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英雄

余波,在擴散。

就如同大君所說的那樣。

碎片在哀鳴著,震蕩,在雙方巨人的相拔之間,崩裂縫隙,卻又維持的穩定——明明它是如今雙方爭奪的重點,可奇異的變成了某種維持著雙方不至于徹底爆發的穩定閥。

棋盤一旦破碎,那麼所剩下的便只有徹底的戰爭。

不論是存續院,還是大君,都不希望這一場賭局以如此的潦草的方式收尾。

可在碎片里,光焰招蕩。

毀滅的潮汐依舊在擴散。

吞沒一切。

荒原、大地、海洋、丘陵、地穴……上至天穹,下至黃泉,這一份悲鳴的隕落無遠弗屆。

不論地獄還是現境,都籠罩在同樣的毀滅里。

在殘存的俄聯正前方,無數壁障在洪流的沖擊之下生滅,牆壁崩裂縫隙,可新的鐵壁又在聖殿騎士面前再度展開。

湍急的激流里,偌大的要塞宛如風浪中的小船,在劇烈的動蕩里,所有人都趴在地上,顫栗的抬頭,凝視著那不斷浮現裂隙的壁障。

還有更遠處,那些宛如風中殘燭一般漸漸熄滅的哨站,還有那些被卷入洪流之中徹底灰飛煙滅的聖殿和建築……

更多,更多的一切都在消亡。

有那麼一瞬間,槐詩覺得,自己這次真的要死了。

可毀滅的光焰並未曾在瞬間將他吞沒。

在那稍縱即逝的剎那里,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影,蒼老的婦人展開了十臂,漸漸的在狂風和光焰里剝落。

只是最後回頭時,那一張白骨的面孔上,浮現出了某種得意又欣慰的笑容。

再無嚴肅和冷厲。

宛如溫柔的祖母一樣。

最後,向著他,無聲告別。

在這短短的一瞬里,神之車輪從天而降,逆著洪流疾馳,不顧羽翼迅速的凋零焚燒,卷著夸父,連帶著槐詩一同,包裹在內。

緊接著,迅速膨脹的烈光就吞沒了一切。

天旋地轉的恐怖沖擊里,槐詩失去了意識。

在最後的瞬間,他只是下意識的……伸手,伸手想要阻攔什麼。

可什麼都沒有能夠阻攔。

在劇烈的沖擊中,光芒和黑暗一樣,將他徹底吞沒。

他感覺自己好像昏過去了,可是卻並未曾被夢境所眷顧,在無數散亂的思緒之間,只有焚燒的苦痛和折磨。

又過了很久,他感覺到有人在奮力的搖晃著他的身體。

吶喊著他的名字。

可除了這些之外,他卻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當他艱難的睜開眼楮時,便看到夸父那一張焦黑的笑臉,看到他有了反應,開心的好像快要開出花來了一樣。

「喂,槐詩,喂!」他大聲吶喊︰「能听見我說話麼?」

槐詩劇烈的嗆咳,在他的搖晃里,快要吐血里︰「還沒死……但你不放手的話,就快了……以及,你好丑……」

「哈,你還說我,你不也一樣?」

他瞥著好像火災現場里爬出來一樣的槐詩,將他從滾燙的碎石上重新扛起來,背在身上,生怕他又睡過去,還在碎碎念︰「咱倆誰也別笑誰,我老王年輕的時候,起碼也是東夏譜系的偶像派啊?只不過是後面大家審美變得太快,喜歡男友小生的比喜歡我這種硬漢路線的人多了一些……」

