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悲憤中奮發向上的右賢王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遼闊無垠的漠北草原之上,肆虐了整整半個月的暴風雪漸漸停歇。

清晨,積雪半尺多高的迎風坡上,七八條土狗大小,毛皮發暗,瘦巴巴隱約可見肋骨的草原狼正蹲在丘陵上,陰森森的注視著遠方,準備等到天黑之後去弄兩根肉骨頭啃啃……

草原狼注視的地方,是匈奴單于王庭的新駐地。

嗯,其實也不能說是新駐地,這片河谷是昔日匈奴人被秦國從河套草原上趕走之後建立的舊王庭。

雖然冒頓趁著秦末天下大亂的時候重返河套草原,但伴隨著漢匈之間的幾次大規模交戰,他們再一次失去了溫潤的河套草原,重新回到了這片酷寒之地。

此刻在匈奴人用泥巴壘成圍牆,內里遍布氈包的冬季營盤中,裹著又髒又破,羊毛打結的皮襖的牧奴正在清掃著積雪,而那些匈奴的貴族,雲集在單于王帳之前,正在參加一場葬禮。

冒頓的長孫,于兩天前因感染風寒,高燒不退死了。

雖然這時候小孩子因為各種各樣的疾病而夭折很正常,但這是冒頓最喜歡的一個孫子,只有五歲,卻能駕馭得了性格暴烈的戰馬在草原上奔跑,左右開弓,射鼠射兔!

此刻白發人送黑發人,冒頓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不過心中最為悲痛的,還是右賢王右賢王攣鞮稽粥,畢竟這是他現如今唯一的兒子……

尤其是還死在了他的懷里!

攣鞮稽粥至今還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總是滿心期盼的這只是個惡作劇,他的兒子沒死,只是如同往常那般躲在羊毛堆里,等他路過的時候再跳出來嚇他一跳……

只可惜此刻那小小的身體就躺在高高的柴堆之上一動不動,向所有人都在傳達一個消息。

他,大抵是真的死了。

于是,平日里自詡匈奴男兒流血不流淚的攣鞮稽粥,此刻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這些天,他每日臨睡之前,每日醒來之後,眼前總能浮現出一個畫面,那是他的兒子臨去之前的畫面。

小小的身體滾熱發燙,雙頰早已是紅暈一片,肉乎乎的小手模著他的臉頰,用盡最後的力氣含湖不清的在說著,糖,想要吃糖……

可糖,只有漢人才有!

如今的匈奴,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匈奴,東胡人取代了他們成為漢國最大的牛、馬供應商,從前最走量的羊毛貿易也隨著河套草原的丟失,漢國內部興旺的畜牧業而徹底斷絕。

畢竟東胡人養在林子里的泥頭馬更符合漢人用來跑運輸的需求,而羊毛加工中,有相當一部分成本是梳洗和運輸。

漢國飼養的綿羊數以百萬計,自然不需要千里迢迢的從匈奴進口。

最重要的隨著對趙長城的全面升級,漢長城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種只在城牆之後設置烽燧,以監控匈奴入侵為主的夯土城牆,而是磚混結構,不僅可以讓臨近烽燧的士兵彼此之間沿著長城快速移動,重要的是極為結實,至少憑借匈奴人手中工具,如果想要破開邊牆的話,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是完全做不到的!

因此,雙方之間的關系轉變,最先體現到的就是商品的價格。

從前一匹好馬可以換好幾袋白面,如今只能一換一,而且換到的白面里面還摻雜有麩皮,質次而價高!

除了茶磚這種面向全體牧民的走量款消費品沒有怎麼漲價之外,剩下的諸如布匹等其他消費品均翻了好幾倍的價格!

尤其是糖、酒這樣原本就很貴的商品,價格飆升到甚至連攣鞮稽粥這個匈奴右賢王都望而卻步!

因此攣鞮稽粥一想起自己連兒子最後一個願望都無法滿足,心中更是悲痛萬分,越發對冒頓不滿了起來。

如果不是冒頓貪戀權位,為了自己的地位而誘使族人對漢國大舉進攻,因此遭來了漢軍的全面反擊,說不定他們依舊在河套草原上牧馬放羊,不至于在這漠北之地忍受風刀霜劍!

他的兒子,也不會就此死去!

攣鞮稽粥耳邊依稀回響起了族人唱過的歌謠,失我賀蘭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如今不蕃息的,又何止是六畜!

于是攣鞮稽粥看向冒頓的時候,狼一樣的眼神中既飽含熱淚,又充滿了仇恨。

頭狼已經老了,是時候將狼王的位置讓出來了!

