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命運

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順遂、時時得意。

古之成大事者,哪一個不是忍辱負重、潛于九淵,待時而動,才龍騰九天?

販夫走卒如此,帝王將相亦是如此。

在晉王李治心里,便是如此所想……

在他尚且未及弱冠的年歲里,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的父皇當作一個追趕的楷模,但凡父皇所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麼完美、那麼震撼。

因為年紀的關系,他對于當年「血染玄武門」的事情並未太過熟知,畢竟這些年來所有知情人都對那件事諱莫如深,沒人會對他詳細講說。但哪怕只是從听聞的只言片語之中,亦能夠感受到父皇當年所面臨絕境之時的絕望、壓力,更能夠感受到那種在絕境之中奮起反擊、逆而奪取的勇猛與冷酷!

李治時常在想,若是換了自己,能否如當年父皇那樣去做?

即便是做了,又是否能如父皇做得那樣完美,那樣冷酷?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李治年紀雖幼,但是極為自信。

他不屑于太子哥哥的仁慈懦弱,仁慈是良好的品德,但卻不是一個帝王所必要的品質,身為帝王,可以對兄弟友愛、可以對姊妹關懷,但是卻必須要有一個帝王的威望與尊嚴,豈能事事包容、時時妥協?

那樣的一個人,無法領導一個龐大的帝國走向輝煌。

他也瞧不上青雀哥哥舞文弄墨、恃寵而驕,父皇的確更偏愛青雀哥哥一些,諸位皇子之中,顯然父皇對于青雀哥哥的希望最大,但也正因為如此,青雀哥哥也不是那個能夠當好皇帝的人選。

父皇的偏愛便能夠讓他恃寵而驕、尾巴翹到天上去,日後做了皇帝面對全天下的阿諛奉承,那還不得狂的沒邊兒、忘了自己是誰?

至于三哥李恪……文武兼備、英明睿智,這是李治對于李恪的評價。

但是且不說非是嫡子的身份便斷絕了李恪的儲君之路,單單前隋皇室之血脈,便使得李恪永遠不可能登上儲君之位,異日繼承大寶,君臨天下。

大唐的江山不是從大隋的手里搶過來的,但是朝中太多的大臣、門閥,都于大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當年大隋傾頹,這些人有多少落井下石,有多少改換門庭,又有多少賣主求榮?

這些人怎麼可能眼看著有大隋皇室血脈的李恪登上帝位?

萬一反攻倒算怎麼辦……

所以李治一直認為,他才是那個最適合做皇帝的人,唯有他,才能將大唐帶上另一個高度,開疆拓土、稱霸天下!

但是讓他對太子哥哥,對青雀哥哥舉起屠刀,甚至斬盡殺絕滅其子嗣,李治做不到。

非但做不到,只要想想都不寒而栗……

因此,他愈發敬佩自己的父親。

想當年父親殺盡了李建成與李元吉全家,只要是男娃,連幾歲的都不放過,這等凶殘狠辣,李治望塵莫及。

當然,這並非代表他就會放棄心中那份對于儲君之位的執念,只是隱藏得更深、愈發堅韌罷了。

眼下之處境,他便將之視為一種磨礪,所有在外人面前多表現出來的沮喪與失落,其實都是為了掩蓋心底的望。

面前賓朋滿座,歌舞升平,李治端坐在座位之上,尚顯青澀的臉龐帶著淡淡的笑意,背脊挺拔,禮儀一絲不苟,盡顯尊貴之身份。

只是心中卻難免火熱……

即便是圈禁于此,亦有如此之多的賓客齊至,為自己祝福賀壽,這就是人心所向!

*****

數日之後,漠北消息傳來,薛延陀殘部在拔灼率領之下,盡皆歸順投降,依附大唐,並且上書遞表,自願取消薛延陀汗國之稱呼,請求大唐在漠北設置羈縻州,管理薛延陀族人。

與此表一同送入長安的,尚有回紇、僕骨等等鐵勒諸部的奏表,內容大同小異,唯有一個中心思想漠北各族,特勒各部,盡皆歸順,請求大唐設置羈縻州,管轄各部!

而房俊率領麾下兵將登臨狼居胥山、姑衍山,重蹈當年霍去病封禪之故地,又策馬向北,領略極北之地瀚海風光,這等消息一經傳出,便迅速在長安引起轟動,隨即波及整個關中,繼而向著天下各處瘋狂流傳……

封狼居胥!

