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8章 壽春城下

出奇不意的行軍路線,利用壽春守軍的輕慢之心,再利用初夏霧色的掩護。

奇襲的吳軍突然出現在壽春城外,讓壽春城的守軍與百姓皆是猝不及防。

特別是擠在門口百姓與士卒,他們沒有城頭守軍的視野。

听到警報聲,士卒臉色一變,同時下意識地往遠處看去。

而百姓卻是茫茫然不知所以。

甚至有一部分百姓因為著急出城入城,所以根本沒有注意到城頭發出的警報。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城門士卒,下意識地跟著高呼出聲︰

「吳人!賊人!吳寇來了!」

城門官被底下人這一嗓門吼得一個激靈,終于反應過來︰

「散開,快散開!」

城門士卒的恐慌如同瘟疫一般,終于傳染到進出的眾人身上。

原本還在城門外排除的百姓,不少人就被嚇得雙腿發軟,惶恐不知要所為。

而剩下的一部分,則是下意識地沖向城門。

「賊人來啦!」

「吳寇!」

「快逃!」

……

城門外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

而城門內的人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有人看到出口被堵住,猶在大罵︰

「擠什麼?急著找死呢!」

「吳寇,吳寇來了!」

一個男子仗著身強體壯,拼了命從出口逆行擠入,一邊大呼︰

「快退,快退回城里!」

「什麼?」

「吳賊來了!」

越來越多的聲音從城外傳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城里涌,終于把堵在城內準備出門的人群向著後推去。

一個體弱的婦人一個站立不穩,踉蹌著倒下。

「阿母!」

被人群擠遠的一個漢子伸長了胳膊,嘶聲叫喊。

可是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想著向城里涌去,就算漢子再怎麼努力,也被人群架著不斷地往後退去。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阿母倒在地上,試圖爬起來。

不知誰的腳一下子踢到她的身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

才半撐起來的婦人被連續的腳踢翻,再次倒在地上。

接著越來越多的腳踏到她的身上。

「阿母!」

漢子的眼珠子都紅了,可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婦人臉上出現血跡。

她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想要起來。

但一次又一次地被腳踢下去。

……

群體踩踏開始出現了。

相比于百姓著急要跑到城里避難,城門的魏軍將士比他們更是心焦如焚。

「讓開,快讓開!」

城門官拿著刀鞘想要分開擁抗無比的百姓。

可是與密密麻麻堵著城門,都想著早一步進入逃入城中的百姓相比,城門這十來個魏兵簡直就是如木桶里的幾滴水。

「殺!」

吳軍的第一個士卒已經踏上了護城河的吊橋,眼中滿是略帶著瘋狂的興奮之光。

大吳這一次的開疆拓土,將由他們來完成!

城門那些魏國百姓恐慌無比的模樣,讓他們感覺熟悉無比。

壽春的魏國百姓,與那些在邊境被掠奪的魏國百姓也沒什麼兩樣!

「關上城門,快派人去把城門關上!」

第一時間聞訊趕來的守將看到城門的情況,再看到越來越近的吳軍,目眥欲裂,大聲喝道。

「將軍,關上不!」

守城的魏軍不是傻子,他們早就試過了。

「城門的百姓太多了,城門根本降不下來!」

「那就驅散他們!」

「城外的同袍,他們都擠不進城來,沒有足夠的人手在城門外,根本阻不斷百姓……」

「奸賊!」

看著被吳寇不斷驅趕過來的百姓,守將恨恨地把刀剁在城頭上。

「將軍,吳賊細作!百姓里有細作!」

有眼尖的士卒指著城門的人群,「看,我們的人被刺倒了!」

守將聞言,連忙定眼看去。

果然,只見不知何時,有百姓打扮的吳賊,突然掀開了外衫,拔出藏著的白刃,趁著混亂,刺向正試圖秩序的城門將士。

在這種時候,誰會料到身邊恐慌的百姓會拔刃相向?

