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躲在暗處的人

作者︰俯瞰過往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僅是扒給了小寶子一些肉臊子,還斷不會讓他心里難安。

關鍵是這買一斤肉的錢,是他從縣衙那里得到的賞錢。減孽所施的恩惠……,變成了一劑穿腸的毒藥,這才是讓他愧疚的原因。

灰白狐狸用爪子扯了扯徐二愣子的衣角,帶其走到了醫館的邊角。它呦呦的說了一些安慰的話,讓徐二愣子不必太過自責、這不是他的錯。

小寶子長相平凡,  四歲的孩子徐二愣子是不怎麼喜歡的。除了親屬,大多數人也不太喜歡這群嘈雜亂耳的孩童,嘰嘰喳喳的惹人心煩。

每次回雜院的時候,小寶子總喜歡纏著徐二愣子這個「少爺」,企圖得到一些食物上的賞賜,譬如薄荷糖、核桃酥一類的點心。受限于儀度,徐二愣子總是客氣的和其說些敷衍的詞句,  待走到賃房時,  他往往快人一步,迅疾的閉上門,將小寶子擋在門外……。

「胡老爺,我明白的。」靠在醫館刷著蛤灰的牆壁,徐二愣子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屋外的夜幕,月色黯淡,僅有幾顆微星綴著。這般壓抑的天色,讓他的胸腔都有點窒息了起來。他聞到了醫館後院的熬藥的中草味,讓人聞之欲嘔,還有幾縷淡淡的旱煙味朝他這邊蔓延了過來。

醫館的大夫用細長的銀針刺著小寶子身上的穴位。

「爹,我好難受。」

小寶子還在說胡話。

抽口煙吧。徐二愣子收斂心神,腦海里不知為何誕生出這個想法。

煙,可以解壓。應是這個原因。他猜測道。

「爹,讓我抽口煙。」

他下意識的,就踱步來到了醫館外面,  然後對蹲坐在門口的兩個老農式的人喊了一聲。而在這出門的瞬間,街巷的冷風倏地撲面而來,  涼颼颼的,讓他晚間的困乏盡去。

徐二愣子忍不住多吸了幾口這冷氣。他今晚有點累。然後猛然間他就遭了報,  肺部滲入了冷氣,他被迫弓下腰身,劇烈咳嗽了起來。

聞聲,徐三兒和二超子都回頭望了過來,臉上帶著錯愕。

這個少年發著什麼瘋?

「爹,讓我抽口煙,我沒抽過,嘗嘗味……」

他一手抓著門框,一手捂著嘴巴,囫圇不清的說著話。

他是厭惡抽煙的,討厭煙草味的。

不管是徐三兒抽的旱煙,還是先生抽的老刀牌香煙。

「抽煙?你個學生,抽什麼煙?」徐三兒先是訓了一句,然而訓完之後,他還是將他的煙袋鍋子朝徐二愣子所在的方向遞去。只不過在遞的時候,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起身,將煙袋鍋子細長的銅嘴兒朝他的衣衫的干淨地用力抹了兩下,這才放心的遞了過去。

「舒服。」徐二愣子叭叭的抽著煙,他感受著一股股煙氣從煙袋鍋子的銅嘴兒貫通到喉頭,  再到肺部。隨著這一遍遍的流程,他整個身體都為之通暢了一些,順帶著窒息感亦隨之減弱。

而與此同時,他瞅著據他鼻翼約莫半尺長的黃銅煙鍋里的煙葉,在他一次次嘬吸之下,燃起火星,而又復歸黯淡。

有趣極了。

但抽了幾口,他就後悔了。旱煙勁大,他被熗的難受。于是又忍不住弓著腰,往地上嘔了幾下。差點將隔夜飯吐出來。

「抽旱煙的,都是頂沒出息的人。」

徐三兒接過煙袋鍋子,咧嘴笑了一下,「你不是說過嗎,劉先生喜歡抽老刀牌香煙,今後你也做個士紳,也去抽他娘的洋煙,別學你老子,抽這土煙,遭人笑話。」

他喜歡徐二愣子給他講學堂的事。說著無心,听者有意。他記下了劉昌達的喜好,喜歡抽英吉利國產的洋煙。而他抽的是旱煙,也就是地里長的土煙,這差距大了去。趁此暇機,他規訓著徐二愣子。

