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8章 扶弟魔

現在從錦城至南中,基本都是順水路而下,到僰道(即後世宜賓)後,再下船去南中的目的地。

錦城到僰道的這條水路,有一個三水匯聚之處。

它們分別是江水(即長江)、青衣水、沫水,匯于犍為郡南安縣(即後世樂山市)。

而從南安縣逆著青衣水西上,即可到漢嘉郡。

漢嘉郡看起來很大,實際上大漢所能利用的地方很少,所以僅置有四個縣︰郡治漢嘉縣,嚴道縣,徙縣,旄牛縣。

這四個縣里,旄牛縣有旄牛部,在後漢時期,曾切斷了越巂與錦城之間的大道百余年。

最後還是馮永任越巂太守以後,收服了旄牛部,這才重新打通兩地之間的聯系。

漢嘉郡四縣中的徙縣,就在青衣水的上游。

從徙縣繼續逆流而上,還可以遇到到從西邊高山(橫斷山脈和青藏高原)下來的夷人部族。

他們經常會驅趕著牛羊,或者拿著各類皮草,來到徙縣換些鹽巴,衣物之類。

特別是這些年來出現的厚毛料,極是受歡迎。

與鹽巴同是夷人部族最需要的東西。

因為高山上實在是太冷了。

當然,有部族願意與漢人交易,自然也會有部族想要干老本行︰作亂搶劫。

這是個傳統。

傳統沒那麼容易改變。

要不然大漢丞相也不至于要推進「蜀地最後一塊拼圖」計劃。

馮永逼著李家大房到漢嘉郡重新找出路,其實也是貫徹兩漢數百年來對邊疆開發的傳統︰遷民實邊。

這個民,可以是良民,也可以是罪民。

或者在政治斗爭中失敗的人臣,甚至皇室中人。

與普通的百姓不同,這些大臣或者皇室被貶到邊疆,往往會帶一大批奴僕跟過去,為穩固大漢疆域做貢獻。

數百年來,大漢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地把疆域鞏固下來,並不斷向外邊蠶食。

李家大房的嫡孫李十二郎,這幾年來,大漢每次出現大事,都會及時地出現,在馮鬼王的小妾面前晃悠一番。

委實是讓李慕這位馮家小妾有些煩不勝煩。

于是幕娘子在馮鬼王耳邊吹了吹枕頭風。

最後馮鬼王給了李家大房提了個「建議」,讓李十二郎去漢嘉開拓局面。

為了能幫李家大房在漢嘉順利開拓西邊高山夷人的渠道,馮鬼王甚至願意提前支借一部分毛料。

換作以前的李家大房,有人敢這樣指點自己的家事,早就一巴掌把對方拍到泥里去。

然後再在上面壘上大山,五百年不得翻身的那種。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一代妖相和一代鬼王……

所以最後他們只能默默地當個安分守己的耕讀人家。

其實相比于以前,種地也挺好的,至少每年朝廷和興漢會都會保底價收購。

但幸福感是比較出來的。

辛辛苦苦一年種出來的糧食,賣出去賺來的錢,還比不過人家賣一批毛料。

你讓那些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世家大族怎麼甘心?

只是毛料從原材料生產到加工,再到成品分配,最後到銷售渠道,無一不是被人牢牢掌握在手里。

不甘心又能如何?

現在馮鬼王好不容易才從手指頭里漏些油水,李家大房不緊緊抓住,難道還能拱手送人?

嫡孫?

嫡孫怎麼啦?又不是只有十二郎一個嫡孫!

退一萬步說,嫡孫去漢嘉給家族開拓局面,不是理所當然?

所以李十二郎就這麼被家族派到了漢嘉。

當然,畢竟是嫡孫,所以李家大房同時也派了不少人跟隨過來。

有奴僕,有下人,也有同堂的庶子庶孫。

徙縣就是李家大房在漢嘉郡的第一個主要落腳點。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李家大房的人離開蜀地平原,到經常發生夷亂的地方打開局面,其中艱辛自不必說。

不過李家大房終究是闊過,就算是衰落下來,也不是一般的土財主所能比的。

由于徙縣就在青衣水邊上,同時又是高山環繞的盆地地形,所以這里土地很是肥沃。

偏偏又多半是夷人,耕種水平太低。

李家大房出人出力出牛出犁,倒也能開墾出不少的耕地。

立足不難,但如何開拓新局面,卻並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因為他們不像馮鬼王,有名聲,有手段,有權勢,還有足夠的資源,軟硬兼施,把當地的夷人迅速收服。

