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6章 在其位,謀其政

「謀算倒是好謀算,只是這麼一來,怕是河東都督府的將士,就要有犧牲了。」

站在全局上看,這一次順水推舟,對大漢確實是有好處的。

大漢付出的代價,大約就是拿魏延做賭注。

當然,這也是魏延主動要求的,求仁得仁,怪不得誰。

只是可惜了那些隨他出征的將士。

「慈不掌兵。」鎮東將軍眉頭微皺地看了馮都護一眼,「阿郎領軍這麼多年,怎麼還這般心軟?」

「陣前之事,本就是要不斷地試探與羊攻,找出敵人的弱點,才能更好地消滅賊人。」

「不試探,怎麼能知道鄴城那邊是個什麼情況?怎麼知道司馬懿與曹爽對鄴城是個什麼態度?」

「無論是誰去試探,都是要有犧牲的,欲滅賊子,這種事情必不可免。」

馮都護嘆了一口氣︰

「道理我都懂,只是把河東的將士置于魏延之手,心里總是不得勁。」

「毛病!」偷偷地拿了一個肉包子正在吃的右夫人,本不想引人注意。

奈何听到馮都護這句話,忍不住地翻了個白眼︰

「明年四月這一場仗,難道讓你領軍去試探,你心里得勁,將士就不會有傷亡了?」

說是試探,但其實還是要真槍實刀地打一場。

而且這不是簡單的試探,而是隨時可能會擴大規模,加大投入兵力,從而轉成一場真正的戰役。

真要一開始就讓馮都護上去,那就不叫試探,那叫決戰。

「你是大漢的中都護,出山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現在是我們大漢的名將。」

「就算是這次想親自上陣,大伙還不想讓你去呢。」

無所謂勝負的仗,讓大漢最負盛名的將軍親自出陣,這不是有毛病麼?

就真當大漢沒人了?

「那魏延呢?魏延確實勇武,但其人太過于桀驁,當年私底下里他連丞相都敢非議。」

「現在讓他獨領一軍出征,宮里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按計劃走?」

馮都護問出最擔心的問題。

「控制好他手里的兵力就可以了。再說了,河東不是還有一個征東將軍姜伯約麼?」

「更別說河東都督府的將士,大半是涼州軍的底子,魏延真要敢做出出格的事,底下的將士會听從亂命?」

馮都護聞言,悚然一驚,他媽的,這也行?

右夫人吃完一個包子,又拿起一根油條。

懷了孩子以後,嘴就變得特別饞。

看到吃的就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拿。

「我說了,宮里又不是傻子,魏延要是成了,自然是皆大歡喜,若不是成,宮里最多也就是惋惜。」

咬了一口油條,右夫人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惋惜?」

「現在的魏延,不過是宮里的一枚棋子而已。」右夫人滿不在乎地說道,「阿郎這麼多年來,立下的功勞,哪一個不比魏延大?」

「大漢軍中,憑軍功說話,若是魏延拿不出同樣的軍功,資歷再老,也不過是有虛名而無實權。」

「若是他證明不了自己,就算是宮里再看好他又有什麼用?有什麼資格成為你朝中的對手?」

劉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皇家宗親,又是跟隨先帝一路過來的,現在位列人臣第一。

那又如何?

說的話還不如馮都護放個屁有用。

別的不說,馮都護的成名之戰,就是在街亭力挽狂瀾。

帶著未曾經歷過真正大戰的一群新兵,擋住了曹魏的精兵,扭轉了北伐差點失敗的局面。

現在魏延手里,可是打老了仗的精兵,而不是新兵。

想要和馮都護相提並論,不要求你能兩萬破十萬,但好歹也要打破河北僵局,從上黨或者河東打出一個口子來,不算過份吧?

「宮里這般打算,有些過份吧?」

這一回輪到馮都護皺眉了,「魏延好歹也是軍中大將,宮里就這麼拿他當槍使呢?」

右夫人冷笑一聲︰

「阿郎你自己都說了,魏延性子桀驁不順,又怎麼知道宮里是不是借此事殺一殺他的傲氣?」

馮都護一怔。

這……

是不是太過異想天開了?

歷史上丞相……

不對!