「不抽煙,這輩子也不會抽煙!」

徐二愣子搖著腦袋,強調道。

他還是受不慣煙味。

徐三兒和二超子笑了幾聲。他們以為徐二愣子是生了抽煙的興趣,所以要了煙袋鍋子抽了兩口。但初學者,往往都會被煙熗住。徐二愣子這般作態,實屬常見。就如去了娼館,月兌了子還沒走幾步,就匆急的提上了子,緊忙的系起了腰帶,綁得賊嚴實。

害,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半大少年嘛。他不懂其中的妙處。

估模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門外的三人又走了進去。

門內,病床上,小寶子被大夫灌進褐色的湯藥汁。她亦被熗了一口,然後小小的身子蜷縮如躬蝦,她的嘴巴朝下嘔著。但沒嘔出來。見此,大夫又將小寶子放置到了他的膝上,用膝蓋頂著胃部,然後再用力拍打著小寶子的背。拍打了數下。終于,一口口穢物,被小寶子吐了出來。

嚼爛的黃色枇杷果肉、一些軟爛的雜糧餅子,還有一點點零星的肉……。

「回去後,再熬上幾次藥,就好了。」

醫館大夫又另開了藥方。

先前是催吐藥,此後是養病的藥。

伙計開始抓藥,約三四包的藥,疊在一起,比小寶子的半個身子都要大。

「總共一元七角零六個銅子,銅子抹了,給一元七角就行。」醫館大夫盯了一眼二超子,又將目光轉移到了長衫少年身上。

若非有這個學生跟來,他得先見了錢,才會開藥。醫者慈心是有,可也架不住窮人病太多,他即使再有錢也補不了這個空子。久而久之,就冷漠多了。看人下菜碟。

三人咋舌,心痛錢財,卻也不能當賴子。

徐二愣子從衫里掏出兩個銀元,遞了過去。來之前,他就備好了銀錢,裝在了內襯兜里,以防備錢財不夠用。

一元七角錢,包括診金、藥費,不算太貴。治病,治的家破人亡的例子並不罕見。小寶子的病花費這點錢,算好的了。

「謝謝徐爺。」

走出中醫館,二超子又跪地道謝了一次。

「超叔,咱們都是在一個雜院生活的人,不必這麼客氣。」徐二愣子懷里抱著瞌睡的小寶子。折騰了一宿,她也累了。他寬慰道︰「至于錢的事,也不著急,等超叔你有了錢後再說。」

錢是注定打了水漂。這點,他在來時就明白了的。

窮人家想攢出近兩枚銀元的錢,近乎不可能。當初,二超子賣小寶子給他做童養媳時,都不敢出這個價。

二超子低著頭應諾了一聲。

緊接著,三人一狐朝著雜院里去趕。等趕回雜院後,大牙嬸和來順兒也應聲而出,二人詢問了幾句話後,又各自回了屋。

雜院又恢復了靜謐。

「小心二超子!」回到屋後,灰白狐狸立馬就給徐三兒、徐二愣子提了個醒。它看到了,看到了二超子在瞧見徐二愣子露了財後的眼熱,還有小寶子吐出穢物時,二超子驟冷的臉……。

「胡老爺,不至于吧。我畢竟對小寶子有救命之恩。」徐二愣子驚愕住了,他沒想到回到家後,狐仙會對他這麼說。只不過他想到自己「愧疚」的原因,以及在縣衙得賞金時,擔憂的一幕,渾身立刻發冷。

小寶子的囈語……,可能二超子听入了耳。

他「害」了二超子一家。本來按照二超子的養法,小寶子即便受餓,卻也不會遭至得病,但因為有他的插手,才使小寶子得了病,然後匆忙就醫花了這麼大的代價。若他是二超子,估計也會心生恨意。

他披著一層皮,縣衙的皮。

所以二超子才會假意對他俯首道謝。

徐二愣子手腳冷了,他搖了一下打眯的徐三兒,「爹,爹,不好了,出大事了。胡老爺發了話。」

狐仙的話,也只有長伴胡老爺的他才能听懂大概。哪怕是他爹,縱然能看到狐仙,但也听不懂狐鳴所代表的含義。

「胡老爺發了話?」徐三兒清醒了,他詢問道︰「胡老爺說了什麼話,有什麼指使?該怎麼做?」

保家仙從來不會亂發話。正是因有了狐仙,他才免遭了殺身之劫,而且也促使他們父子到了縣城扎了根,得了這不小的富貴……。(殺身之劫,指的是六十章,狐仙告訴徐三兒,今後一年有血光之災。)