他們甚至還不能拿出以前魚肉鄉里的那一套,因為當地的官府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腳踏實地。

當然,以李家大房的底蘊,自然也不可能是束手無策。

比如說,那些庶子庶孫,光是文化水平,就足以碾壓周圍人家。

所以挑幾個學問好的出來,給有條件的人家的孩童啟蒙,就是積累名聲的一種方式。

反正《三字經》是馮鬼王的東西,拿來落人情,不虧!

所謂有條件的人家,除了當地的富足人家,還有一些當地寨子的頭人的孩子。

甚至還會減免一兩個三四個有志于學,卻又有天賦的窮苦人家孩子的束脩。

這一套,世家大族玩得也是很溜。

但不管怎麼說,李家大房遷人來徙縣落腳之後,徙縣就多了一些悄然的改變。

因為李氏的到來,以徙縣原本的舊縣城為中心,或遠或近,陸陸續續地又建了幾個寨子。

甚至連遠處山腳下都有。

基本都按李氏內部的遠近關系布置。

在小亂不斷的漢嘉,即使朝廷在這里布有駐軍,但每個寨子至少也要有最基本的防衛能力。

待日頭快到頭頂,一隊士卒護著一個校尉從山上下來。

守在山下的另一隊士卒中馬上有人牽著馬出來,校尉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喝令道︰「走吧。」

