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虎將之死

五月二十四。

轉眼半個多月已經過去。

黑龍山很快恢復欣欣向榮的景象,就好像那場災禍從未發生。

鄉兵們不再操勞農事,他們一天能吃三頓飯,每日操練不休。

只是這樣的景象劉承宗看不到,他被父親關禁閉了。

每日吃住都在祠堂,對著祖宗牌位讀書,資治通鑒,每日十卷。

照這進度,往好了想,劉舉人要關他一個月。

往壞了想,沒準二百九十四卷資治通鑒讀完,還要再給他送來別的書讀。

這是父親對他劫掠王莊的懲罰。

劉老爺認為搶王莊這事非常嚴重,嚴重到毫無補救辦法。

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給家族三名劫掠組織者執行了家法。

劉承宗聚集人手、選定目標,策劃了這件事,又以虎將名號作為賊首。

懲罰是關進宗祠,在祖宗的監督下讀資治通鑒,讓他漲點智慧,思慮深遠,謀而後動。

劉承祖查漏補缺、統帥士卒,辦好了這件事。

懲罰是讓他一個人伺候六名負傷邊軍,動兵是凶事,讓他跟士卒同甘共苦。

族中所有參與並隱瞞了這件事的鄉兵,被罰抄三遍練兵實紀練卒冊。

舅舅不一樣,他識字,懲罰是教會上邊的鄉兵寫字,並且能背誦。

除此之外,他得抄十遍練兵實紀全文。

曹耀則屬于自找的,劉老爺原本沒給他安排事兒。

他非腆著臉往上湊,覺得咱大小也是個賊首,怎麼不懲罰我呀?

結果被發了六頭耕牛,帶十五戶流民和招降的旗軍到老廟莊種地去了。

不過這段日子劉承宗倒也過得暢快,每日吃飽喝足,除了讀書就是在宗祠天井打熬力氣,身體倒好了不少。

這日,他正在天井擺弄石鎖。

劉向禹邁步走入宗祠,步伐輕松,笑道︰「書讀得如何?」

「大。」

劉承宗放下石鎖行禮,這才匯報道︰「再有三日,唐紀就讀完了。」

「嗯,沒有偷懶。」劉向禹笑眯眯道︰「都讀到些什麼?」

「要能听話,也要防著每個人。」

劉向禹听到這答案懵了一下,隨後才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也是我讓曹管隊看著投降旗軍的道理,不過這听話?」

劉承宗十分認真道︰「末年帝王對臣僚諫言是不從、不用、不听、不納。

反觀成就霸業的,如漢高皇帝,蕭何進言收巴蜀定三秦,漢王曰善;韓信進言舉兵向東,漢王大喜。」

劉向禹問︰「那你說初年與末年,諫言結果為何大不相同?」

「櫛風沐雨披荊斬棘,進言無空談之輩;親冒矢石奠定基業,納諫無擅權之憂。」

劉承宗答罷,笑道︰「哪像生在深宮的末代國主,剛愎自用則不能博采眾長,瞻前顧後,下個決斷又要先跟自己打上一百回合。」

劉向禹被說愣了,本想听兒子說說做臣子進言的藝術,哪知這好娃居然站在皇帝的角度考慮問題。

一時間讓他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夸夸吧,答得挺好。

「沒白讀書,收拾收拾祠堂,出去以後也要好好讀書。」劉舉人說罷,轉身往祠堂外走,笑了一聲︰「呵,你哥跟你配合得還挺默契。」

劉承宗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啊?我,我能出去了?」

「出去吧,虎將死了,沒事了。」

「嗯?」

這時候,劉承宗才意識到,父親把自己關進祠堂,不光是為了讓自己讀書。

也是用禁足來避免自己往外跑,暴露身份。

沒等他繼續追問,劉向禹已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他說清楚。

秦王府在延安府三縣交界的這個王莊消息閉塞。

又因其阻斷河流,下游百姓旱災里流離失所。

直到被搶掠一空的第七天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延安府。

官軍過去的時候,王莊被數股饑民輪番光顧,就連門窗桌椅都被卸了劈柴,什麼都沒剩下。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官軍捉了幾個百姓,很容易就把嫌疑定在突然冒出來送糧的虎將身上。

虎將的蹤跡確實不好找,到處送糧送的沒有規律,路上也尋不見車轍。

勉強尋著蛛絲馬跡,找到個山洞,里頭也啥都沒有。

正當官軍打算放棄尋找,甘泉縣有個大聰明冒了虎將的名,輕松聚起數百饑民劫掠大戶豪家。

從創業到破產一共兩天,被延安府派出的游擊將軍李卑連討三陣,追擊一百七十里斬了首級。

所以現在虎將死了。

李卑得了戰功,延安府有了給秦王交差的首級,百姓得了救濟,劉承宗從祠堂出來了。

皆大歡喜。

只是可憐了那冒名的首領。

「嘁,這延安知府不夠意思,虧得我還給他送糧食。」

劉承宗提石鎖跟在父親身後,罵罵咧咧︰「說討伐就討伐啊!」

「對了。」卻不料听了這句,劉向禹轉身問道︰「我還沒問你,為何要給延安府送兩次糧?而且你們是推著糧車把府城周邊全跑了一趟送糧?」

兩次?

全跑一趟送糧?

劉承宗木然地搖頭︰「我就送了一次糧啊,遞了個條子,讓宋守真寫的信。

而且也就在蟠龍川、牡丹川沿途村莊送了糧,往別處跑累死了,這糧一趟又運不回來。」

說罷,他才想清楚是怎麼回事,拍手道︰「肯定是那倆,大,我不跟你說過闖塌天和射塌天麼。

多半是他倆也做這事,有人跟我想一塊了,這才給府衙送了兩次糧。」

劉承宗心里一突突︰「該不會是他倆誰冒用我的名,被官軍斬了吧?沒準是射塌天。」

「為何不是闖塌天?」

「大,你想啊,起假名都為隱藏身份。」

劉承宗抬手對父親解釋道︰「我不是將軍,所以叫虎將;闖塌天文質彬彬,所以叫闖塌天。

只有射塌天,他那名估計也是現起,那人肩寬臂長,一看就是用弓好手,琢磨過來就借了我的名……不過他沒說自己是甘泉人。」

劉向禹細細琢磨,感覺也有可能。

不過他並不在意,瞧見劉承宗還拿著石鎖,道︰「把鎖放下回家換衣裳吧,穿上縣衙給的冠帶官服,一會去府城。」

「去府城,出啥事了?」

「放寬心,沒有你的事。」

劉向禹道︰「新任三邊總督上任,賊首王二死在商洛、王大梁死在大石川、階州周大旺也死了。

新任的楊總督要各地聯剿王左掛,延安府又要動兵,我听說王左掛已經進了黃龍山,多半無功而返。」

劉承宗驚了︰「大,你咋知道這麼多?」

「許你與賊人來往,就不準你大向官吏打探消息?

你大還知道延安衛實額旗軍只有一千九百二十呢。」

劉老爺吹吹胡子,囑咐道︰「知府衙門找咱這些冠帶榮身的士人,估計是想籌糧,過去小心說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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