城門官不可置信地看向吳軍細作,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也可能是想要提醒,可是他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身體內的生命正以極快的速度流失。

原本近在遲尺的哭喊聲亦變得遠去。

一切都變得模湖起來……

沒有了城外將士的約束,百姓越發地瘋狂起來。

「賊子欲彷荊州舊事,白衣奪城耶?」

遲來一步的田豫面色陰沉無比,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饒是他久經風雨,對眼前的事情亦覺得棘手無比。

反倒是比他先到一步的守將,比他更給下決心。

但見守將目光閃過狠厲之色,厲聲道︰

「來人,放箭,往城門放箭!」

田豫聞言,不可置信地 一轉身,向著守將看去︰

「楊將軍,你說什麼?!」

王凌名義上是讓田豫守壽春,但他怎麼可能真把壽春交到田豫。

此行南下,他不但把田豫帶過來的汝南兵帶走了大部分,僅留一千人給田豫。

同時還讓自己的心月復楊弘留守壽春。

表面上是協助田豫守城,實際是楊弘才是王凌留在壽春的實際掌兵者。

但見楊弘雙眼通紅,一字一頓地對著田豫說道︰

「我說,放箭!」

「田將軍,若不當機立斷,繼續任由城門如此混亂下去,吳寇必然尾隨百姓入城。」

「壽春乃是揚州重鎮,一旦有失,到時候莫說是合肥,只怕整個江淮,皆落吳寇之手。」

「甚至會危及許昌,」楊弘死死盯著田豫,質問道,「這等大事,田將軍,你擔得起嗎?」

田豫不過汝南太守,麾下不過客兵一千,此番過來,不過是按令行事。

不像是前些年去青州阻截從遼東歸來的吳軍,帶有皇帝所賜的節杖,可以節制諸軍。

所以他根本無法指使得動壽春的守軍。

「放箭啊,還愣著什麼?」

楊弘質問完田豫,又轉過身,對著拱弓卻有些猶豫的魏兵。

「鏘!」

但見楊弘拔出令劍︰「誰敢不從令者,斬!」

「蓬蓬!」

隨著第一箭射下去,越來越多的箭羽跟著射向城門的百姓。

慘呼聲起,與呼救聲,哭喊聲混成一片,形成了亂世淒慘人間地獄之曲。

「救救我們……」

底下的百姓還有人抬起頭,不住地呼喊祈求︰「我們不是細作,我們是大魏百姓……」

回答他們的,是更加密集的箭羽。

一支鐵箭,無情地射中了他的臉面,讓他的聲音一下子嘎然而止。

田豫牙齒咬得格格響,看著百姓不住地倒下,城門的土地變得血紅。

他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啊!」

他 地拔劍,狠狠地砍在城頭上,仰天大呼,淚流滿面。

不知是在無能地吶喊,還是呼喊世道之艱。

「田老將軍太累了,把田將軍送下去休息!」

楊弘被田豫的爆發嚇了一跳,但見到對方沒有下一步動作,他定了定神,吩咐了一聲。

田豫之子田彭祖一直跟在自家大人身邊,看到眼前的一切,再听到楊弘吩咐。

他不等別人動手,自己連忙上前,扶住田豫,低聲勸道︰

「大人,我們在此處呆著亦是無益,還是先下去吧。」

田豫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田彭祖半扶半拉,與幾位親衛,一起把田豫送下城頭。

還沒等他們走多遠,只听得身後突然「轟」地一聲。

轉頭看去,原來幾波箭羽射下去,大量的殺傷與死亡,終于把生生地阻住了百姓沖向城內的步伐。

壽春的城門,在吳軍沖到之前,堪堪落下。

田豫最後看到的城外場景,是吳軍砍翻了好幾個手無寸鐵的百姓,還有不斷從城頭落下的箭羽。

他再次痛苦地閉上了眼楮。

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兒子架著走了不知多久,田豫都沒有睜開眼楮。

「若是早知今日,吾當年何必離開劉玄德?」

田彭祖離得最近,听到自家大人這番話,身子頓時就是一震。

「大人?!」

田豫閉著眼,喃喃地說道︰

「吾少年時,托己身于劉玄德,劉玄德亦待吾甚厚……」

大概是想起了早年之事,田豫臉上露出悔恨無比的神色︰

「若是吾當年能效彷趙子龍,不遠千里前去尋劉玄德,那該多好?」

早年的自己,以為只有曹孟德能平定天下。

故而就算是曹孟德屢次屠城,自己也在心里勸說自己,這是為了能早日平定天下,不得已而為之。

誰料到,如今這天下的局勢,竟是讓人越來越看不懂了。

甚至是按著自己當年想法的相反方向發展。

特別是自己鎮守邊地時,屢敗胡夷,在中原大亂時保邊地士吏安定,自以為有功。

但相比起季漢對胡人的治理之法,卻是不值一提。

若是能身在季漢,策馬大漠,平服胡夷,何等快意?

