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情緒化的,是反復無常的動物。
在那些憤怒、恐懼、緊張、興奮、好奇、失落的情緒統統消退之後,對未來的焦慮逐漸爬上了吳子凡的心頭。
在特情局的人反復追問細節和他手上的信息後,他忽然意識到,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他好像根本沒有考慮過退路這件事。
就像手里握著一把牌,他既不知道這把牌好不好,也不知道這把牌該怎麼打才能贏。
所幸他還有不出牌的權利,因此無論是哪一方也都還不知道他會怎麼走。
但保持沉默只是暫時的逃避。「游戲」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已經開始,手上捏著牌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他知道,如果他什麼都不做,有的是人會讓他以後也什麼都做不了。
眼前的特情局實力和立場如何尚不明確,但至少霍家絕對有這樣的能力。
還有吳氏醫館。他爹到底知道多少?他知道霍家在做的事嗎?知道特情局嗎?又知道南博圖身上的秘密嗎?在不清楚吳景隆所掌握的情報和先前做過的鋪墊的情況下,他做的每一個選擇都可能給整個吳氏醫館帶來更大的災禍。
而留給他的思考時間,並不多。
「怎麼樣?還是沒再問出什麼?」
「沒有。他只說有,但就說他想不起來東西在哪了。我們還能拿他怎樣……真讓人頭疼。霍家那邊知道兩頭都失敗了,肯定在想辦法銷毀罪證。這個爭分奪秒的節骨眼上了都……」
「咱們的人已經接管爆炸現場了。情況也沒那個糟……不過,唉。好不容易抓住他們的把柄呢,但這爆得也比想象中提早太多了,真倒霉。」
「行了,整件事最倒霉的可不是咱們,是那位余教授。他還以為他們是為了當年林教授的事兒找上門的呢,結果人家只是以為吳子凡把東西交給他了,連帶著當年的事一起算賬來了。真是無妄之災。還有病房里那個……」
「算啦,你小聲點……其實我來就是因為……」
小聲個啥?他難道听不出來這話就是說給他听的、讓他心生愧疚的?吳子凡無奈地嘆了口氣。
說實話,要不是事實擺在眼前,他是完全不會想到這事兒還能牽連到只有一面之緣的余輝生身上。想來一是霍家這次真的著急上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二來就是這余教授自己也有點「小秘密」,被霍家重點盯上了,才鬧了個大烏龍。
咚咚咚。
「啊!不好意思哈!馬上馬上!剛問完,他們正休息呢,您進來吧!」
聊著天的兩個人听到敲門聲,馬上回過神來。其中那個之前手月兌臼的青年立刻奔過去開了門。
吳子凡也尋聲望去。推門而入的正是南博圖。
眼前的這個南博圖和平時的南博圖並沒有什麼不同。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行為舉止也一如對待醫院里同事、病人們的輕松狀態。
但這反而讓吳子凡感到違和。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他最後一眼見到南博圖的時候,南博圖的臉上充滿了疏離和冷漠,身上仿佛帶著一種深沉和神秘的氣息。
這種情緒切換自如的姿態,讓吳子凡意識到,雖然他過去曾百般試探,試圖討好並利用對方,甚至以為自己早已經成功,但他其實根本不了解「南博圖」。
「你們這是中場休息?那我就佔用這一點時間吧。」
南博圖和在場幾個特情局的人打過招呼,走向吳子凡的對面,自然而然地拉開了那張已經空置有一陣的椅子,坐了下來。
似乎誰都沒有過問吳子凡本人意願的意思。
他似乎掃視了一下桌面。而桌上只有幾只中性筆和一疊散亂的白紙。
他順手拿起了一只筆,在手里轉了起來。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道︰
「啊。忘了問。你們這個房間有監控的嗎?我們說話會被拍下來或者錄音嗎?」
「有,在那里。工作需要,這里的詢問都是全程錄音錄像的。不僅是為了留存證據,也是要防止我們的工作人員進行一些非法的操作,比如誘導、威脅,或者直接使用暴力。」
「這樣啊……」
咻——
——!