「難近母呢?」槐詩沙啞的問。

「……」

夸父沉默了一瞬,背著他,踉蹌向前︰「去世了。」

槐詩還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只听見身後驟然傳來的轟鳴。

在被燒成蒼白的天穹和被燒成漆黑的大地之間,漸漸消散的煙塵和風暴里,浮現出的詭異身影。

在如山岳坍塌的轟鳴中,它在緩緩的行進,滴落惡臭的膿血和腐敗的體液,頭戴著白骨冠冕,血肉如裙一般環繞在祂的身上。

神之車輪和太陽歷石的衰微閃光不斷浮現,但卻難以阻擋它的前進,唯有萬神殿的雷霆之槍落下時,才能在它腐敗的軀殼之上留下一道貫穿的灼痕。

明明已經千瘡百孔,可是它卻毫不在乎,更多腐敗的組織在迅速的再生,拖曳在它的身後,一道道詭異的血色彌漫里,在大地上結出了一個個孕育著大群的囊泡。

充滿灰燼的風里飄來惡臭的味道。

那熟悉的氣息,卻令槐詩近乎再度窒息。

「那究竟是……什麼?!」

「蓋亞?!」

早在余波散盡之後的瞬間,那詭異怪物從熔岩和烈火中爬出時,葉戈爾就忍不住失聲,痙攣的五指已經將手中的一次性紙杯捏成團。

「蓋亞已經死了。」

院長冷淡的看著諸多預案之中會出現的惡果之一,電子音毫無起伏︰「集合了各大譜系之力,用盡了大部分資源之後,由上泉以萬物歸亡的極意毀去重生之環,最後再徹底的將那一份模糊的意識抹除。

作為毀滅要素而言的蓋亞,已經葬身在世界之樹中了。你所見到的毀滅,便是她死去時所掀起的波瀾。

而你眼前的這個……只是個縫合怪罷了。」

院長停頓了一下,電子音中浮現出了不加掩飾的厭惡——那究竟是處于對深淵的抵觸,還是對這種粗暴的加工方式的不滿呢?

無法分辨,葉戈爾也不打算去揣測存續院的價值觀。

他們或許從一開始就沒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

「別擔心,已經它已經失去了毀滅要素的性質。原本被重生之環所喚醒的本能,已經徹底消失。

現在留下來的只是被深淵所污染的殘骸。」

從一開始,黃金黎明就沒想過能夠靠著蓋亞無往不利。

作為現境誕生的毀滅要素,他們可太清楚曾經這一幫同伴和同仁的作風和斗志了。

哪怕蓋亞如此的龐大和恐怖,但只有百分之十的狀態,無法呼喚曾經的諸多力量,只能靠著本能去應對,依舊有著被擊敗的可能。

那麼,不如將更多的心血,放在蓋亞死亡之後。

向著那一具屬于世界的胚胎,灌注混沌的原初之息,植入不定的影境之血,最終,填補以樂土的貪婪之靈。

倘若波旬尚在的話,甚至還可以賦予祂墮落之智……

將地獄的精髓注入那一具軀殼之中,當蓋亞隕落,那麼從其中誕生的,便是屬于深淵的統治者!

生養萬般惡孽,令碎片化為徹底的地獄。

到最後,那些衍生的血肉充斥一切,吞去所有,在深淵開闢屬于自身的地獄之國!

「所以……」

葉戈爾抱著萬一的期望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會發生一直在發生的事情,葉戈爾先生,戰爭。」

院長回答︰「我們已經為了六種會出現的最糟狀況做了預案——包括,舊蓋亞的復活。但存續院並不是萬能的,沒有憑空變出奇跡的能力。」

院長停頓了一下,似是回憶檢索︰「接下來還存在延續可能的有1730號計劃,歐米伽備案,以及針對兩個針對地獄之王所做的準備……但我們所有的力量都已經用在了對抗舊蓋亞的上面,世界之樹以後,棋盤上已無可用之素材。

除此之外,就只有最終的‘衰亡序列’可以動用了。」

衰亡序列——喚醒棋盤內兩個毀滅要素的殘骸,令其結合。

將一切都徹底的毀滅……

葉戈爾捏著手中皺成一團的紙杯,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看著屏幕上的畫面。

許久,輕嘆︰「至少我們還有時間,不是麼?」

時間?

院長再沒有說話,只是沉默。

或許,時間並沒有站在他們這一邊。

奇跡存留的時刻從不長久,而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在衰亡序列的倒計時結束之前,他們所做的,便只有等待.

