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留個清白

作者︰俯瞰過往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只不過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徐二愣子下了床,抬腳邁出門檻,走到檐階處。他看了一眼二超子所住的賃房,門屋緊鎖,又看了眼和趙家相隔的院牆,那個蹲在牆角的人力車夫已經逃了,「我不明白,  他為何要還給我藥錢,一元七角錢,事後做了賊偷,偷的錢卻比藥錢還要少。」

一件很荒誕的事情。

假使二超子不還這藥錢,直接跑,也是可行的。本來藥錢父子倆就沒想著要回。然而二超子來了這麼一出,他逃走時,  手上的錢反倒少了。

「呵!」坐在門檻的徐三兒朝檐外吐了一口濃痰,  他冷笑一聲,  「無非是想著清清白白的走罷了,欠錢和偷錢是兩碼子的事。欠了錢,哪怕他跑了,有一天回來,還是得還錢,但偷了錢,只要沒被逮住,誰能說他的不是。」

「留下一半的錢,是不想咱倆對他閨女下手,給他閨女一個後路。他能跑,他閨女跑不了。你今後遇見他,也別興起什麼仁念,這人,  看起來老實巴交,可背地里全是瞎瞎心眼。」

他受過苦,和二超子一樣無助過。不同的是,他有族長、老爺徐志用兜著底,  能打欠條,  但二超子不同,一個獨門獨戶的鰥夫,又沒個族人幫忖。這等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生了惡心,防也防不住。

「要是他有個帶把的兒子,他興許就不會跑了。」

听到徐三兒的話,徐二愣子心里頭無名狀的冒出這句話。有了兒子,二超子就有了傳宗接代的根,他就不可能做出這般冒險的事。

「對了,這話你別和大牙嬸一家提。」徐三兒被外界的潮氣吹得有點冷了,他返回屋內,讓徐二愣子一道進來,關上了門,重回榻上蓋上了薄被,「大牙嬸是個嘴巴把不住門的,她說了事,小寶子就要在趙家挨罰。我估計他還沒走遠呢,  可能躲在城里,偷偷盯著這件事。也是可憐他閨女了,  逢著這麼一個爹。」

「躲在城里?盯著咱們?」

徐二愣子此刻哪怕躺在床上,但他竦的渾身發涼、如芒在背,感覺黑暗處像是有一個人影在盯著他看,趁他不備,用剔骨尖刀奪了他的命。他被叫做「徐爺」,上了新式學堂,最早剪了辮,亦算是開明士紳了。

縣衙榨了二超子的血汗錢,他分了利。二超子叫他一句句「徐爺」時,看似尊敬,實則是在掂量他的輕重。如他分了賞錢,走出縣衙,看著街上的一個個行人時那般,都在不懷好意……。

黑色的夜很快就度了過去。

經歷這一遭,徐二愣子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不過思及上次在講堂打瞌睡、心不在焉的後果,他這一次在早課中強打起精神,煎熬的等到了下課鈴響。

當然,精神欠佳的他,也只能做出努力听課的模樣,至于學科先生講課時的話,他一句都沒听進去。幸好,許是他的表現不錯,這一次學科先生並沒有通知先生他在課堂上開小差這件事,總算是蒙混過關了。

但下了第二節課的前半堂課,他委實精神不佳,于是只能找先生準備告半天病假。至于理由,他不打算說實話,隨意找個理由搪塞就是。

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騙,相信了徐二愣子的說辭。

「你許是昨天下雨著涼了,沒注意保暖,所以才會身體不適。」寓所內,劉昌達打量了一會徐二愣子的臉色,確實有點虛弱蒼白的模樣,「也有可能是你最近累著了,猛地被冷風一吹,身體沒捱住,染了點風寒。」

「你也不小了,得勞逸適中。」

劉昌達嘆了一口氣,告誡道。

盡管徐二愣子得了縣衙書辦的差遣,卻也沒耽誤在高小的學業。這樣兩頭跑,縣衙那邊他不清楚,不過在學堂里,徐二愣子的成績雖略有下滑,但仍保持不錯。學業有成,他也就沒了干預的閑心。

然則……如此勞累,指不定什麼時候徐二愣子就病來如山倒了。

窮苦出身的學生,攥緊了一條門路,舍不得輕易放手。

這點他明白。

他能做的,亦只有幾句不痛不癢的提醒。

「謝先生教誨。」

「我……會注意的。」

徐二愣子點頭起身,敷衍的回了兩句話。

「細君,給徐從熬上一盅生姜糖粥。」見徐二愣子要走,劉昌達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然後又朝里屋喊了一句。

「我不是大夫。」劉昌達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圓框眼鏡,他笑了一聲,「病了,該喝什麼粥,我還是明白的。喝完粥後,你再走。還有,唔……,再過一個月,于青就要參加升級考了,你這個做學長的也算教導有方,他學業取得成績,有你的一份功勞。」

于青?要升級考了?