此乃漢家兒郎最至高無上之軍功,如今在盛唐重現,豈非預示著如今的大唐帝國,絕對不啻于當年威蓋四海、懾服天下之強漢?

更有黠戛斯使團不遠萬里前來長安朝賀……

生逢盛世,何其幸哉!

一時之間,房俊之威名更是扶搖直上,直追衛青、霍去病,當世之武將無出其右,冠絕天下!

……

芙蓉園東側的一處禁苑之內,楊柳吐綠、春水瑩瑩,景致幽靜秀美。

瓖著明亮玻璃的窗子開了一半,吹進來的微風已然吹面不寒,靠窗處精致的黃花梨書案上平鋪著一張雪白的宣紙,白玉鎮紙壓住邊角,一只瑩白如玉的縴縴玉手正拈著一支毛筆,在硯台里蘸滿了墨汁,揮毫成書。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縴指如玉,皓腕勝雪,卻寫就這樣一篇氣魄雄渾之詞句。

這少女修眉秀眸,鐘靈毓秀,寫完這一首詞,便將毛筆擱在筆架上,輕輕咬著紅唇,贊嘆道︰「漢人當真才思敏捷、冠絕天下,這樣的一首詞,必定成為千古絕唱,我們新羅人即便是學習漢人的文字一百年,也是決計寫不出的。」

她聲音清脆,面容姣美,身上穿了一件大唐的仕女服,寬大的袍袖翩然若凌風,衣領開闔之處,肌膚瑩白如玉、峰巒隱現,腰肢卻是盈盈一握,宛若楊柳。

正是新羅聖女真德公主金勝曼。

在她身側,善德女王正微微俯身欣賞著這一幅字,聞言淺淺一笑,端莊秀美的俏臉上浮現兩個淺淺的梨渦,賢淑之中透著幾分嬌俏,櫻唇輕啟,輕聲道︰「即便是大唐,又有幾人有這般絕世之才華,能寫出這等驚才絕艷之詩余?你想要夸贊某人,那便夸唄,何必這般閃爍其詞,反倒讓人心底生疑,覺得你意有所指,心有所念……」

「哪有!」

金勝曼大,臉蛋兒微紅,矢口否認︰「那廝最是討厭,當初在新羅對我們姐妹是何等苛刻無情,恨不得將丟進這曲江池灌上幾口渾水才好!」

「呵呵……」

善德女王直起身子,微微伸了一個懶腰,盡顯美不勝收的線條,揶揄道︰「到底是怪罪他當初在新羅的苛刻無情,亦或是抱怨他自從我們到了長安之後,卻是一趟都未來探望,令一個新羅貴女望穿秋水,心生怨尤?」

「哪有!」

金勝曼斷然否認。

善德女王用一根春蔥也似的手指輕輕挑起堂妹尖俏的下頜,悠悠說道︰「那不知是何人睡夢之中尚要喊著某個名字……」

「哎呀!」

金勝曼到底是未經人事的閨閣少女,如何抵擋得住這等調笑之言?

頓時臉兒紅透,羞不可抑,猛地起身攬住善德女王的腰肢,嬌嗔道︰「那是我對他恨之入骨,做夢拿著鞭子抽他呢,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善德女王任由堂妹攬住自己的腰肢,含著笑輕輕將她鬢角的青絲攏在耳後,目光之中滿是憐愛,柔聲道︰「何必羞澀呢?少女懷春,人之常情。你我身在大唐,今生返鄉無望,但是生活總得繼續……妹妹這般如花年華,對于封狼居胥、開疆拓土之英雄心生欽慕,不正是理所應當?你我雖然幽居于此,幾乎與囚犯無異,好在大唐皇帝寬厚仁慈,不曾苛待于你我,明日我便入宮求見皇帝,求他金口御旨,將你許配房家,以償心願……」

金勝曼嬌軀輕顫,抬起頭,秀眸凝結一層水汽,看著堂姐端莊秀美的容顏,語氣輕柔,卻意志堅定︰「妹妹今生誰也不嫁,一生一世陪在姐姐身旁,咱們相依為命,永不分離……」

善德女王輕輕婆娑著她的臉頰,嘆息一聲,無奈道︰「朝中已有權貴覬覦于你,萬一求得皇帝同意,賜婚的聖旨頒下,便是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不可挽回。與其如此,那還不如嫁給那個房俊,起碼也是一個開疆拓土的絕世英杰,想來不會苛待于你。否則一旦落入一個齷蹉之輩手中淪為玩物……」

金勝曼俏臉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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