丞相沒有做到,是因為歷史上的蜀漢,一直是在鋼絲上行走,根本沒有犯錯的資本。

所以丞相自然是只能強行壓著魏延。

但現在的季漢,已經和原歷史大不一樣了。

更何況正如關將軍所言,這是一場必要的試錯之戰。

左思右想之下,馮都護發現,他愣是沒有找到一點破綻,只覺一股氣血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本還想著如果魏延戰敗,說不得宮里某人要掉些面子,以後好歹能消停一些。

沒想到對方竟是連這一層都考慮到了。

無風險高回報。

高手,這是個高手!

冷酷,無情,理智。

十分合格的政治人物。

惱羞成怒之下,馮都護開始跑到工地抬鋼筋︰

「那魏延真贏了呢?以後豈不是更加桀驁不順?誰還能壓得住他?」

右夫人奇怪地看著他︰

「這不是還有你嗎?」

馮都護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他忍不住地掀被下榻,比劃了一下方向,然後拱手行禮。

看到馮都護這等奇怪舉動,左右夫人不明所以︰

「阿郎這是在做什麼?」

「皇宮是在這個方向吧?」

「對。」

「那就沒錯了,我懷疑丞相在宮里復活了,要麼就是顯靈了,宮里有人受到了指點,所以我要拜一拜。」

「找打!連丞相都敢拿來這樣開玩笑!」

左夫人驚叫,作勢要打人。

屋里雖有暖氣,但冬日里從溫暖的被窩里出來,還是需要勇氣的。

馮都護順勢又縮回炕上,都囔道︰

「我們馮府有一個女中諸葛,憑什麼宮里就不能有?」

臉上沾了油的右夫人抬頭一笑,這個模樣,似乎冒著一股傻氣。

只是說出來的話,卻是一點也不傻︰

「我可比不過阿姐。」

「先帝在世時,就讓丞相教導皇帝姐夫,雖然後來進駐關中的時候,斷了一段時間。」

「但自從皇帝姐夫巡視漢中後的這些年,丞相就算再怎麼忙碌,也沒有放松對皇帝姐夫的督導。」

「丞相曾對先帝說過,皇帝姐夫天資仁敏,愛德下士……」

說到這里,右夫人頓了一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故而早年阿姐寫信給我,曾有言,說天子在漢中的這些年,比在錦城時長進不少。」

「當然,阿姐在耳濡目染之下,與丞相親自教導相差無異,自是比我強得太多。」

馮都護聞言,模了模右夫人的腦袋,嘆了一口氣。

想起阿斗與張星彩的關系,阿斗這個貨真價實的天子,其實才是陪皇後讀書的那個書童吧?

怪不得,這個事情里面,讓馮都護莫名有一種密不透風的熟悉感。

這種做事風格,它不是像後世的電影電視那樣,極力想要設計出一環又一環的復雜布置,讓人覺得不明覺厲。

而是挾勢而行,雖簡單明了,卻又無懈可擊。

就算你明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但面對大勢,你總是會有一種無力感。

說實在的,真要像後世影視那種故作復雜的布置,馮都護就不用這般皺眉了。

因為計策的環節越多,就意味著越多變量,越多變量,就越容易發生意外。

只要其中的某個環節出現問題,整個計策就有可能陷于癱瘓。

哪像現在,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宮里都是提前立于不敗之地。

張家文果然不是說笑的。

就跟關家武一樣,不摻一點水份——對于馮都護來說就是如此。

這兩個女子,都是只要有人搭起平台,就能大放光彩的人物。

不過張家文的做事風格雖然讓馮都護有熟悉感,但終究是沒有丞相那般堂堂大氣。

反而是少了一些格局,還多了一些陰沉,或者說是冷酷。

馮都護揉揉腦門,終于吐出一口氣︰

「既然話都說到這一步,那這個事情,我就不管了,且由他們鬧去吧。」

誰料到右夫人卻是 地抬起頭來,臉色嚴肅︰

「胡說些什麼?你是中都護,都督中外軍事,你不管誰管?」

看到某人準備擺爛,右夫人的語氣帶上了些斥責,「這世上之事,哪有什麼萬無一失。」

「河東真要因為魏延的潰敗出現危局,你這個中都護不得想辦法調動各方兵力彌補漏洞?」

「河北真要因為魏延的大勝出現機會,接下來可就是滅國之戰,你這個中都護不得接手後面的戰事?」

「去去去!少哄我。」馮都護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得好听,你們自己都不看好明年的出兵。」

