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看,入目之處,一片雪白。
同時在這無盡雪白之中,還有著一座座形象怪異的冰雕。
而一看到這些冰雕,趙真瞳孔就猛地一縮。
卻是他一眼就看出來,這些冰雕,居然全都是人!
被凍僵的死人!
這些死人,有的維持著進攻的姿勢,有的卻是歪斜的姿勢,還有的雙臂身體都已錯位,看起來極其怪誕,恐怖!
同時,這些死人冰雕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好像是雪原中的一座森林一樣。
死人堆成的森林!
「這些人,有我們的將士,也有寒雪皇朝的將士,而我們雙方,都沒有把尸體收走,都是留在了這。」
何長空看著那雪原上無盡的冰雕,眼中劃過了一道復雜,不過很快就化為淡漠,「你可知為什麼?」
趙真搖了搖頭。
「寒雪皇朝,地處極寒之地,風雪常年不斷,在他們的認知中,每一個寒雪皇朝的人,都是在風雪中出生的,而既然在風雪中出生,那死亡時自然也要歸于風雪內。」
何長空淡淡道,「所以對他們來說,風雪是宿命,是歸途,更是家人和親眷,所以他們的人戰死後,他們會把尸體留在這,這樣他們下次襲擊時,就會感覺自己不是在進攻,而是在回家。」
听到這話,趙真沉默下來。
回家!
就這兩個字,趙真就清楚了寒雪皇朝的可怕。
風雪既歸宿。
死亡既吾鄉。
這是何等的戰斗意志?這又是何等的視死如歸?
「生于風雪,死于風雪,歸于風雪。」
何長空淡淡道,「這種敵人,誰能戰勝?」
「大將軍不是一直在勝麼?」
趙真看向何長空。
「勝?呵呵,如果說龜縮不出是勝的話,那我確實一直在勝。」
何長空自嘲一笑,「可惜,龜縮就是龜縮,哪里是勝?朝廷這些年雖屢次傳出的風雪城捷報,但說白了,這捷報只是我在敵人的猛攻下守住了這城而已,守住一次,就說我大破敵軍數萬,可實際上我和這里的兒郎們都清楚,每一次,他們都是從容而退,而我們,則是滿目瘡痍。」
趙真默然。
「這些冰雕我沒有撤走,原因之一,是為了讓風雪城的將士們明白前人的犧牲,只有明白了犧牲,才能明白堅持的珍貴。」
何長空繼續道,「原因之二,也是最大的原因,是這些凍成冰雕的尸體,可以作為城牆外的另外一道防御屏障,阻擋一部分敵人的攻勢。」
听到這話,趙真眼中也劃過一道復雜。
他知道,這就是殘酷的世道。
活著的時候要上戰場。
死了之後還要被利用。
「不得不說,有時候死人是比活人有用的。」
何長空再次道,看著冰雕的眼中滿是漠然,「因為凍成冰雕的尸體,真的很堅硬,而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尸體,已經擴展到了外界千里之處,這不光給我們減輕了很大的防守壓力,更給我們提升了很大的預警能力。」
「但同時,這也是罪孽。」
說到這里,何長空的雙手就是按在了城牆上,眼神幽幽的道,「因為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帶領他們走向勝利,在他們死了之後,我還要利用他們的遺體。」
趙真听著有心想說什麼,但看著何長空的眼神,他又保持了沉默。
他知道,這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這就是事實。
到了何長空這個地位,任何形式上的安慰,都是笑話。
「所以,我是罪孽深重的。」
何長空嘆息一聲,之後目光又看向了趙真,苦澀道,「而最讓我感覺恥辱和愧疚的是,這份罪孽,我還必須要找到一個人來繼承。」
听到這話,趙真眼神一閃。
「我?」
「對,你。」
何長空認真點頭,「你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內有朝廷猜忌和周驚神這大敵,外有視死如歸的敵軍。」
「這是內憂外患,而在這種處境下,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死于非命。」
「我不在了沒關系,這八十萬兒郎怎麼辦,那三萬里平原上的百姓怎麼辦,那些死去的將士,又怎麼辦?」
听到這話,趙真也是無言。
換成他是何長空,他也不知道怎麼辦。
「何雲你也知道,她是個好孩子,有天資,心地也善良,更懂事。」
「可她終究只是個孩子,太天真,也太脆弱,這份罪孽,她扛不住的。」
「而你卻能扛得住。」
「因為我相信大哥和師尊的眼光,他們能把你選為最後的門主,那就是對你的認可。」
「同時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通過這幾次的接觸,我知道你的智慧,決心,甚至意志,都超過我。」
「所以,我選你,我也只能選你。」
「你,願意麼?」
听著這番話,趙真也是沉默下來。
他也沒想到,何長空會突然說出這種請求。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這份罪孽,不好扛。
「我知道這很突然。」
「但我,只能這麼請求。」
「拜托了。」
看到趙真沉默,何長空突地雙手抱拳,居然直接對趙真行了一禮!