兩隊士卒重新編好列隊,跟在校尉後面,向著下一個塢堡而去。

馮校尉是徙縣駐軍的主要負責人,每旬都要親自巡視徙縣各處塢堡。

丞相北伐那年,馮君侯領軍從越巂北上,他就是軍中的一員。

因為有一股子狠勁,悍不畏死,奔襲之戰,街亭之戰,隴西之戰,金城之戰,無一落下。

也算是馮君侯軍中的老人。

可惜就是識字太慢,別人認得五個他就認得兩個。

別人背到九九八十一,他才背到三七二十一。

再加上心太死,心思不活,在馮君侯麾下,就算你與馮君侯同姓,只怕最高也就是到軍侯這一個位置。

沒辦法,馮君侯軍中,比起同時代的軍隊,體系太過復雜,代表著兵種專業化的歷史趨勢。

幸好丞相的「蜀地最後一塊拼圖計劃」,興漢會也是要出力的。

于是馮校尉的頂頭上司大筆一揮,狗日的你不適合這里,去漢嘉吧。

馮校尉在馮君侯麾下最多不過當個軍侯,但在外頭,當個校尉那是綽綽有余。

大漢第一精兵序列出來的精兵悍將,就是這麼牛逼不解釋。

馮校尉到了漢嘉,因為識得幾個字,于是就成了徙縣駐軍的負責人之一。

領著手下的人,在經過山腳下的一個寨子時,馮校尉突然拉住韁繩,罵罵咧咧地下馬︰

「這個寨子怎麼回事?上次就叫他們把那個口子補上,怎麼還沒補好?真要被那些山里的夷人偷襲,就等著死一窩人呢!」

「原地休息!你們幾個跟我來!」

寨子早早就看到了馮校尉,此時看到他領人向著寨門而來,寨子里連忙有人迎出出來。

「怎麼回事?上次不是讓你們把那里補好嗎?」

馮校尉沒等來人開口,直接就噴了過去,口沫橫飛,「不要命了嗎?上個月牛頭山下寨子的事情沒听說?」

「夜里被夷人偷襲,連只狗都沒留下,臨產的婦人肚子被刨開晾在寨牆上,失蹤的那幾十個婦人,被擄到了山里……」

寨子里出來的人臉上全是唾沫屑兒,卻是不敢伸手去擦,還得陪著笑臉︰

「回將軍,這些日子不是忙著曬谷子嗎,寨子里一時抽不出人手……」

「人命重要還是那點谷子重要?」馮校尉罵罵咧咧,「真道這里像錦城那邊呢?被那些生夷沖進寨子,連你小妾都要被人家擄到山里去!」

馮校尉身後的士卒發出一陣哄笑。

他們都知道,這個寨子是李氏族人。

這些人,根本就沒見過生夷破了寨子後的慘況。

「笑你阿母呢!」

馮校尉又轉過頭來,罵道,「讓你們原地休息,讓你們過來看熱鬧了?」

馮校尉一邊罵著,一邊進入寨子。

在寨子里溜達了一圈,馮校尉這里指點一下,那里指點一下,同時還告訴寨子里的人,若是生夷過來,最應該防備哪個位置。

待到了一個小院落門口前,馮校尉放慢了腳步,聲音越發大了起來,然後又抹了抹嘴角的白沫。

「將軍,日頭這麼般大,不若喝點水吧。」

跟在身邊的隨從頗有眼色,連忙說道。

「嗯,嗯,說了這麼久,確是有些渴了。」

馮校尉點頭。

跟在身後的幾個李氏族人,年輕一些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倒是年長的,連忙陪笑道︰「疏忽了,疏忽了!」

然後轉頭向著那個小院喊道,「六娘,六娘!」

小院很快出現了一個窈窕的身影。

「馮將軍渴了,讓將軍進去喝些水。」

李六娘穿著樸素,但舉止卻是溫婉,打開小院的門,對著馮校尉斂衣行禮︰「見過將軍,將軍請。」

「好,好,好……」

馮校尉自李六娘出現後,眼楮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此時雖是極力掩飾臉上的喜色,腳下卻忙不迭地邁入小院。

跟在後頭的李氏年輕人,有人咬了咬牙,悄悄轉身離開,出了寨門,強自鎮定地走了一段路。

待拐彎看不到寨門口那隊士卒後,這才撒開步子飛奔。

「將軍請。」

小院的大門敞開著,站在外頭,可以一眼越過院庭,看到屋子里的兩人。

所以倒也不怕有什麼意外,就是相隔太遠,听不到兩人在說什麼。

「多謝六娘。」

馮校尉連忙站起來,接過李六娘端過來的水碗,一飲而盡。

李六娘垂著頭,站在那里,不言不語,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馮校尉放下碗,有些郁悶自己喝得太快,他放下碗,咳了一聲,左右看看,沒話找話︰「八郎呢?」

「去那邊的寨子教書了,還沒回來。」

李六娘輕聲說道。

語氣溫和而平靜,讓人听不出其中的情緒。

「哦,哦,這樣啊。」

馮校尉點頭。

李氏族人的到來,給當地帶來了一些改變。

李八郎是個讀書人,幫附近有條件的人家的孩童啟蒙,倒也不用像其他人那樣,要親自開荒耕種。

馮校尉站在這位女子面前,似乎有些緊張。

他不知道如何接下一個話題,只是從懷里模出一本書,放到桌上︰

「六娘,我知道你就這麼一個阿弟,在我想來,八郎當是個有出息的。」

當年馮校尉在馮君侯麾下時,被人拿著鞭子抽都學不會幾個字,所以他覺得讀書人當真是比他厲害得多。

「我在馮君侯軍中,也是有些關系,有人給我傳了一個消息,說君侯打算開考課,選些人去當官。」

說到這里,馮校尉撓了撓頭,當年君侯軍中,考課就是他最發怵的事情之一。

听到馮校尉這個話,李六娘終于抬起頭來。

她長得不算是太漂亮,但自有一股女子特有的溫婉氣質。

這種氣質,即使是富足人家,也未必能培養得出來。

這是一種沉澱。

馮校尉呆了一呆,然後咽了一口口水︰「這個……這個書,是我托了好大的關系,才得到的。」

「若是八郎有意,可以去涼州試試,真要選上了,你和八郎也不用再像這樣辛苦。」

李六娘眼楮微微一掃,待看清了書名,平靜的臉上終于一滯︰

「大漢涼州刺史部考課模擬試題?這書名怎麼這般古怪?」

她正在想著,只見馮校尉又邀功似地悄悄說道︰

「六娘,這書你只讓八郎知道就行,莫要外傳。」

說著又模出幾張票子︰「要去涼州,沒有盤纏是不行的,我這里還有些積蓄……」

李六娘抿了抿嘴,搖頭道︰「將軍贈書,已是大恩,這些票子,妾萬萬是不能收的。」

馮校尉知道她極有主意,否則也不能單獨一人拉扯著自家阿弟長大。

看著她平靜的臉色,心里也不知怎麼的就是一慌,當下只訕訕地把票子收回去︰

「那行吧。關于考課一事,待八郎回來後,你還是和他好好商量一下。」

李六娘點頭︰「妾明白。」

「那我走了。」

「妾送送將軍。」

馮校尉一听李六娘要送自己,滿心的歡喜竟是讓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有些飄忽起來。