忽然,董杰看見眼前閃過一道黑影,而後屋頂角落的攝像頭忽然發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電流亂竄的聲音也隨之而來,瞬間將在場眾人的目光吸引而去。
然而還不等眾人做出反應,剛剛還一臉平靜坐在桌前的南博圖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了身來,並且手撐台面,把自己整個人翻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吳子凡只是抬頭往監控的方向看了一眼,下一秒便看見剛才還在桌子對面的臉已經湊到了自己面前;再下一秒,就感到肚子一麻,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向後仰去。
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天旋地轉。
而當他緩過神來,試圖看清眼前的情形時,沖入眼簾的,是一盞碗大的拳頭,直沖著他的面門而來。
他听見桌子被巨大推力掀翻的聲音,听見桌子後面模糊的驚呼聲,听見中性筆灑落了一地的踫撞聲。他的腦袋撞在冰冷的地上,發出嗡嗡的聲音。
「住手!」
咚!
吳子凡眨了眨眼楮。
拳頭當然終于還是沒有砸在他的臉上。他沒有看清那一刻的南博圖究竟是怎樣的表情,他只看到現在的南博圖甩了甩砸在地上而指節發紅的拳頭,笑著轉頭說道︰
「別緊張,手滑了而已。有財產損失我會照價賠償的。」
而背後匆匆跑過來想要拉住他的人臉上則寫著吳子凡一眼就能看懂的信息︰整個人都翻過來了,神他媽的手滑!
「相信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吧,小吳同學?」
「啊?呃……哦。對,嗯……」
吳子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知不覺應和起南博圖的歪理邪說,但是嘴巴已經不經過思考地動了起來。
「對了。你帶手機了吧?借我用用。」
南博圖拍拍站起身來,完全沒有把他扶起來的意思。
吳子凡也沒意識到這有什麼不對,而是下意識地往口袋了模了兩把,拿出手機來。
「解鎖一下喂。」
于是吳子凡乖乖解鎖手機後遞了出去。
南博圖伸手捏住了手機,用起來理所應當得如同這東西本就是他自己的一樣。這場面簡直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真要說起來,也許吳子凡的舉動是某種生存本能的反應。因為剛剛特情局的人也暗示了這次南博圖他們會被卷進來,完全是因為他的過錯。南博圖現在想要對他泄憤和警告,那可是天經地義的事。吳子凡現在當然應該慫點、順著點對方了。
雖然他表現得也太慫了。慫得旁邊本打算來勸架的幾個特情局干員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是撥打電話的聲音。
董杰走上前去,把吳子凡拉了起來,有些尷尬地問道︰「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結果不等吳子凡接話,還沒打通電話的凌耀轉過頭來插嘴道︰
「能有個屁的事,我是醫生我還不知道,這個拉到警察局連輕傷都算不了。」
兩個人頓時收聲。
然後凌耀看見董杰側過臉去,無聲地比了比口型︰你還記得你是個醫生,特麼誰信啊……
凌耀頓時一樂。爺總不能告訴你我這輩子還真是個醫生,干架殺人的事兒都是上輩子學的吧?
那不得被當成瘋子然後叉出去?