當毀滅的洪流席卷而過,深淵之潮卷土重來。

干涸荒蕪的邊境大地之上,只剩下最後的孤獨信標屹立風里,在動蕩中顫栗,搖搖欲墜。

從蓋亞的行尸里,無數大群如同孢子那樣在迅速的孵化。恰如病菌在腐爛的溫床中生長一樣,汲取著這一份被深淵所侵蝕的純粹生命力,無止境的從赤紅色的囊泡中爬出。

濕漉漉的身體在焦熱的空氣中迅速硬化,變得五彩斑斕,如飛禽,如走獸,如同世上一切活物糅雜成的詭異成果。

它們饑渴的嘶鳴,永無止境的沖擊著俄聯防線的最後堡壘。

黑色的海潮將聖典騎士們的陣列淹沒。

還有更多的升華者和軍團,正匆忙的沿著道路撤離,向著內側未曾被深淵所侵蝕的領域,收縮防御。

可還有更多,更多的深淵投影在腐爛的行尸播撒之下萌芽,擴散,種下了毀滅的陰影和滅亡的果實。

自上空向下俯瞰,便能夠窺見那迅速收縮的光明,瀕臨崩潰的陣線,還有守衛在外的最後一點微光。

永無休止的憤怒,永無休止的雷鳴。

陰沉的雲層之中,萬道純化的雷光從天而降,如犁一樣,自凝固的怪物之間掃過,便有無數惡臭的漿液和焦炭飛起。

可還有更多的,更多的龐大陰影從地平線的盡頭緩緩升起。

直到雷霆也感覺到了疲憊。

漸漸暗淡。

在鯤鵬疲憊的鳴叫聲里,雲中君的身影從暴風中跌落,踉蹌的後退,坐倒在了地上,再沒有播撒毀滅的力氣。

迎來極限。

這一次,是他先撐不住了。

「怎麼了?不是剛剛還一副老子辦事兒別人別插嘴的樣子麼?」

框架之中,夏爾瑪瞥了一眼他狼狽的樣子,毫不客氣︰「看起來,這一次好像是我贏了啊。」

「嗯。」

應芳州想了一下,點頭,認真的說︰

「謝謝你。」

「哈,這可真不像從你……」

夏爾瑪本能的冷笑,回頭正想要冷嘲熱諷,卻看到了他的眼楮。

疲憊的雲中君也在看著他。

那麼鄭重。

令他愣在原地。

就這樣,應芳州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恨水之槍捧起,遞過去︰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嘖。」

夏爾瑪的神情漸漸陰沉,不耐煩的劈手奪過︰「不然呢?難道只是少了個拖後腿的家伙,我就會輸?」

應芳州好像笑了。

風中,再沒有呼吸的聲音。

天穹上的陰雲漸漸消散,可不知為何,卻有雨水落在夏爾瑪的手背上,順著長槍,落入龜裂的大地。

又一滴。

漸漸覆蓋一切,直到他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為何直到最後,才讓人心里痛快這麼一次呢?

難道早點後退一步,就那麼難?

夏爾瑪想要怒吼質問,可卻再也得不到回答。

只有寂靜。

在黯淡的天穹之下,框架之外,那些嘶鳴的聲音隨著地獄的潮水一同,漸漸靠近了,可空氣里卻仿佛依舊回蕩著冷漠的嗤笑聲,就像是留給地獄的最後嘲弄。

哪怕他的殘軀已經消散在風中。

再也不見。

而耀眼的電光,再次在萬物的憎恨中升騰而起。

鯤鵬的精魂從恨水之中升騰而起,環繞在創造主的身邊,馴服的執行著主人最後的命令。

就在地獄萬軍之前,最後的守衛者舉起了手中的長槍。

「還沒到結束的時候呢,對不對?」

夏爾瑪閉上眼楮,輕聲呢喃︰「距離休息的時候,還早著呢。」

「——我們,再來!」

于是,仿佛有熟悉的笑聲再一次從耳邊響起。

就在黑暗的最深處,風雷震怒。

雷光再起!

就在干涸的血海之中,燃燒的機甲轟鳴著,殘破的荷魯斯之刃斬落,令龐大的血蛇痙攣著嘶鳴。

無以計數的尸骸堆積成山,在火焰中化為了灰燼。

巨大的蛇顱便已經月兌離了身體,落在地上。緊接著,統治者的首級在牧者之杖的穿刺之下,釘進大地。

裝甲踐踏,在巨響里,將那一張礙眼的怨毒面孔徹底踩爆!

