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田土

莊園主樓外,王和尚揣手蹲著曬太陽,心情忐忑。

算起來,被那個叫歪梁子的漢兵從戰場上擄來,已有整整五日。

五日里提心吊膽,不知自己將會經受怎樣的遭遇。

王和尚的戰場奇妙旅途,從被捆著丟在地上開始,一頂頭盔罩在腦袋上,什麼都看不見。

他听見人們喊殺,感到馬蹄震顫,甚至有人以為他是一具尸體,把火槍架在他的肚子上開火。

戰線忽遠忽近,躺在地上想了一萬遍,怎麼跟白利軍的貴族解釋自己的遭遇,等頭盔被掀開,面前出現的居然是那有個歪鼻梁的男人。

王和尚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頭盔被人摘掉時看見的景象。

歪梁子的棉甲胸口扎了三支斷箭,頭盔眉庇被砍出一道斧痕,臉上帶著擦抹後結痂的血跡,輕描淡寫︰「仗打完了。」

回首戰場,尸橫遍野血流遍地,在那些依然站著的身影里,除了俘虜,看不見一個白利軍的人。

他很害怕這些怪物。

戰爭結束的那個夜晚,莊園外的戰馬嘶鳴響了半宿,士兵身披鐵甲列隊行走的聲音縈繞在他的夢中。

次日睡醒,王和尚才知道,頭天夜里的聲音不是夢,莊園內外到處是漢兵。

為剃了寸頭的歪梁子換藥時,歪梁子說,他的大元帥來了。

王和尚生在在金沙江東岸,那里有條河叫色曲,他在河邊長大,是個小頭人的長子。

這次隨軍出征,只是因為有一名如本常年患有胃病,所以請他做隨軍醫生。

統帥一支軍隊的丹碚代本,在他眼中已是高不可攀的大貴族……可就在今早,歪梁子告訴他,大元帥可能會見他。

王和尚又等了很久,才終于等來傳達指令的護兵,在極忐忑的心情里,被引上三層。

在三層寬敞的會客廳里,他見到幾名裝束各異的獅子軍將官,正對著輿圖聊著什麼。

旁邊坐墊擺出幾套白利軍猛虎英雄穿戴的盔甲,有人坐在地上,對圖模索。

他以為大元帥會是那些神態嚴肅的將官之一,卻沒想到護兵沒往那邊看,對幾名將軍行過拱手禮後,徑自將他帶向陽台。

寬闊陽台擺著幾張坐榻,身著戎裝的英武青年與一名年長僧人對坐,幾名護兵坐在左右,其中就有沒戴頭盔的歪梁子。

王和尚認得那名僧人,是根蚌寺主尕瑪拉德,過去在拉薩見過一面,不過尕馬不認識他。

「大帥,和尚帶來了。」

劉承宗沉默地望向遠處,听見護兵說王和尚來了,轉頭打量,嗯……跟王自用差別還挺大的。

「能听懂我說話?」

王和尚連忙點頭,劉承宗抬手指向尕馬旁邊,道︰「坐下,不要拘謹。」

王和尚左看看歪梁子,又看看尕馬和尚,見倆人都對他坐下這事沒有反對意見,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尕馬身旁。