而且真要說起來,今天晚上他能一舉把徐文博給撂倒,還真就是個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意外。得虧豐城這夏季多雷雨的季節,他才能引到雷電之力化為己用;也多虧那條街上擺了那麼多符紙和劍,他才有了道具可以使用;再加上霍家的人確實不咋地,然後「小頭目」一開始還輕敵……
如果放在平時,他也只能拖延一二,然後躺平等特情局的人來撈他。那種水平拿南家教了他點皮毛的說辭就能忽悠過去了。
當然,這個「意外」他暫時並不打算告訴特情局。而特情局的人之後必定會想方設法來查清他的底細,介時花費好一番功夫又啥也查不見,然後再戰戰兢兢地把他的危險系數提高——這麼一想他就覺得很快樂。
在手握一定籌碼的前提下,保持神秘永遠是提升對方心目中自己地位的良策。
而且特情局在試圖揭人老底的時候,必定會查到「辛冉」頭上,並且把自己這個神出鬼沒的「養父」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在他還沒有把握正面接觸這個「幕後boss」的情況下,就讓特情局的人去探探底,也順便讓對方好好煩惱一陣好了。
嘟—— 。
電話接通了。
「特麼你小子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啊——!!!!」
凌耀沒有開免提,但是吳景隆的怒吼還是通過話筒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站在旁邊的吳子凡下意識地一縮腦袋。
凌耀面上倒是一點尷尬也無,然而鎮定自若地把電話放在耳邊,回道︰
「吳先生,是我。」
「呃……呃,南……南小子?你和犬子在一起嗎?啊……太好了……看來是沒什麼事兒。」
吳子凡月復誹︰本來可能沒啥事兒,差點挨了南博圖一拳頭自後我覺得自己還是挺有事兒的。
而且他這個爹是假的吧?覺得南博圖靠譜就算了,怎麼對待南博圖比對自己的態度好那麼多!
不過想了想自己今天干的事兒……算了,沒和自己斷絕父子關系算好的了。
「是沒什麼事兒,活蹦亂跳的。您這兒子啊,可長能耐。這些年您累死累活就想著繼續保住吳氏醫館中立的地位,給他未來謀個靠譜的好出路,還下功夫在我這兒給他上保險;可他倒好,先替您選了南家不說,現在自個兒還先撞進來我給他準備的退路里,還順帶著把我老師給卷進來了。您說這還不厲害呢?我看他這挺好的,我這好人壓根不必做,做了還平白給自己惹一身騷是吧?」
凌耀這字里行間都是敬語和夸贊,話里話外卻全是諷刺,兩三句就給吳景隆噎得憋不出話來。
「什麼選了南家?怎麼就選了南家?」
吳子凡也不是猜不到他爹這些年總是瞞著他在世家之間周旋,這次帶他去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對態度中立的落魄世家也願意伸出援手,這是一個入世而無爭的信號,可惜被林天宇攪局,也不知道最後能發揮出幾分作用。
但無疑,吳景隆原本並不打算直接攀附上漩渦中心之一的南家,因為這風險太大。
「還能為什麼?你以為現在守在吳氏醫館、攔住霍家的都是誰的人?你不會以為受牽連的只有我老師吧?」
凌耀一臉看傻子的看向吳子凡。這孩子聰明勁不是沒有,可惜關鍵時候這行為舉止就是不過腦子,還沒看清局勢就知道莽,完全顧不上後果。
也怪不得吳景隆一開始總想著瞞著他,還總想著給他鋪路。
可惜這瞞的水平也不行,遮遮掩掩的反而更讓吳子凡感興趣了,起的完全是反作用。
「得,你們父子自個兒嘮去吧。反正選南家還是選別的什麼,跟我也沒什麼關系。我只能說建議你們別想著藏著掖著,爭取這次把霍家全給掀了最安全。」
凌耀把手機往吳子凡那處一丟,身形早已繞回了自己原本坐著的位置上,扶著把手又翹腿坐下,也不看吳子凡到底接沒接住,自顧自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來,
「不好意思,我再打個電話。」
反正在場誰也沒看出來他的不好意思。這地方真的是特情局的審訊室?您已經反客為主了屬于是!
