沒辦法,南疆的老鄉,過得確實要比外界艱苦一些,  能幫的,肯定要盡量幫一幫。

什麼修水渠,  種果樹,  壘羊圈,拉線路……

別說像摘棉花這種農活,就是彈棉花都能有模有樣地彈兩下。

雖然技術不求行,但擺擺姿勢還是可以的。

常常引得一旁的大媽對著這些綠色裝小伙露出姨母笑。

活可能沒干好,但效果達到了,軍民關系進一步融洽。

至于現在麼,馮都護連擺個樣子都不用了,吩咐一聲,最多是指點一下,自然會有人幫他辦妥當。

莫說是彈棉花,就是馮都護想听彈琵琶,都有人給送上最專業的女子樂隊。

當然,以馮都護不好的心性,自然是沒有心情去听什麼琵琶的。

他現在更喜歡請人來觀賞棉花。

不過可惜的是,剛種下去不久的棉花,  才露出芽尖。

與周圍長勢喜人的麥苗形成了鮮明對比。

若是不注意看,  還以為是拋荒的地。

這些日子,有老農去自家地頭的時候,看到那一片上好的水澆地就這麼荒廢在那里,總是忍不住地開罵︰

「也不知誰人如此敗家,多好的一塊地,居然拿來種草!」

遠遠看去,四周都是長得好好的莊稼地,就它像被狗啃了一樣。

若是輪耕也好呢。

偏偏那地還犁得平平整整的,連壟都是推得平平直直的。

再看看地里冒出的芽,很明顯既不是麥,更不是黍。

這不是種草是什麼?

要麼就是誤了農時,胡亂種了一些豆?

這主人家,肯定就是個不會種地的。

有這個心情糟蹋田地,還不如租給我種呢!

老秦人性情火暴,對著空地罵了幾句,又找不到主人家,覺得不過癮。

于是恨恨地「呸」了一聲,往地里吐了一口痰。

等走到自家的地頭,看著長得郁郁蔥蔥,已經開始抽穗的麥苗。

原本充滿怒氣的臉,  一下子就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伸出手,輕輕地觸踫了一下麥葉,  粗糙的手,在此時顯得無比溫柔。

如同在撫模著剛剛出生的稚女敕嬰兒。

這份溫柔里,甚至還帶著些許顫抖。

顯示出主人的激動和不平靜。

多少年了?

作為一個真正的莊稼漢,種了多少年地,卻沒有模過屬于自己的莊稼了?

雖然只有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時間,但對于這位只有四十多歲的老漢來說,這已經是大半輩子的光陰。

而且還是最有價值的二三十年。

近三十年里的時間里,作為一個屯田客,他都是在給魏賊干活。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種的地,最後大部分卻落入了魏賊手里。

非但如此,魏賊的屯田客府,就連冬日里都不讓人得片刻休閑。

雖說屯田客不歸當地官府管轄,所以不會被官府征發徭役。

但這並不代表對屯田客有管轄權的屯田客府,會輕易放過這些免費勞力。

在黃初年間,也不知是曹丕是與世家豪族做了交易,還是想要收買世家豪族的支持,居然把屯田客府的權利下放。

朝廷只管從屯田客府手里收上來一定的錢糧,不再直接管轄屯田客府的具體運作。

甚至為了減輕朝廷的負擔,曹丕還允許屯田客府自尋出路。

有點類似于後世的某企改革。

曹丕的這個改革,除了喂飽屯田客府的典農官,地方世家豪族也同樣吃得飽飽的。

當然,這兩個群體,有著相當大的重合……

反倒是在這個改革中的最大群體,卻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非但沒有享受到一點好處,反而被壓榨得越發厲害了。

屯田客府一邊與地方豪右相互勾結,販賣國有資產。

一邊在應付朝廷的同時,為了能給自己截留下更多的錢糧,越發變本加厲地壓榨屯田客的剩余價值。

糧食分成越收越多也就罷了,就連冬日里,都要征發屯田客涂牆建房,鋪路修橋。

整年下來,吃不飽穿不暖,又一日不得閑,辛苦勞作。

名為租種朝廷田地的屯田客,最後漸漸淪落成為屯田客府的奴隸。

導致這些年來,屯田客不斷逃亡,甚至小規模的作亂就沒有斷過。

河東作為魏國最大的屯田地之一,稍一挑撥,就爆發出大規模屯田客作亂,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還是漢天子仁厚愛民啊!」種田老漢蹲在地頭,看著眼前屬于自己家的麥田,感慨萬分。

一人就能分五十畝地,而且只要什稅一。

屯田屯田,屯你家阿母咩!