趙真卻依舊沉默。
這不是他故作清高,也不是他膽魄不夠。
而是他清楚這責任太重大,一旦選擇背負,那以後他面對的將會是更加艱難的處境。
不過轉念一想,他就算不背負,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為不管怎麼樣,周驚神他都是要干掉的,這意味著他必然會遭到周驚神和朝廷的反撲。
自然片刻後,趙真就長出一口氣,突地上前,扶住了何長空的手。
「何將軍,你不必如此。」
「正如你所說,這的確是很大的罪孽,但同時,這也是很大的榮耀。」
「所以我會接受的。」
「因為幫助門人,也是我這個門主的職責。」
何長空听著身體一抖。
下一刻就再次行禮。
「長空,多謝門主!」
「起來吧。」
趙真點點頭,何長空這才是一下起身,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過這件事我答應歸答應,但這可是需要時間的。」
看著何長空的笑容,趙真道,「畢竟我現在境界太弱,而且還沒有官身,就算我有了官身,我也需要多立戰功,否則日後這些將士,如何服我?朝廷,又如何能提拔我?」
「呵呵,這些我自然清楚。」
何長空笑著點頭,「你放心,雖然處境艱難,但我會堅持活下去的,因為我多堅持一天,你和雲兒,就能多成長一天。」
「听大將軍這意思,何雲是要跟著我?」
趙真一愣。
「不錯,這里不適合她修行,更不利于她成長。」
何長空認真點頭,「我想讓她跟你回龍京的觀瀾堂,和你一起修煉。」
趙真愣了愣,但很快他就點頭,「我這邊是沒問題的,畢竟何雲師姐本來就是我青雲門人,而且以前數次幫我,帶她回觀瀾堂相互照顧也是我職責所在,可我就怕她不同意。」
「她會同意的。」
何長空卻是自信一笑,「畢竟她是我的女兒,她懂事。」
趙真听著不再多說,只是點點頭,之後就跟著何長空返回了城中府邸。
到了府邸中,趙真就進入一個房間開始休息。
一天後,趙真還在修煉,但他所在的房間大門卻突地被一下打開。
只見一個身穿紅裙的少女出現在了趙真面前,正是何雲。
「趙真!為什麼我爹要我跟你去龍京!」
何雲憤怒的道,她是真不明白,怎麼趙真和自己的父親去城頭上談了一會兒之後,父親就做出了這個決定。
而趙真自然能看出何雲眼中的憤怒和急切,所以他沒解釋,只是看向了門外的何長空。
何長空苦笑著搖了搖頭,趙真見狀也是道,「這我並不清楚。」
「不錯,雲兒,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和趙真無關。」何長空立刻接口,嚴肅的道,「這里,不適合你修行,而且你在這也會影響我指揮大軍,所以你必須去龍京,只有在那,你才能真正進步,我在這也才能真正安心。」
「爹!」
「夠了!」
何長空一抬手,威嚴的道,「我意已決!你要是還是我的女兒,那你就听話!」
何雲身體一震,淚眼娑婆的看向了何長空。
何長空卻是容色如鐵,眼中滿是威嚴。
許久後,何雲才是嗚的一聲,直接跑了出去。
而看著這一幕,何長空那威嚴的模樣也是一下垮了,臉上露出了濃濃的苦澀。
趙真也是搖了搖頭,但他卻沒說什麼。
他知道,這是人家父女間的事情,自己說什麼都不合適。
「強者玩弄規則。」
「弱者只能承受。」
「真是個吃人的世道啊…」
趙真心中自語,暗自嘆息。
一天後。
風雪城北門。
數十萬將士屹立于城內,目光嚴肅的看著北門城牆上的一個中年人。
這中年人,身穿黑色重鎧,背後披著一件黑色披風。
披風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就如他身邊的蒼龍大旗,迎風而舞。
但旗下的中年人,目光中卻少了些往日的威嚴,多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他的目光正看著遠方。
在他眼里,一男一女,兩匹黑馬正在向著遠方疾馳。
在黑馬疾馳的途中,男子身姿飄逸,女子氣質靈動。
他們,正是離開風雪城的趙真和何雲。
奔行了好一會兒之後,突地,何雲一拉韁繩,黑馬頓時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