直到最後,奧西里斯的駕駛者才擦了把臉上的汗水,感慨︰「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很記仇的家伙……完了,她好像已經記住我了。」

「難道你會害怕?」別西卜反問。

「哈,也對!」

歐頓眉開眼笑,「大不了再殺一次。」

伴隨著兩人之間的對話,風暴呼嘯而來,如漆黑的長鞭一樣斬落,數之不盡的怪物們嘶鳴涌動著,再度合攏。

別西卜忽然說︰「應芳州的識別信號消失了。」

「和上次一樣啊……」

歐頓沉默了片刻,無奈的笑了笑︰「急性子的人總是先走一步,明明大家還來不及打招呼呢。」

別西卜嘆息,「或許,我們也會一樣。」

「听起來就像上次?」

歐頓問道。

當他這麼問的時候,別西卜便領會了這一份來自駕駛者的戲謔和淡定,忍不住隨之發笑︰「哈,就像上次。」

那麼,就像上次!

只不過是死亡而已。

那些東西並不能將他們擊倒。

在地獄焚燒殆盡之前,冥府巨人不會倒下。

只要這一份使命尚存一日,那麼他們就不會回頭。

廝殺再一次開始了。

奧西里斯和地獄之間的斗爭!

可就在此刻激烈的廝殺里,那些不斷響起的報損警報中,別西卜卻像是走神了一樣,略微遲滯了一瞬,然後,毫無征兆的問︰

「說起來,歐頓,你後悔過麼?」

「嗯?後悔?」

緊急機動里,歐頓瞥著空速表,疑惑的問︰「後悔什麼?」

「就是後悔……那些過去的事情。」

別西卜說︰「如果不參合天國譜系就好了,你可以回去做聖名傳承者,不必跟家人鬧的那麼僵。

沒必要在一群臭傻逼身上浪費感情,為他們而難過。

最後,也不必變成那樣。」

短暫的沉默里,歐頓尷尬的愣了一下。

「啊,要說的話,是有點。」

他無奈聳肩,「可要是那樣的話,不就遇不到你了麼?」

「……」

別西卜愕然沉默,就連報損警告的聲音都黯淡起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別西卜。」

歐頓忍不住笑起來,在天旋地轉的馳騁中,他沙啞的笑著,眼楮閃閃發光︰「不那樣的話,或許我會過得很好,但我一定會失去很多。失去很多很珍貴的朋友,其中一定有你一個!

所以,別說那些讓人難過的話了——」

燃燒的機神自黑潮中疾馳而過,貫穿了巨大的怪物,從後背穿出,黯淡的光翼展開,高踞與天穹之上,俯瞰萬物。

「看啊,我們的戰爭還沒有結束!」

歐頓大笑著,毫不在乎那些數不盡的塵埃︰「敵人還要多少有多少,還有更多的對手等待我們去打垮,更多的地獄和深淵……

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到腰斬的時候呢!」

「你這個家伙,完全不听別人說話是嗎?」智能總控無奈嘆息︰「攤上你這樣的朋友,實在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是啊。」

歐頓得意的咧嘴,推動操縱桿︰「走吧,伙伴!」

 !

操縱桿毫無反應,機艙鎖死,所有警報聲盡數消失不見。

令歐頓的笑容僵硬在原地。

「別西卜?」

他抬起頭問︰「你在做什麼?!」

「做《蠅王》應當做的事情啊,歐頓。」

少年的投影從駕駛艙的屏幕上浮現,酷似歐頓的面容上帶著爽朗的微笑,攤手︰「機體損失百分之七十二,燃油即將耗盡,嗯,看起來駕駛員也失去了理智的樣子。

所以,緊急彈射程序要啟動了——」

「喂!」

歐頓瞪大眼楮,想要說話,卻看到了屏幕上少年流下的眼淚。

那麼難過。

可又那麼得意。

「沒用啦,彈射程序已經啟動了,你該走了。」

別西卜說︰「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冥河的波瀾在機艙之內涌動著,漸漸覆蓋駕駛艙,通向彼方的隧道已經打開。

「哪怕你我如今都只不過是虛假的幻影,可一想到,在某個故事里,我也可以為了保護你而死去……我便由衷的感覺到快樂和欣喜。

和朋友離別的痛苦,和朋友重逢的歡欣,還有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這樣的感覺,都是你給我的。