越是知道日子得來不易,種地老漢就越是對遠處那片狗啃地生氣。

忍不住了,又狠狠地往那邊吐了一口痰。

不會種地的瓜慫!

哪知剛把這一口痰吐過去,卻發現有人來到那片狗啃地,指指點點,也不知是在做什麼。

雖然听不到對方是在說什麼,但從他們的衣著舉止上看,就知道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貴人。

種地老漢縮了縮脖子,然後想起雙方離得有些遠,對方肯定看不到自己的小動作,更別說神色了。

于是面露不屑地轉過頭,開始給自家的地除草。

「弘高,按馮都護所言,棉花得七八月才會開花,如今不過四月,堪堪發芽,你如此著急過來,又能看到什麼?」

站在狗啃地邊上的幾位貴人,正是從並州趕過來的王晨,以及被他強行拉過來的郭配等人。

兩人身後還有一些隨從。

王晨正彎下腰,仔細觀察剛拱出地面的芽苗。

而郭配,則是有些無奈,勸說道︰

「此時至棉花開花,至少還有近三個月的時間呢,此時能看出什麼東西?」

听到郭配的話,王晨站直了身子,看了看周圍有如鋪了一層綠毯的麥田︰

「仲南,我此次過來,可不是單單為了這個事。」

觀賞棉花?

單論觀賞性的話,再美的棉花,也不值得太原王氏的話事人親自過來一趟。

他要觀賞的是,棉花背後的美。

棉花背後的美,不在于棉花有沒有開,而在于計劃書里所說的一切,真實性有多少。

真實性越高,棉花自然就越美。

如果馮鬼王設了一個驚天大騙局,那麼再美的棉花,在他眼里也是一坨屎——當然,這個可能性不高。

馮鬼王雖然凶名赫赫,但不得不說,其斂財手段,堪比陶朱公。

不管天下世家大族對馮鬼王是個什麼看法。

但此人長久以來的撒幣人設,他們都是認可的。

這是一塊硬得不能再硬的金招牌。

「不單單是為了這個事?」

郭配一怔。

王晨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眼前的三十畝地,好一會才說道︰

「許昌那邊,听說曹爽罷免了尚書台的吏部尚書傅嘏,由何晏出任吏部尚書,兼侍中。」

吏部尚書,听名字就知道,這是個掌管官吏升遷的職位。

郭淮在洛陽,屬于司馬懿麾下。

王凌是曹爽拉攏的重要對象。

許昌方面的消息,郭家肯定沒有王家那麼靈通。

「傅嘏?」

郭配只覺得名字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是想不起來。

王晨倒也沒有賣關子,而是直接點出出處︰「北地傅氏。」

「北地傅氏?是他!」

郭配心里下意識地就是咯 一下。

北地傅氏興于前漢的義陽侯傅介子,到現在差不多已有三百來年。

傅氏這一代的代表人物,正是傅嘏,弱冠時便已知名于世。

曹爽往中樞大肆任用親信的時候,不少正直之士看不過台中四狗所為,傅嘏便是其中之一。

他曾對曹爽之弟,掌管禁軍的中領軍曹羲勸說道︰

「何平叔(即何宴)外表看似恬靜清淡,實則內心險惡陰暗,更兼貪圖私利,非以正道立身行事。」

「在吾看來,彼必會先迷惑汝等兄弟幾人,再展心中之欲,到時賢士仁人將遠離,而朝政廢矣!」

作為曹爽的親弟,曹羲對曹爽與親信的各種肆意妄為亦早有擔憂之心,故而以傅嘏之言勸之。

誰料此事卻是被何宴得知,由是深恨傅嘏。

再加上傅嘏為人過于剛正,與孫禮相類,曹爽心里亦本有不喜。

時至今日,何宴尋得機會,在曹爽面前進饞言,直接罷免了傅嘏。

同時順便接替傅嘏成為吏部尚書,借機掌管了尚書台的官員升遷大權。

王家在許昌雖然有消息渠道,但不可能知道太過詳細,僅是略知梗概而已。

但這個梗概,就足以引起王晨的警覺。

畢竟有一個前車之鑒。

裴潛身為魏賊的尚書令,就是潛逃回來的。

而這個傅嘏,乃是雍涼名士。

不但與裴潛同是尚書台出身,現在更是被曹爽罷免官職,鬼知道會不會也有樣學樣,偷偷跑回關中?