哪像在魏國,在幽州被王雄排擠,在青州被程喜排擠,在揚州被王凌排擠……

而且每一次被排擠,吃虧的都是自己。

田豫驀然發現,自己大半輩子似乎是走在一條錯誤的道路。

不但選擇錯了,而且所為竟亦是毫無意義。

這位年已七十的老將,深受打擊,有如信仰崩塌,精氣神彷佛一下子抽空,沒了心氣。

「大人?」

看到自家大人越發地萎靡,田彭祖擔心地又問了一聲。

「我沒事。」

田豫搖頭,「扶我回去。」

待到了臨時住處,田豫這才對田彭祖說道,「此戰過後,吾就上書朝廷乞骸骨,告老還鄉。」

田彭祖聞言,頓時就是愕然︰「大人,這……」

只是他看到大人的模樣,想起城頭的一幕,再想起這些年來,大人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終是點了點頭︰

「大人說什麼,便是什麼。」

頓了一頓,他又問道︰

「大人,那我們現在怎麼做?」

田豫似乎已經恢復了過來,只見他語氣平澹地說道︰

「自然是竭力守城,楊弘射殺百姓之舉,固然視人命如草芥,但若是讓吳寇入城,其舉恐怕更是有如禽獸。」

雖然看不慣楊弘在城頭之舉,但田豫也不得不承認,此舉乃是殺城門百姓而救全城百姓。

是非對錯,他沒有資格置喙。

或許沒有誰錯了,只是這個世道錯了。

年輕的他,是想輔左曹孟德盡快改變這個世道,所以才選擇了曹孟德。

如今看來,這個想法有些過于天真。

天下大勢,世道滔滔,誰又敢說有能力改變?

此時的田豫,已是年老志短,心灰意冷。

「你領著汝南的一千兵力,前去城頭與楊將軍報道,協助他守城。」

田豫擺擺手,「不須擔心我,快去吧。」

看到大人確實沒有什麼大事,田彭祖這才領命而去。

而此時,城頭的箭雨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百姓在城門死傷一大片,混在里頭的吳國細作,同樣是被城頭射下來的箭雨不分敵我射殺。

僅有幾個幸運一些,混入城門,想要去搶奪絞盤,被一擁而上的魏軍亂刀砍死。

剩下的百姓,但凡還能走得動的,前進無門,後又有吳寇,都想辦法往兩邊跑了。

跑得慢的,一開始被吳軍嫌礙事,砍翻了一些人。

但當眼睜睜地看著僅差一點點就能奪到手中的城門,在千鈞一發之際轟然閉上。

讓領兵突襲的全緒(即大都督全琮之子)和全端(全琮從子)暴跳如雷。

天大的功勞從手邊撈走,吳軍如何能放過那些跑不遠的百姓,當下轉身又把那些百姓趕回來——好歹也算一點利息。

面對城頭的箭雨,兩人最後只能領兵退後,開始安營扎寨。

半個時辰後,全琮領著吳軍主力到來。

「大人!」

「從父!」

全緒和全端來到全琮面前,滿臉的羞愧之色。

騎在馬上的全琮沒有下馬的意思,「嗯」了一聲,沒有看向他們,只是默默地看向不遠處的壽春。

「大人,孩兒無能,請大人責罰。」

全琮這才把目光收回來,看到跪在馬前的二人,澹然道︰

「爾等二人,領軍無能,本應按軍法處置,但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破城。」

「時值軍中用人之際,若是先罰了你們,倒是要耽誤了攻城大事,故而先記下。」

「若是後面的攻城里,你等不能立功,則兩罪並罰。」

兩人連忙應道︰「喏!」

倒是跟在全琮後面的張休、顧譚二人,看到全緒全端明的失利,就這麼被輕描澹寫地揭了過去。

兩人不由地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滿。

這一次這麼好的機會,若是當真能奪城門成功,那可是驚天大功。

全琮身為大都督,沒有秉公行事,卻是借機把這個機會給了自己的兒子和從子。

沒想到這兩人竟是如此辦事不利,錯失良機。

而全琮,竟是沒有一點懲罰。

這不是徇私是什麼?

只是全琮是大軍主帥,不但位高權重,而且還是陛下的女婿。

他們兩人身份本就比全琮,甚至連個將軍號都沒有,當下只能是把不滿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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