謝謝你,歐頓。」

「這一次,輪到你來送我了。」

在屏幕上,少年向著摯友微笑著,告別。

「再見吧,我的朋友。」

別西卜抬起手掌,微微推出,虛無的光影調動了裝甲內部最後的模塊,令駕駛艙的膠囊猛然開,迅速凝固的泡沫填滿了每一個間隙,蓋住了那一張面孔。

就這樣,在炸藥的推動之下,飛射而出,順著來自殘存哨站的訊號,消失在了冥河的波濤里。

只有最後的呢喃,回蕩在空空蕩蕩的機艙里。

「能一起冒險,實在是太好啦。」

就這樣,少年轉身,最後一塊屏幕驟然黯淡,而裝甲的殘缺面目之上,那一雙眼瞳,卻再度亮起。

宛如熔爐的火焰重啟。

重生機關‧啟動

引言,降下審判和火焰,直至地獄焚燒殆盡!

密鑰驗證完畢

終結代碼——冥河歸還

倒計時00:10:00

無窮盡的高熱從裝甲內涌動而出,拉扯著最後的冥河,向內收縮,無窮熾熱的光翼之間,殘破的奧西里斯張口,鋼鐵咆哮。

自這最徹底的焚燒中,赤紅與蒼白交疊之冠從頭上再度升起。

三度從死亡中歸還之後,震怒的奧西里斯,冥府的主宰者于此再現!

撕裂風暴,踐踏大地,烈焰如環,從大地之上升騰而起,擴散,將無窮盡的腐爛之潮籠罩在內。

而震怒的巨神,從天而降!

「在舞會結束之前,就讓我來教你們吧。」

再無弱點的鋼鐵之神獰笑著,伸手,捏住了隱藏在萬軍之中的獵食大天使︰

「——什麼叫做,毀滅!」

轟!

毀滅,降臨

遠方,爆裂的亮光升上天空。

風暴卷著塵埃席卷而來,在荒蕪的大地之上擴散。

槐詩劇烈的嗆咳著,感覺到一陣眩暈,緊接著,听見遠方傳來的轟鳴,當俄聯的防線坍塌之後,看不見盡頭的漆黑便如同宛如決堤一樣,灌入了這一片世界。

肆虐席卷著。

在山梁上面,夸父的腳步停滯了一瞬,疲憊的嘆息。

「不能再往前了。」

他說,「防線正在收縮,我們恐怕來不及趕過去了。」

已經,無路可走了。

找了一塊石頭,放下了抗在肩上的槐詩,他自己也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來。兩人看著彼此狼狽的樣子,都不由得嗆咳著大笑起來。

可很快,就連沙啞的笑聲也被蓋過了。

就在山梁之下的黑潮盡頭,巨響迸發。

腐爛的蓋亞,轟然向前,掀起深淵的潮汐和波瀾……甚至並沒有在乎這兩只不遠處的小小螞蟻,只是本能的,循著來自靈魂中的饑渴和吸引,向著現境的火光撲出。

「這麼大的玩意兒,要說是我媽,也真是離譜啊。」夸父喘息著,仰望著那漸漸逼近的身影︰「我媽沒這麼大個。」

「我媽也沒有……比喻,比喻你懂麼?」

槐詩無奈嘆息,「你還走得動麼?拋下我,還來得及。」

「算了,不想走了。」

夸父靠在石頭上,咳嗽著抱怨︰「我來的時候,老頭子跟我說,這一趟,對東夏來說也是豪賭,而我來說,卻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可惜,他說話一直都遮遮掩掩的,從來都不說清楚。都已經快要死到臨頭了,我還是想不明白,機會究竟在哪里。

搞不好,老東西一開始就是在唬我吧……」

「啊,說不定。」

有可能的話,槐詩簡直要舉起雙手贊同︰「越老的家伙,越會騙人。」

「是啊,早知道當年從稷下畢業就去社保局了。」

他怨念感慨︰「福利高待遇好,加班也少,據說以前在邊境帶我的班長現在女兒都已經去存續院進修了……而我,這麼多年都還沒女朋友。」

「正常啦,我也一樣。」

槐詩想要安慰,卻被他狠瞪一眼︰「你閉嘴。」

「……」

「真後悔啊。」

夸父低下頭,疲憊嘆息︰「如果我強一點就好了,難近母也不會死。到現在,也不會這麼無能為力。」

「已經盡力了,不是麼?」槐詩說。

可夸父卻沒有回答。

只是搖頭,許久,才輕聲笑了起來︰「不是只有理想國才有使命的,槐詩。」

槐詩無言。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再聰明一點就好了,像小白那樣,一點就透,就能夠知道老頭子說的機會是什麼,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要是我能像紅塵那小子一樣,心眼多一點,也不至于總是說錯話,讓人討厭。像諦听那樣也行,朋友多,像白澤一樣運氣好,或者,像小狐狸一樣格局大一點……」

夸父自嘲的笑了笑︰「像我這樣腦子缺根弦的,總讓大家失望,可大家還願意帶我一起玩,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但是,我總是忍不住想︰為什麼,我不能像他們一樣呢?