河東與太原再怎麼爭奪棉花的資源,好歹也是關東世家內部的事情。

反正現在季漢內部關東世家勢力,就太原和河東這兩個地方。

真到瓜分利益的時候,雙方坐下來,慢慢談都可以。

但雍涼那些豪右,跟關東世家是真尿不到一個壺里。

特別是王晨,作為長安兵亂的親歷者,他比誰都清楚,雍涼與關東之間,有多大的隔閡。

若是傅嘏當真潛逃回關中,以他的名聲,再加上傅氏的資源,雍涼在季漢內部的勢力,只會進一步膨脹。

涼州還好說,畢竟有羊毛工坊。

但關中與並州河東都是季漢新復之地。

關中那些豪族,難道會對棉花這等大財源視而不見,任由關東把持?

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王晨如此著急趕過來,就是想要弄清楚長安的真正態度,究竟打算怎麼分這一塊大肉餅。

更別說既然已經決定了加大押注大漢,那麼長安作為季漢的政治中心,他們就更有理由親自過來一趟。

長安城內。

四月,皇家學院結束了這個月最後一天的教學,不少學子正涌出學院大門。

學院每旬都會放假一天,讓學子徵友命朋,外出游玩。

裴秀的胳膊下夾著一本《立體幾何》,步伐匆匆,向著自己家走去。

已經十日沒有見到大人與阿母,他心里有些思念。

裴秀覺得,呆在長安,比呆在河東老家舒服多了。

至少阿母有了自己的獨立小院,甚至還有了幾個下人服侍,更別說像在河東時,有人敢把她當成僕婦看待。

哪知他才離開學院大門沒幾步,就听得有人在身後高呼︰

「季彥!」

裴秀听到有人叫自己,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去,看到與自己相差不大的少年郎君,正加快步子,向著自己趕來。

「元凱?」裴秀看清了來人,臉上亦是露出笑容,「你怎麼會在這里?」

被稱作元凱的少年郎君,快走幾步,來到裴秀面前,嘴里應道︰

「我知道今日是學院休沐之日,所以早早就在這里等你了。」

他的目光,卻是緊緊地盯向裴秀腋下的那本書。

裴秀看到他這個模樣,臉上會意一笑,把書拿出來,遞過去︰「給。」

元凱道了一聲謝,有些迫不及待地翻開,竟是當街看了起來。

哪知他看了一會,臉上先是露出思索之色,然後再是皺眉,最後竟是嘆息。

有些無奈地合上書本,戀戀不舍地把書還給裴秀︰

「書中所言,果然極是深奧,我竟是看不懂。」

裴秀似是早有所料,接過書本,略有苦笑︰

「莫說是你,就是我,能跟著學院先生學習,亦是覺得頗為吃力。」

裴秀八歲就已經能寫文章,十幾歲就名滿河東,有「後進領袖」之稱,可謂少見的神童。

這等天份,加上河東裴氏的家學淵源,還有這兩年來惡補算學。

現在仍是難以學懂書上所言,可見難學的程度。

元凱眼中露出羨慕之色︰

「此等學問,換作以前,可是不秘之傳,季彥能入了馮都護之眼,福分匪淺。」

裴秀臉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元凱過獎了,其實你也無需妄自菲薄,七月就是學院一年一度招學的日子,相信到時候元凱也一定能入學院學習。」

元凱嘆息道︰

「今年朝廷才在長安新開了學堂,起碼得兩年後才能進入學院。若是今年七月,那就只能靠舉薦了,怕是難啊!」

裴秀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

「杜公好歹也是京兆名士,若是元凱能說動杜公出面,未必沒有機會。」

元凱聞言,卻是苦笑搖頭︰「大人……唉!」

大漢收復河東時,河東太守正是自家大人。

只是當時大人與安邑城的典農中郎將一起,領兵守河東郡治安邑,拒絕漢軍入城。

後雖迫于大勢,不得不開城門而降。

但在那種情況下,大人覺得自己失職,有負魏平帝的信任,深為羞愧。

再加上大人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于是拒絕在大漢出仕,回到關中老家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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