攣鞮稽粥和身周的左右大都尉以及幾個攣鞮氏的貴姓萬騎長對視一眼,心中曾經被掩埋的那個念頭重新泛了出來,生根發芽,蓬勃生長,再也按捺不住了。

而在祭台之上,幾名衣著華貴,頭上插著鷹羽,手中拎著頭骨法杖的薩滿巫師手舞足蹈一曲之後,看向冒頓說道︰

「天神已經允準,小王子的靈魂將會和祖先團聚在金山草原,再沒有病痛、饑餓、寒冷……」

金山草原,是匈奴人的薩滿近些年結合一些漢商走私來的話本編出的神仙之境,在那里山是純金所鑄,草原上的葉子也是純金,河里流淌著的全是女乃茶……

匈奴人的祖先就住在那里為天神放牧,而他們放牧的牛羊吃的是純金的草,擠出來的卻是濃香撲鼻的甘蔗燒酒……

白天的時候人們放牧牛羊,晚上則和天神一起飲酒、摔跤……

于是老懷大慰的冒頓顫顫巍巍的站起,準備接過火把親自送自己的孫兒一程。

只不過在他身邊,攣鞮稽粥更快一步,手中握著火把轉頭說道︰「還是我來吧,這是我的兒子,是我把他帶到的大漠草原,如今也應該由我把他送回金山草原。」

冒頓見他很是堅決,輕嘆一聲,在兩名身材健碩的侍女攙扶下重新坐回了靠墊之上。

攣鞮稽粥走上祭壇,看著自己臉色煞白栩栩如生的兒子,涕泗橫流泣不成聲,但還是緩慢卻堅決的用火把引燃了柴堆。

畢竟,不能耽誤了兒子和先祖團聚在金山草原的吉時!

剎那間,烈焰沖天而起,滾滾濃煙雖然遮蔽了攣鞮稽粥的視線,但卻帶著他的祝願,將逝者的魂靈送達天際。

嗯,匈奴人雖然也有天葬習俗,但那指的是普通的牧民,草原之上林木稀少,怎麼可能所有死去的人都用木柴燒起的火焰將靈魂送到天神的國度?

……………………………………

入夜之後,喧囂了一個白天的營盤漸漸歸于沉寂。

牧奴們在寒風瑟瑟中將放牧的牛羊重新趕回畜棚,解後的背簍將撿到的牛糞仔細攤開,準備天晴之後再拿出來晾曬。

畢竟漠北草原,冬季夜晚的溫度能驟降到零下二三十度,若是氈包中的火盆熄滅,第二天一家老小肯定變成冰凋!

只是對于很多牧奴來說,冬天要比夏天更好,畢竟天冷了沒有跳蚤蚊子,重要的是可以吃上一口用雪水炖煮,更加美味的炖肉。

草原降水稀少,除了頂級的草場才有山間融雪匯集成的溪流,大部分的草場中的水源都是又咸又苦的鹽堿池子,牲畜能喝,但人卻不能喝。

因此對于身份地位不高的牧奴和大部分的牧民而言,他們在夏季的飲水主要靠喝女乃,酸女乃。

而炖煮牛羊肉的時候,用的也同樣是發酵的近乎有些腐敗的酸女乃。

味道很怪,吃起來很惡心,但卻可以獲取鹽分和水分,這也是他們痴迷女乃茶,以至于茶磚的需求量日漸攀升的原因。

因此那些牧奴在攤開牛糞團的時候格外注意,避免讓牛糞沾染到周圍的積雪之上,畢竟牛糞雖然不髒,但這些積雪卻是他們這一冬天的水源,還是能不污染盡量不污染的好。

就在這些牧奴忙忙碌碌的時候,有些驚奇的發現,他們的主人並沒有和往常一樣吃飽了肉,喝足了女乃茶就去和女主人亦或是女奴困覺,而是頂盔摜甲,正在給平日里為了保持弓力而卸下弓弦的彎弓重新上弦!

至于那些平日里跟隨主人作戰的牧馬人,也同樣做著戰斗的準備,在盾牌上敲敲打打,蒙上厚厚一層牛皮。

這種景象著實些詭異,畢竟草原大雪封路,商旅也已經斷絕,因此現在穿戴盔甲並不是為了打劫商旅和其他部族,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過牧奴們雖然蒙昧,但卻並不缺乏生存的智慧。

這種事情,只有那些放牧馬群的牧馬人才能過問,他們這些放牧牛羊的牧奴,處于游牧部落的最底層,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所以,他們在干完自己的活之後,就低著頭鑽進了自己的氈包,並且約束自己的孩子和女人不準發出聲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離開氈包一步!

畢竟,他們是大單于本部的牧奴,十多年前單于王庭發生的事情還依舊歷歷在目。

于是在篝火搖曳,燃燒的干牛糞散發出草原的清香之時,一個有些年紀的牧奴情不自禁的回憶起了一個秦人商賈說過的話。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雖然那時候的他不懂,並且毫不留情的用斧頭剁下了對方的腦袋,而現在的他歷經滄桑,漸漸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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