我很妒忌,槐詩——」

夸父輕聲問︰「為什麼我不能像你?」

「像我一樣父母死的早一個人去拉大提琴?」

槐詩翻了個白眼,幾乎快要笑出來︰「大哥,這年頭父母雙全就是奇跡了,咱還指望什麼自行車啊?

況且,沒你背我走這麼遠,我早就死了好麼?」

「不一樣的,槐詩。」

夸父搖頭,「不一樣的。」

「你好歹還是背靠東夏的五階呢,羨慕我一個四階工具人,就離譜。」槐詩搖頭︰「咱就別想那麼多桃子吃了好麼?

大家都一樣,老兄,沒有什麼不同。」

夸父愣了一下,看著他,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樣,忍不住撲哧一聲。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那個家伙大笑出聲,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根本停不下來。

「喂,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

夸父自嘲的咧嘴,感受到這一份來自命運的荒謬饋贈︰「我只是剛剛才明白,我其實抱怨那麼多,羨慕那麼多,其實一直都在想桃子吃。

結果,卻沒發現——」

他從口袋里伸出手,展開五指,滿足的輕嘆︰

「我想要的東西,不就一直在我的口袋里麼?」

就在他的掌心里,一顆干癟的果實微微翻滾。

皺巴巴的表皮看著分外寒磣,好像營養不良一樣,可現在,它汲取著夸父的血液,還有風中回蕩的哀鳴和來自世界的呼喚,便卻好像幻覺一樣,開始漸漸的生長。

漸漸的,豐潤飽滿,煥發活力。

這就是夸父為種,從扶桑上所結出的果實。

用他的靈魂,他的意識,他一生的所求,所凝結出的結晶。

一顆桃子?

「難道這也是你的安排麼,老頭子?」

夸父輕聲呢喃︰「拐彎抹角到這種程度,算我服了你!」

他握緊了手中的果實,竭盡全力的,撐起身體,抬頭看了一眼遠方引領著黑潮跋涉的腐爛蓋亞。

終于,跨出了自己的腳步。

再無猶豫!

「你去哪里?」槐詩愕然。

「當然是去力挽狂瀾啊!」

那個狼狽的男人回頭,沖著他得意的一笑︰「我說過了,我這種硬漢風格,以前也流行過的!等了這麼多年,復古的時候,也該到了。」

就這樣,他最後道別。

「保重吧,槐詩。

我要去繼續履行我的使命了——」

就這樣,義無反顧的轉身,向著遠方涌動的地獄潮流,無窮盡的敵人,那些嘶鳴的怪物,還有轟然前行的巨大腐尸。

狂風迎面,深淵險惡。

可恍惚中,卻仿佛回到了美好的舊時光。

走進了熒幕之上。

就好像,終于成為英雄了一樣。

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想。

成為在黑暗前面力挽狂瀾的勇士,在邪惡前方屹立不倒的豐碑,面對痛苦絕不皺眉的好漢。就像是電影里那些硬派英雄們一樣。

他們不怕痛苦,打熬力氣,日復一日的舉重、深蹲、馬拉松,勤學武藝,風刀霜劍打不動他們,更多的傷痕,會讓他們越來越強。

可等他長大了之後,卻發現,時代已經變了。

他所向往的硬漢們,已經不再流行。

只有他一個人茫然的徘徊著,追在他們消失的蹤跡後面,無所適從。

當那個老人伸手,向他發出邀約的時候,他究竟心里在想什麼呢?現在已經完全回憶不起來了。

只記得那時候的,心潮澎湃!