「不用不用,外頭日頭大,六娘還是不要出去……」

李六娘一听,頓時抿嘴一笑。

這是馮校尉第一次看到李六娘對自己笑,暈忽忽地竟不知身在何處。

待李八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馮校尉早就領軍不知去向。

唯有李六娘坐在屋里,靜靜地紡著線。

「阿姊,你沒事吧?那馮死卒呢?」

李八郎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確認自家阿姊沒事,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後又坐到桌邊,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極是惱怒地罵道︰「死卒!不知自己的身份耶?也敢覬覦阿姊!」

李六娘不語,她收好線,站起身來,坐到李八郎對面,沉吟一下,這才開口道︰

「涼州考課之事,你听說過嗎?」

「略有耳聞。」李八郎點頭,然後又有些不屑地說道,「誰知道這是不是馮文和的詭計?」

「找個日子,去城里打探個明白。」

李六娘平靜地吩咐道。

「阿姊,這又是為何?」

李八郎有些不明所以。

李六娘看了他一眼。

李八郎心頭一怵,連忙道︰「我知道了。」

阿姊為了他,當姊又當娘,把他拉扯長大,為此甚至耽誤了自己親事,成了二十六的姑子,都還沒嫁出去。

所以李八郎對自己的阿姊又是敬又是畏。

雖然兩姐弟在李氏族中過得不怎麼樣,但終究還是姓李,再加上官府本也沒有刻意隱瞞這個事。

所以李八郎很快就把這個事情打探清楚。

李六娘听完自家阿弟打探回來的消息,沉吟了許久,然後轉身回屋,取出一本書,遞給他︰

「此書不要讓別人知道,你自己悄悄看就行,還有,你趕快收拾一下,準備去涼州。」

李八郎大驚︰「去涼州?我們為何要去涼州?」

「不是我們,是你去。」

李六娘仍是一臉的平靜。

「我不去,我走了,阿姊你一個人怎麼辦?我要和你一起!」

李八郎把書扔到桌上,大聲地說道。

「你不必擔心我,因為我要嫁人了。」

李六娘淡淡地說道。

李八郎一怔,這個事來得實在是太突然,讓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阿姊要嫁人?我怎麼沒听說?嫁誰?」

「自是馮將軍。」李六娘坐在那里,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阿弟,「他雖個武夫,但人不錯,我決定嫁他。」

「阿姊……」

李八郎又驚又怒,猛地站起來,「是不是那姓馮的脅迫你?阿姊你放心,只要我有在,他就不可能得逞!」

「下一回他要再敢過來,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匹夫一怒……」

李八郎正在慷慨激昂地說著,只听得「叭」地一聲。

李八郎捂著臉,不知所措地看著李六娘。

「所以你是真打算讓我一輩子不嫁人?」

李六娘甩甩手,冷冷地問道。

「不……不是……」

李八郎吶吶地回答。

「那你方才說的什麼屁話!」

李六娘厲聲道,「我們家現在就你一個獨苗,你跟我說匹夫一怒?」

「什麼叫匹夫一怒?來,你跟我說說!」

李六娘說一句,就往前踏一步。

李六娘氣勢驚人,李八郎不敢與她對視,連退幾步。

發完了脾氣,李六娘這才指了指桌上的書,余怒未消地說道︰

「若是你不想一輩子靠著族中施舍,真心是想讓我下半輩子過上好日子,你就听我的話,帶著這本書去涼州。」

李八郎看著阿姊那冷靜得接近冷酷的臉,熱淚一下子就盈出眼眶。

李六娘懶得看他這副模樣,轉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同時丟下幾句話︰

「還有,去寨子的人說,讓他們給馮將軍遞話,真要娶我,一切從簡。」

「不過我們家里沒有足夠的盤纏讓你去涼州,所以娶我的聘禮不能太少。」

站在後面的李六郎頓時嚎啕大哭。

PS︰不許再說我短,這是5500字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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