徐二愣子詫異了一下,但很快就淡定了。先生之所以願意為于青補習,也是看中了于青天資不錯。不然對于天資一般的學生,三年簡易科明顯更適合他們。于青只比他小了一兩歲,參加小學堂的升級考亦在情理之中。

六月下旬到七月初是歷年升級考的時間。

不過于青能不能考過,還是未知之數。他上次能順利完成升級考,也是多虧了狐仙幫他作弊,不然一樣懸得很。

「先生,于學弟……」

「你不知道,他找過我幾次後,就沒找了。」

徐二愣子感覺臉上有點火辣辣的痛,他連忙推辭道。固然是于青沒接下來找他,可按理說,作為學長也應照顧一下學弟,所以這次先生論功夸獎,他實在不敢居功,冒領功勞。

「幫他一天也是幫。」

劉昌達語氣拔高,強硬道。

「再說你兩趟跑,平日里就忙,能給他指導就不錯了。是他沒找你,算是他的錯,你不必介懷。」

他又強調了一句。

里屋的小腳女人端著淘米盆走出了門。趁著這個空當,徐二愣子馬上轉移了一個話題,「老夫子,不,周先生呢?有周先生的下落了嗎?」

說起一日教導的恩,徐二愣子就忍不住想起了老夫子。老夫子將講義借給了他十日,對他亦是不錯。是弘文學堂中對他好僅次于先生、師娘的一個人。哪怕老夫子走了,解聘了這麼多日,他都沒有忘記。

「周先生?」劉昌達眉宇皺起。他剛才因拔高話音而聳立的身體又再一次的軟在了太師椅上。他挪動了一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後,點燃了香煙,「他的蹤跡我們這些先生也不甚明了,包括他的兒子,他和他的老妻一同離開了新野,我上次想要拜訪他,沒找到他。」

「怎麼,你兩次問起了周先生,和他有事?」

劉昌達眯了一下眼,心里倏地有點不舒服了起來。

他和徐二愣子的關系,可不僅是單純的學堂師生關系。徐二愣子算是他真正的門生,只不過沒有磕頭敬茶這一步驟罷了。其外,老夫子和他的關系,可稱不上是多麼好。

「周先生走了?離開了新野?」

徐二愣子先是錯愕,隨即才想清楚了。

不僅是弘文學堂容不下老夫子了,整個新野,甚至南陽府,都很難再有老夫子的容身之處了。老夫子曾是南陽府科舉的府首,同年不知凡幾,學生對他如此折辱,這南陽府他難以待下去了。

先生的逼視迫近。

徐二愣子心里緊張,他道明了緣由,「我撿了周先生的鏡片,想著還給周先生,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哦」的一聲,劉昌達的眼趨于平和,他的身子坐正,「周先生的脾氣我不敢恭維,但他好為人師的品性還是值得稱道的,只是可惜了他的才華,跑到鄉塾去教學了。你不要學他,一直認死理。」

可不是認死理嘛。他覺得,已經到了民國年了,辮子剪了就剪了。偏偏這個老夫子認死理,被學生揪住了,以致名聲毀于一旦。

先生訓導,徐二愣子點頭稱是。

少傾,小腳女人就熬好了生姜糖粥。徐二愣子等粥涼的差不多了,捧著瓷碗,一口氣喝了個干淨,道謝後,出了寓所門。

「胡老爺,你看,這是把新鎖。」一人一狐在老夫子寓所門口止了步,徐二愣子朝窗台瞧了一眼,空蕩蕩的,「二超子和老夫子都離開了新野,這里都沒了他們的容身之處……」

一個前清的廩生,一個人力車夫。徐二愣子想不明白,他們有什麼共通之處,又是怎麼淪落到了同等的下場。

一個對他有恩,一個與他有仇。

灰白狐狸又一次跳到了以前放置劍蘭盆栽的窗台上,門里的景物和幾個月前沒有什麼差別,它搖了搖頭,又一個縱身,跳入了徐二愣子的懷里。

它呦呦叫了幾聲。示意是別多想,听先生的話。

先生說了,不要學老夫子,認死理。在它現在看來,徐二愣子就是有點認死理了,走進了死胡同。也難怪,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得到一個二愣子的小名。出了名的 脾氣,和爹一樣。