魏國雖然走下坡路,但余輝猶在,無論是洛陽還是許昌,雙方控制的兵力都是魏國最後的精兵。

如果再磨幾年,說不得東進就容易得多。

但現在出兵的話,那肯定是要啃硬骨頭的。

「說白了,其實宮里對魏延的桀驁也有一份警惕,對他沒有完全的把握,所以讓我來兜底的。」

馮都護斜眼看了右夫人一眼。

真要有把握讓魏延完全听話,就不會說要借機磨一磨他的傲氣。

右夫人嘁了一聲,然後忍不住地提高了聲線,似乎是要提醒馮都護︰

「阿郎,你是中都護!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既然坐到這個位置,有些事情,注定是避不掉的。」

她認識的阿郎,是一位胸懷天下的錦繡人物,而不是逃避自己責任的狹隘之輩。

馮都護沒有想到右夫人言辭突然有些激烈起來,他先是一怔,听明白了右夫人的意思。

然後又是有些悵然,下意識地說道︰

「丞相……」

然後又立刻閉嘴。

他算是感受到了,當年丞相面對執意要攻打東吳的劉備,那一種無奈的心情。

右夫人說得沒有錯,坐到這個位置上,就算再怎麼位高權重,有很多事情,仍是身不由己。

「這麼喪氣做什麼?」

左夫人倒是一反常態,溫言柔語相勸︰

「魏延好歹也是打老了仗的宿將,又不是第一次領兵,他難道就當真不知道這一次出兵的難度?」

「打不下,難道連領兵退回來也做不到?再說了,我才不信宮里當真一點後手都沒有。」

「看你們現在這個模樣,搞得人家已經大敗而歸了一樣。」

左夫人看向馮都護,繼續說道︰

「你是中都護,又不是丞相,而且當年你屢次提醒丞相,不要事事親勞,過多干預底下的人做事。」

「怎麼換到你身上,你又是這個模樣?大漢諸將,在領軍方面,有幾人能比得過魏延?若是連他都信不過,那軍中還有幾人能用?」

兩位夫人左一句,右一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後連丞相都搬出來了。

馮都護不得不承認,他此時的表現,確實有些失于中都護的擔當。

雖然從個人感情上來說,心里不太舒服。

但從國家角度來說,他的連番抱怨,有失于自己現在的身份。

「娶妻娶賢啊,」馮都護抱拳,「某一時失了心智,幸得兩位夫人提醒,永在此謝過。」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馮都護在心里默念著。

我是為華夏兒女不受五胡之苦,為漢家兒女開拓出一條新道路而有所作為。

領袖受到的委屈,與自己遇到的這點事情相比,有如滄海比之一粟,領袖從未放棄,自己有什麼理由退縮?

兩位夫人不知道馮都護心里在念什麼,不過他這一番話,讓屋里稍有些凝重的氣氛頓時就消散開來。

「沒半點誠意,哪有人坐在榻上道謝的?」

「我倒是想躺在榻上道謝呢,」馮都護瞄了右夫人一眼,準確地說,是瞄大肚子一眼,「可是條件不允許啊。」

左夫人淺淺一笑,眉眼如花。

隨著進入臨近年底,官署開始閉衙,封存公文,不再辦公,準備過年。

從官員到百姓,都開始閑了下來,難得享受一年里最清閑的時光。

唯有馮都護,事務繁忙,需要操勞一些,經常性腰膝酸軟。

等過了立春,正式進入延熙四年,中都護府內,就開始忙碌起來。

不是因為河東之事,也不是因為與吳國相約之事。

對于今年四月的出兵計劃,中都護府基本不會插手,除非出現極端意外的情況。

而如何面對這種極端意外情況,馮都護已經交給參謀團去做備桉。

他現在要做的,是檢查產房的布置情況。

因為右夫人的臨盆日子,正一天天地接近。

中都護府忙碌,吳國更忙碌。

而這個時候,吳國已經開始組織民夫。

孫大帝以去年春旱為由,打算征發民夫鑿一條溝渠,加通玄湖與淮水。

吳國太子孫登,在這個春冬交接,溫度變化無常的時節,又雙病倒了。

這已經不知是他這幾年來在春冬之季病倒。

自從吳氏病逝的那一年起,孫登每每到這種季節,總是要臥榻養病。

這幾乎已經讓吳國君臣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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