沒人知道他打給了誰。除了一開始他問了一句「現在怎麼樣了」,之後的回答都是「嗯。」「好。」「行。」「沒事。」「不影響。」「看你。」「你放心。」之類毫無營養的話。原本試圖盯著凌耀的孟介安也漸漸轉移了注意力,分出神來听吳子凡是不是說出了什麼新的情報。
只有一直坐在遠處的謝明明面無表情地盯著凌耀。她還記得剛才收隊時楊賀對「南博圖」的評價︰
「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樣的情形,但這個家伙,絕對經歷過恐怖的生死戰,而且十有八九真的殺過人。」
天生的戰士也需要後天的磨礪。而南博圖,不應該有這樣的機會。
這將是情報部門頭上一朵巨大的陰影,也將是特情局頭上可能是啞彈但也可能隨時爆炸的炸彈。
而他們不可避免,將這個人合作。哪怕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萬分之一概率才會出現的意外,他們也必須保持十二分的警惕。
更何況,大概是狙擊手的直覺,她覺得南博圖現在在說的絕對是和吳子凡所掌握的情報等級相同的大事。
凌耀說的的確是「大事」。他在給李海波打電話。
和他預料相差無幾,霍家在黑市搜尋無果後很快清理了案發現場並進行了撤離,李海波手里握著的那些人質都暫時派不上用場。
除了抓住那些入侵唐街的衛隊,李海波也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黑市里見不得光的又不止霍家一家,而這場爆炸引來了「條子」,正是人人自危的時候,任何舉動都可能導致猜疑並進一步引發矛盾。
雖然此時去收集霍家的罪證可以徹底扳倒和吞吃霍家,但這無疑會給己方勢力貼上「落井下石」的標簽,進而毀損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脈關系。
而在預料之中的,雖然李海波已經「替」林天宇安排好了借此良機繼續擴張勢力的方案,但林天宇對黑市的這場「大地震」毫不知情。
「他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已經把黑市的事務全權交給我,自然不必知道這些細枝末節。你還是看顧好你自己吧。這次的事情果真不會影響那個……合作嗎?我知道你的合作對象正是吳氏醫館的吳老板。」
凌耀給了對方一個定心丸。不過從這段話里他倒也听出了一些不同。
李海波這在黑市吃混的人精,怎麼可能不知道「老板把事情全權交給你,不代表你就不用向他匯報」這種簡單的人情世故?李海波之所以不說,一來是林天宇的確夠信任他,或者說夠心大,在黑市的問題上徹底放權;二來則說明李海波雖然很了解林天宇,但其實也並沒有付出對等的那麼多信任。
因為他知道林天宇不喜歡,或者說看不起黑市里骯的斗爭,而只是把黑市當做「情報源」、「資源庫」、「撈錢機器」。把這些「細枝末節」、「權衡利弊」告訴林天宇,並不會讓林天宇覺得「你們真的很听話很能干」,而只會讓他覺得「你們黑市可真丑陋真黑暗」。如此態度,當然會讓李海波做出選擇性的保留。
他根本不相信林天宇能理解,黑市的那些情報、資源、金錢,都是建立在丑陋和黑暗之上的,也不相信林天宇能理解為了獲取和維持這一切的自己為什麼在做這些「不夠善良」「不夠正義」「不夠光明磊落」的事。
只能說從某種程度上,林天宇真的很理想主義,也很不懂體諒他人處境。也不怪他的「好兄弟」,心里藏著那麼多小九九,還敢偷偷和自己談長期合作。
不過話又說回來,李海波盯著霍家的貨源很久了。想借機徹底推平並瓜分霍家,也不是只有爆炸現場才能抓到線索。
「既然你現在有這機會,就幫我遞一次情報吧。特情局的人可不相信我們這些黑市的老鼠,但肯定會相信你這個‘功臣’。反正讓霍家覆滅這件事上我們的目標是相同的。不要透露我的身份就行。」
「行。是什麼?我記一下。」
凌耀轉頭去找筆。而謝明明正巧遞過來一支筆。
他看了謝明明一眼,點頭以表謝意。
「瑞豐區,廣南苑後街38號,銘鼎小區7號公寓。」
凌耀隨手記下,問道︰
「這是哪里?」
「豐城著名的爛尾樓小區。但其實已經過去二十幾年了。因為位置不好,市政規劃也一直沒推進到那里。」
謝明明答道。
凌耀已經猜到了什麼。
「也許整個小區都是,但至少7號樓是確定的。地下。還有別的各個地方。
「那是霍家處理‘實驗失敗品’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