「要來嗎?」

玄鳥說︰「我們可以一起保護這個世界。」

「當然啊!」

夸父不假思索的握緊了老人的手掌,幾乎,熱淚盈眶︰「我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

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了。

「是死是活,就看你了,老頭子。」

在那馳騁而至的浪潮前方,孤獨的捍衛者握緊了手中的果實,「我信你啊!」

我等那麼多年。

今天這個逼,我裝定了!

他張口,將自己一生的苦果吞盡。

在擴散的劇痛中,向著地獄,無聲咆哮。

恐怖的烈焰從他的口鼻中噴涌而出,輕而易舉的將暗潮撕裂。好像有無窮的力量驟然從體內爆發,迅速的膨脹。

將一切焚燒殆盡。

包括自己……

「等等,好像……哪里……」

他瞪大眼楮︰「不太對?」

轟!

在黑暗之前,萬丈火柱拔地而起,徹底將他焚燒殆盡之後,擴散,將蒼白的飛灰撒遍了整個世界。

夸父,消失無蹤。

「失敗了麼?」

玄鳥動作一滯,僵硬在原地,死死的盯著眼前的投影。

幾乎忘記呼吸。

就在稷下,幽暗的地宮中迸發出悲愴的鐘鳴。

沉寂的丹青卷驟然翻卷,如椽大筆憑空從上面浮現,筆直的掠過了無數記錄,落在了卷首,將最前面夸父的名字,徹底抹消!

人死如燈滅。

這一份來自源典的印證,很快就傳遞到了玄鳥的感知之中,令老人跌坐在椅子上,再沒有撐起來的力氣。

難以呼吸。

可很快,他就感覺到,袖中的白狼鉤震蕩不休!

高亢的鳴叫!

宛如嗅到來自現境的共鳴……

當玄鳥打開懷中的羅盤時,便看到那指針癲狂的旋轉,昭示星野之中的動亂,來自各個宮闕之間的劇烈沖突。

乃至……命運的激蕩!

那是即將重生的天命,在孕育之中,向著塵世高亢咆哮。

俯瞰萬般塵埃!

那一瞬間,棋盤內,拔地而起的火柱驟然分裂,八道截然不同的神跡刻印如同枝葉那樣從其中生長而出。

回旋在大地和無盡命運星野的投影之間。

乾、坎、艮、震、巽、離、坤、兌……

先天八卦于此重演,無窮的引力從那扭轉萬象的回旋里迸發,化為了龍卷,籠罩黑潮,大群、軍團、怪物、血河、一切微不足道的敵人都如同塵埃那樣,被卷入這煉獄的熔爐之中。

化為了塵埃。

只有一個赤紅的輪廓,自熔爐一般的煉獄中緩緩浮現。

骸骨、內髒,肌理、皮膚……

宛如金鐵重鑄。

將自身,也鍛造為了足以毀滅一切的武裝!

「來!」

那一瞬間,夸父抬起了眼瞳,向著塵世呼喚。

天地劇震,萬物動蕩。

「來!」他再度吶喊。

山巒移位,七海翻波。

「來!」

當最後的呼喚響徹天地,在稷下地宮的最深處,塵封的古老銅兵驟然震顫,鳴叫著,感應到了這一份來自宿命的呼喚。

驟然裂解,化為了滿地的塵埃。

可就在那佔據了天地軸心的烈火和風暴之中,萬丈寒光驟然延伸,就在夸父展開的雙手之中,凝聚成型。

在那一瞬間,威嚴的甲冑憑空浮現,在天地萬物宛如歡歌的浩蕩鳴動里,如烈火的紅翎自冠上揚起。

流火金眸俯瞰,睥睨萬物!

當丹青卷之上的大筆再度落下時,在玄鳥的名字後面,便出現了嶄新的名諱!

只是存在,便令整個東夏譜系的聖痕為之一震。

只是書寫,便讓所有升華者感受到其煌煌威嚴。

這便是除非賭上自己的生命,否則無從傳承的尊號,除非世界坍塌,江山傾覆,否則絕對無法凝聚的天命!

需要的是東夏譜系的傾力支援,需要的是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犧牲一切乃至靈魂的準備。

需要的,這一份……成為英雄的願望!

當世界瀕臨崩潰,當萬物呼喚救贖,當邪魔佔據塵世,當外道篡奪正統。

這一份力量,便會應召而來,將一切,撥亂反正!

東夏五千年的天命之冠。

當之無愧的第一英雄!

——受加冕者‧齊天大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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