故此,徐二愣子說「胡老爺」發了話,絕不是什麼亂開口。

必然有著深意。

「胡老爺說……」待父子倆湊近,徐二愣子壓低了聲音,「胡老爺說,讓我小心二超子,二超子可能對咱們不利。爹,咱們露了財,還有小寶子的病,和我也分不開關系,縱然不是我有心的,卻也算無心之失,二超子估計記恨了……」

一個人力車夫,他在人前還會尊敬的稱呼一聲「超叔」。但到了人後,他們倆人關系又不親厚,叫二超子這個諢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露了財?」徐三兒精神一振,「你說的沒錯,是得小心他。」

然而該如何小心二超子,父子倆商量了一會,也沒有想出什麼確切的好法子。不過他們卻也將剩下的銀子重新藏匿了地方。

一個二超子肯定想不到的藏銀地。

「等我在縣衙當書辦久了,就在縣城買一套宅子,不用太大……,宅子比住在雜院舒服多了,也不用小心翼翼。」

見徐三兒有點垂氣,憂心忡忡,徐二愣子只得舊事重提。兒子當上衙門的書辦,這是足以令徐三兒自傲的地方。他說這些話,也是為了打消徐三兒眷戀徐家堡子的想法。莊稼人離不開地,尤其是上好的河澆地。

其外,二人住在雜院,確實有點不適宜了。他們雖不至于每日都能吃上肉,但隔三差五割點肉也不是什麼難事了。可在雜院里,他們得躲著人吃肉,吃完肉後,出了門,還得擦了嘴角的油脂……。

委實太麻煩了。

「我前幾天踫見少爺了。」沉悶了一會,徐三兒開了口,「少爺快要成婚了,我在村里去年八月就知道了,給他往軒盛米鋪送過聘書。他問我,你要不要回村當個賓客,參與他的喜事……」

古人訂婚有三書六禮,三書分別是聘書、禮書、迎親書,六禮分別是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一次訂婚的時間,可能長達一兩年。聘書是最早的婚禮流程,所以去年八月份,徐三兒替徐家送過聘書並非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再加上去年的動亂,婚禮推遲亦在常理。

這件事灰白狐狸並不清楚。原時空的他,還是渾渾噩噩的鄉間少年,爹辦事,那可能知會他一聲。再者說,這等事說了也沒什麼太大的必要。

「不去……」

徐二愣子直接搖頭。

他在薛家廟的土屋囚牢里,恨極了徐書文的背叛。

但他話說出口後,又過了一會,揚起了眉,哼了一聲,「去!怎麼能不去。祠堂里徐志用說過了,喝下了酒後,都還是同族的兄弟。」

「爹,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徐二愣子咬了一下牙。

縣衙的書辦,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吏,談不上有大的牌面。但入了縣衙,再下了鄉,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更何況,他的背後,還有鄭胥吏。這個身份,在十里八鄉都極為體面。其外,他還只是一個學生……。

徐三兒大概明白了徐二愣子的意思,他臉上又憂又喜。

能富貴還鄉當然是個足以稱道的事情,但若與老爺、少爺對上,又是他所不敢的了。老爺的身份是徐家堡子的族長。

「爹,你放心,我懂分寸。」徐二愣子笑了笑,「我現在只是個書辦,回村,只是不想讓他們低看了咱們倆,說咱的壞話,等今後我成了鄭胥吏那樣的人……」

後面的話,他沒說了。馬廄側屋、祠堂里的一個個族親,他都記在了腦子里,還有大蟲……,他一直沒有忘記。

「爹等著那一天。」

徐三兒勉強笑了笑。

他此刻竟有點後悔讓徐二愣子給鄭胥吏送禮了。送了禮的徐二愣子,變得成熟了,成熟到他這個爹也難以看透了。

「你要是有什麼心事,多和胡老爺說說……」

「別累著你。」

他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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