在街上買了幾個燒餅,一人一狐就徑直回到了雜院。

睡了大概一個半時辰左右。

徐二愣子就听見有人在嚷,是趙家院子那邊。

「小寶子,你走慢點,你爹就在那邊,跑不掉的。昨天剛下了雨,地上濕,你別摔倒了。摔倒後,衣裳扯了,可是要從你的月銀中賠的。」

是秋禾的聲音。

趙家院里,屬秋禾和大牙嬸關系最要好,順帶著小寶子過去後,亦和秋禾牽扯上了關系。小寶子將秋禾認作姐姐。

「爹,爹……」

是小寶子開始喚了。

這個時間點,二超子大概已經歇工回家了。

只不過,昨夜二超子已經跑了。小寶子的叫喚終于是做了無用功。她叫喚了大概十幾聲,稚音越來越弱。

「你爹興許是回來晚了,听姐姐的話,回前宅吧。」

「蘭花兒還等著你呢。」

秋禾勸了一聲。

蘭花兒,是趙家的另一個女佣。在這段接觸的時日內,一人一狐了解到了趙家的內事,小寶子被賣到趙家後,是蘭花兒在管教著小寶子。

「胡老爺,我該怎麼說,說他爹不在了嗎?」

「說了,豈不是就說明我發現他盜了銀子,二超子萬一對我下手怎麼辦。不說的話,看她一個小姑娘……」

賃房,床上,徐二愣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略感無奈道。

二超子的竊銀,只有狐仙看到了。他要是急匆匆的說二超子走了,那就是不打自招,說明他早就知道了二超子的丑事。

如果按照常理發展,應是他們見銀被偷了,賊偷只偷了一半,因此不敢報官,害怕報復,而後過了幾天,發覺二超子無影無蹤,所以將竊銀的嫌疑落在二超子的身上……。

「算了,暫時不管了。」

徐二愣子搖頭。

他此刻也和徐三兒的想法一樣了,小寶子怎麼踫到了這麼一個爹。求自己清白,讓他閨女落得這個下場。

到了臨晚的時候,趙家的院里又傳來了小寶子的喚聲,一聲聲爹喊的讓人心痛,但雜院里遲遲沒人回應。

「二超子呢?他人呢?今天和昨個……小寶子喊了那麼多聲。」次日,大牙嬸臃腫的身子擠進了徐家父子的賃房,擋住了一大片的光芒。她看著正在讀書的徐二愣子,問了一句,「徐從,你最近兩天見二超子了沒有,按理說,他也沒別的住處……」

縣城客棧的大通鋪睡覺也要錢,二超子不可能花錢睡覺。要是出遠門,基本也會給鄰居打個招呼,不會就這麼失蹤了。

「沒有。」

徐二愣子搖頭,「超叔我也幾天沒見了,興許是有別的事。他沒和大牙嬸你說嗎?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沒了。」

他睜眼說瞎話。

大牙嬸被搪塞的離開了,不一會,她就急匆匆的再次走到賃房門口,「跑了,他跑了,他卷銀逃跑了,我剛才戳破了他家的糊窗紙,沒見了東洋車,值錢的家當也沒了,定是變賣了。」

賣子賣女後,卷銀逃跑的事情並不罕見。一方面是羞愧,另一方則是臉皮,得來的錢財不少,但生活在舊處難免被人看低了眼,除非荒年,不然賣掉親生兒女,會被人戳著脊梁骨的。

然而切實發生在身邊,還是不多見的。

「什麼?他跑了?」

到了晚間,回來的徐三兒、來福兒听聞這個消息,都驚掉了下巴。似乎兩人都沒料到,這幾日那般疼愛小寶子的二超子,竟然卷了銀,逃跑了。

「藥錢,對了,藥錢,二超子逃跑了,給你家還了藥錢沒有?」

來福兒急問了一句。

藥錢可是一元七角錢。雜院里的人都知道二超子曾借了徐家父子這麼大的一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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