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奔流

吼聲暴起。

知縣橛紐官印從縣衙飛出,將九疊篆用朱砂印在巡檢弓兵的臉。

安塞城的殺豬匠高舉公堂書案,把朝廷威儀在膚施縣的象征砸入人群。

這份官威由實木制成,重八十斤,無人能擋。

砸進人堆,折骨催筋。

公堂書案後,一個又一個身影手提利器奔踏而出。

劉承宗奮勇爭先,踏著公堂案躍起身,又重重踏在盾牌上躍入人群,直把持盾衙役踏得跪砸在地。

他就像一顆炮彈,越過衙役陣線,重重砸在後方巡檢弓手身邊,順腳踢翻一個。

這年月巡檢弓手也凶得很。

左邊一人來不及拔刀攥著弓也要抽他,右邊那個直接用箭硬捅。

兩害相權,劉承宗選擇硬挨一抽,揮刀把拿箭的劈翻,這才回身把那弓手連人帶弓一並砍了。

可他身邊敵人實在太多,忽感耳後破空聲,也不敢回頭看。

匆忙纏頭格擋身後兵器,哪兒想到那竟是個不講武德的鎖鏈。

這下可好,雁翅刀沒纏結實,鏈子的稜形鐵頭還順手把先前被踹翻、剛站起身的弓手腦瓜子砸開。

劉承宗可有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好隊友了,更絕的是這人一鎖鏈甩死個隊友,竟丟了鎖鏈拔腿就跑。

這可讓他舒服了。

衙役的鎖鏈,咱也是練過的!

掄刀隔開與巡檢、衙役們的距離,劉承宗一手持鏈、一手提刀,鎖鏈掄起護住一邊,與雁翅刀配合快速跳出圈外。

這些被他拖住的巡檢與衙役,再回過頭,戰局已全然不似方才那樣輕松。

囚犯們發了瘋地往外沖,更有高顯、郭扎勢等人作為先鋒,雙方居然打得……有聲有色?

囚犯們的兵器太差,三五個人按人家一個衙役還夠嗆能按住,居然還有拿驚堂木給人臉上招呼的。

劉承宗無可奈何,只得再度提刀奔入戰團。

這次就沒陷陣營的感覺了,輕松不少,許多衙役被囚犯拖住,根本顧不上他。

余下幾人,注意高顯就顧不上他,拖著他就沒人對付高顯。

好叫他在人群中神出鬼沒,這邊偷個腿,那邊劃個襠,下絆子倒了這個,抽刀子補了那個。

轉眼間,幸存的衙役們不敢打了,紛紛想盡辦法逃竄。

劉承宗也沒追,他稍喘了兩口氣,看見承運正從街對面店鋪走出來。

非常吊詭。

別人都打生打死,唯獨承運像個沒事人,身上連一點塵土都沒沾,手里甚至還拿了只炖羊蹄,邊啃邊走。

「你,你剛才在哪呢?」

「二叔,沒事真是太好了。」劉承運恭恭敬敬收了羊蹄,先給劉向禹問好。

隨後才反手一指來時鋪子,一臉無辜︰「就在那坐著啊,本來曹大哥讓我給你報信,可突然來了一群衙役。

我又不會武,也不敢過去,店里有吃的,店家還跑了,我就在那坐著吃頓飯。」

傻弟弟一臉的理所應當,劉承宗沒好氣道︰「你這是不敢?店家都知道跑,你不知道,你膽子也太大了!」

承運白了一眼,就沒接他話茬。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你那一身武藝,寸兵在手七八個壯漢近不得身,就差一人砍翻全場了。

你不但敢跑,甚至還躍躍欲試想跳過去打一場。

承運瞧瞧自己這小身板,嚇唬個店小二,內心都七上八下的忐忑,怕人家小二哥拎棒子還手把他揍了,回頭出一身冷汗。

幾十個衙役民壯,那不開玩笑麼。

就是想跑,也得兩腿支持才行啊,腿兒都成面條了還跑呢,跑個屁。

再說了,本來在店里好生生坐著,沒人注意他。

突然站起來往外跑,人家衙役還沒開打,那不找著被衙役逮麼?

後邊衙役開打了,滿地不是尸首就是血,又放銃又放箭,那不更不敢跑了。

就現在,要不是緩了會兒,承運橫穿街道都走不直。

「哥,曹大哥叫我跟你說,他看見張千戶了,沒在城里,帶兵在南門外坐著呢。」

「坐著,坐著是啥意思?」

「就是坐著,有四里地吧,反正炮打不著,就帶兵在那坐著。」

承運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就說︰「我覺得不能從南門出了,得從北門走,他估計是想搶糧。」

「搶糧?他想搶我的糧,我還想要他的命呢,射塌天呢?」

劉承宗原本想,他先從北門出去與城外伏兵的兄長匯合,再由李萬慶帶饑民從南門假裝出去。

最好能把張雄堵在吊橋上跑不了。

不過隨著劉承運向南邊一指,他的目光望過去,想法隨之想法變。

「就按你說的,咱們從北門走,繞過去再打張雄。」

饑民已經夠慘,不能再被利用當誘餌了。

目光盡頭,洶涌的饑民潮佔領了延安府城的街道。

在一個個屋檐街角,有人在站在房上、有人立在轉角,高喊指路。

沒有人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也沒有人在乎這條路通向哪里。

人們只知道,在府城關防被奪,城門樓經過血腥廝殺後,臉上有疤的漢子舉起火來。

他問,餓不餓。

他們說,跟我來。

他們就在我們中間,說糧食就在那。

就在城里。

進城。

取糧食。

糧食有開天闢地的偉力。

像黑夜里一道閃電,重新激活饑餓混沌已久的大腦。

讓浮腫雙腿再度邁開,像去粥廠盛粥一樣。

然後一步比一步快,摩肩接踵,這比粥廠給的多。

走上吊橋,穿過甕城,跑起來,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必再留余力。

全力奔跑,沖過街道。

哪怕,哪怕官軍近在眼前。

如奔騰河流撞擊浮石,人潮也確實像翻涌水花停頓片刻。

只是後浪拍擊前浪,自東勝門趕來的衙役色厲內荏。

連他們自己都不信,手中單薄腰刀鐵尺能阻止成百上千的饑民。

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頭。

誰都不知道第一個朝衙役奔去的人,究竟是被擠出去,還是抱定必死決心撞擊刀刃。

只知道透體刀尖兒,鮮血染紅人的眼。

一個又一個或衣衫襤褸、或月復部堅硬、或下肢腫脹、或蓬頭垢面的身影接連沖出。

帶著對死亡無可比擬的巨大恐懼,帶著對求生無與倫比的巨大渴望,帶著對天災人禍無窮無盡的巨大怨恨,帶著對妻離子散無地自容的巨大憤怒。

沖鋒。

迎著刀刃沖鋒。

在今天的延安府,鋼鐵不能戰勝血肉之軀。

盾牌無法防御,腰刀無法穿透,鐵尺無法制止,鎖鏈無法阻攔。

衙役被奔騰河流淹沒,扯碎,碾成爛泥,肝腦涂地。

他們像孱弱家犬。

他們是凶猛虎狼。

糧食……糧食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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