還沒坐實,听劉承宗問出一句︰「你會治傷治病?」

王和尚又趕忙站起,答道︰「小,小僧生于德格家族領地,在湯甲經堂出家,熟悉胃病與外傷。」

劉承宗擺擺手讓他坐下說話,道︰「德格是什麼地方,在哪?有多大?」

「從這里出發向東,到金沙江向南,騎馬七八天就會進入德格領地。」王和尚並不確定具體有多遠,只能含糊道︰「有三四百里路途。」

但要說德格領地有多大,這事他倒是清楚,道︰「自大元皇帝冊封官職,德格王世代掌管色曲中游長七十里、寬五里的狹窄河谷,已有三百多年。」

劉承宗听見這個介紹,不禁莞爾。

主要是太巧了,德格家族世代掌管長七十里、寬五里的狹長德格河谷,很難不讓劉承宗想到自己的老家,蟠龍川河谷。

黑龍山外邊的那條河,中段長三十里、寬十里,基本上跟德格家族的領地差不多,周圍七郎八虎的村子,在他腦子里四舍五入就模擬出了一個德格領地。

劉承宗問道︰「德格這個王,和白利那個王,誰大?」

這次輪到王和尚無語了,這倆根本沒在一個層面上,連忙答道︰「白利王大,白利王的領地有幾百個德格那麼大,德格領地四面八方都屬于白利王。」

劉承宗緩緩點頭,對王和尚道︰「那支軍隊已被殲滅,我看你是個人才,願不願留在我這做事?」

王和尚連忙再次起身︰「大元帥,小僧若想離開……會怎麼樣?」

歪梁子在旁邊抱拳道︰「大帥,我看這和尚身板還行,海南的采石場用得上。」

劉承宗沒好氣地看了歪梁子一眼︰「你嚇唬他干嘛。」

轉過頭,他和顏悅色道︰「不願為我所用也無妨,放心,你懂漢語,懂漢語的人不論做什麼都有好待遇,就算去采石場我也會讓你做監工。」

戰爭還沒結束,這個和尚在莊園清楚他們的兵力,劉承宗不可能放他離開。

但他仍有許多好去處,去海南的采石場、到海北修城堡、去茶卡鹽湖修官寨、去海西砍木頭。

能干的事多著呢。

王和尚也意識到這一點,無奈地點頭道︰「大元帥讓小僧做什麼,小僧就做什麼。」

「很好,我不會虧待你,沒事的時候你就跟著歪梁子,歪梁子。」劉承宗說著轉過頭,看向腦袋上包扎素布的歪梁子道︰「仗還沒打完,這邊需要你,送你個禮物,這以後叫上梁。」

他轉頭望向蓋曲河對岸的方向,伸出手道︰「那邊以後叫下梁。」

歪梁子楞了一下,大笑一聲起身抱拳道︰「多謝大帥!」

如此命名畢竟不是領地,只有紀念意義,但有意義就比沒意義強,歪梁子還是很高興,抬手揉著腦袋笑道︰「回去我得告訴那倆兒子,在南邊有片土地以他們爹的名字命名。」

劉承宗聞言大笑︰「哈哈,對!跟你那倆蒙古兒子說,你是大元帥的巴特爾。」

歪梁子的傷勢不重,身上有幾處箭簇扎傷,隔著甲冑只是扎了幾個血點,這會估計都痊愈了。

只有頭上的傷口稍嚴重一點,被斧頭砍了一下,幸虧頭盔的眉庇長,卡著沒讓斧頭砍太深,只是把六瓣鐵盔砍變形。

他頭上的傷口不是被斧頭傷著,是被崩掉鉚釘的頭盔弧片扎掉一塊頭皮。

皮外傷。

王和尚的到來對劉承宗來說非常關鍵。

首先這里有了翻譯,很多工作才能繼續下去,其次是關于白利軍的情報。

丹碚代本等白利貴族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追捕,只不過他們躲在山洞里負隅頑抗,謝二虎的蒙古兵因此死了好幾個人。

謝二虎氣急敗壞,顧不得什麼活口不活口,干脆放火灌煙,跑出來的全殺了,沒跑出來的也都被燻死在山洞里。

最後一個活口都沒帶回來。

劉承宗沒太責怪謝二虎,如果他的兵因敵人據守被打死幾個,他也會不管什麼活口不活口。

但這確實造成很重要的情報缺失,如今能得到情報的方式只剩莊園地牢里關押的幾個貴族,那幫人都不會說漢話。

將來幾日,就靠歪梁子和王和尚,盡量逼問情報。

但在此之前,劉承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該他兌現承諾了。

自劉承宗移兵丹巴,巴桑的軍隊四面出擊,在非常安全的環境中掃平囊謙境內的諸多貴族領地,越來越多的奴隸向此地匯聚。

短短數日,聚集在丹巴莊園外的奴隸已達三千余人。

他們來源混雜,有些是從囊鎖謙莫地方自願投軍的奴隸,有些則來源于攻打莊園後的招募,還有些是被蒙古牧兵路上強征的。

當然也有像布赤那樣,自己起身反抗投奔過來。

只是後者非常少,只有布赤一個。

歪梁子帶著王和尚找到巴桑,連同參戰的二百多名漢軍,在巴桑的部隊里挑選戰斗中較為英勇的奴隸。

巴桑有十六隊人,每隊有十五名獅子兵,劉承宗讓每隊的獅子兵來挑選英勇之人,最後僅報上來十五個人。

有兩隊一個人都沒報,歪梁子那隊報了兩個其他隊的奴隸,因為出身關寧軍的大胡子在策馬沖擊敵軍時,虜了別隊倆逃跑奴隸給他牽副馬。

倆奴隸牽馬跟他跑完全程,大胡子覺得這倆人還不錯,就報上去了。

從十六隊獅子兵報功的情況看來,劉承宗感覺到參戰的獅子兵對奴隸營大範圍潰逃非常不滿。

他們很苛刻。

但苛刻有苛刻的好處,挑選人員越嚴格,他們的戰功越大,獲賜田畝就越多。

陳師佛受命在囊謙丈清田畝,挑選出許多適合做村莊的地方。

這是個簡單的工作,因為有貴族莊園的地方都適合做村莊。

三千多名奴隸在丹巴莊園集結,仰著脖子看向主樓三層。

貴族莊園的構造大同小異,普遍一層是地牢與倉庫,二層為管家和工坊,三層作為主人居住的房間、會客廳、佛堂等功能房間。

大多數奴隸一輩子也沒登上過三層,甚至就連仰著頭看向三層都沒幾次。

但今天,他們必須仰頭看向三層,因為有和他們一樣的奴隸登了上去,和大元帥站在一起。

王和尚站在三層,一次次向人群里高聲呼喚人名。

奴隸們大多有差不多的名字,為避免有人冒領,各隊都派出漢兵提前把人選叫到前面等著。

一個個奴隸登上三層,由劉承宗給他們頒發一張田契,王和尚高聲宣讀他們的戰功與獲封田畝、位置及保長官職,隨後再度下樓,換另一個人上來。

他們的田地都在囊鎖謙莫堡附近,但每個人都離得很遠,在劉承宗的計劃中,這些人將作為保長,建立一個個村子。

不過在獲賜之後,他們並不會立刻去自己的田地,而是要去囊謙陳師佛那里學漢話。

若無意外,他們將來都會是一個村莊的保長、老師、村長和隊長。

只有這些人熟悉漢話,才方便劉承宗將來設立鄉長。

陳師佛從囊謙送來了他的規劃,規劃里要把囊謙領地拆成三個縣、幾十個鄉,鄉長與縣衙用獅子兵擔任官員,基本上是延續劉承宗鍛煉士兵治理的那套想法。

除了陳師佛沒考慮尕馬和尚,其他的都挺好。

劉承宗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在類烏齊給尕馬準備一片自留地了,照這樣的進度,不懂漢話的尕馬在囊謙會完全插不上手。

看見有人真的得到土地,莊園里仰著脖子的奴隸們神情復雜。

劉承宗能從人們的眼神中看出羨慕,但除了羨慕,還夾雜著更多其他情緒。

比如不解、嘲笑、期待和戲謔,什麼情緒都有。

他很想在三層的陽台上對所有人高聲宣布,你們都是自由人了,但他不能。

他不能在人們理解私有財物與土地之前,單方面宣布任何東西。

在海北,父親和楊鼎瑞正為他籌備一份關于差役章程、雇工月錢、佃戶抽分、官府賦稅、主僕責任等等條款的律法。

只是民情環境不同,律法章程的創造非常困難。

這里的道路沒有里樁、有些差巴沒有田只放牧、各領地之間沒具體疆界、輿圖粗劣難以辨認,都給律法施行創造困難。

盡管如此,有人受賜土地還是在奴隸們當中引發軒然大波,其中反應最大的是布赤。

她找上戴道子,指手畫腳對著三層說著什麼,等王和尚過去才听明白,她想見劉承宗。

從本心里,王和尚很反感給奴隸當翻譯,說一句話都多余,沒好氣道︰「大元帥你想見就能見麼?」

多虧了戴道子發現布赤眼神失望,把刀抽出半截,王和尚才如實翻譯,最終布赤如願以償,見到了劉承宗。

這個被丹巴老爺嚇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見到劉承宗就匍匐在地,怎麼叫都叫不起來,顛三倒四地訴說著自己的經歷,以及她的願望。

她和巴桑不一樣,她不想要當老爺,只想和第一任四個丈夫生活在一起,希望大元帥能把他們一家人編進軍隊,作戰換來田土賞賜。

不論是作戰、還是面見自己,劉承宗欣賞這種勇氣。

他鼓掌大笑︰「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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