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不要不識抬舉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張安世其實並不擔心高祥,這是成熟的老吏,行事穩重,卻也謹慎。

最緊要的是,這右都督府上下官吏,都有盼頭。

對于下級的官吏而言,隨著新政的政績,他們的將來必可水漲船高,有了升遷的動力,大家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

而對于高祥而言,他現在所追求的,乃是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這東西,看似虛無縹緲,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卻是巨大的誘惑。

新政成敗,決定了一個人千百年之後的功過,成則後人敬仰,敗則遺臭萬年,關系到的何止是自身對于身後之名的看重?

實則,這其實也是這個時代家庭觀念的看重,古人重視家庭,更看重自己的兒孫,若是名聲不好,兒孫羞于啟齒,要知道,古代的望族,子孫們都樂于將自己的祖宗掛在嘴邊的,因而祖先的名聲,至關重要。

張安世其實並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對兩世為的人而言,張安世唯一想的,不過是想留下一點什麼,至于留下的痕跡被人如何評說,反而不緊要了。

畢竟人類的認知反轉實在太多,即便是秦檜都可被人洗得從黑至白,歷史上的所謂光輝形象,大抵都能用顯微鏡找出黑點,而那些動輒屠城的暴徒,人們卻大多不會過于苛責,反而從其言行舉止之中找出幾分所謂真性情之處。

可見所謂的身後之名,不過是個笑話。

到了次日,棲霞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其實常來,每一兩個月便要來一次,只是從前,他帶著的乃是東宮的禁衛,可現在帶著的卻是幼軍。

夏瑄和金大洲二人領著一干校尉伴了皇孫的大駕,他們樂于來棲霞,不只是能感受這里的熱鬧,最緊要的是,他們總是在謀劃做點什麼買賣才好。

京城三凶那等不太聰明的人都能發財,沒道理他們這些擁有優良血脈的人不可以。

至于朱瞻基,起初來確實是一次次見識風情,圖個熱鬧。

後來純粹就只是想出來散散心,見一見自家舅舅了。

舅甥相見。

張安世一如既往的很高興,喜滋滋地道︰「我的好瞻基,你可算來了,听聞你近來讀書總是走神,是嗎?」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成日讀《資治通鑒》,我已讀通了,卻非要教我倒背如流,實在可恨。」

張安世感慨道︰「能成大事者,歷來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樣只強背的,十之八九,教出來的也是迂秀才。瞻基啊,過一些日子,我想辦法,到陛下的跟前說上幾句。你那新的師傅叫什麼來著?」

「姓王,叫王通,阿舅一定要好好地告他的黑狀。」

張安世卻是拉下臉來︰「這是什麼話?我只是如實奏報,什麼叫走高黑狀,這樣說的倒顯得我似佞臣。」

朱瞻基皺著小眉頭道︰「可是……」

張安世連忙捂住他的嘴︰「好啦,來了棲霞就少說多看。」

等到張安世放開手,朱瞻基倒是乖巧地應了︰「噢。」

張安世便又變回那個熱情可親的舅舅了,笑道︰「今日想去哪兒瞧熱鬧?」

「我……我想去學堂里瞧一瞧。」

「嗯?」

朱瞻基道︰「我听聞棲霞許多孩子都讀書,我想瞧瞧他們是如何上學的。」

張安世便也干脆地道︰「這個好辦,阿舅安排。」

張安世總是樂于滿足朱瞻基提出的任何合理請求。

讓他多見識見識總不是壞事。

不多時,舅甥二人便一起來到了一處學堂。

這學堂很是普通,處于鬧市之中。

朱瞻基好奇地道︰「阿舅,學堂的選址怎這樣吵鬧?」

張安世聳聳肩,道︰「這可怪不得他們,當初建這小學堂的時候,這兒還偏僻得很呢。可誰才曉得,不過兩年的功夫,此處就熱鬧起來了。」

里頭傳出朗朗讀書聲,因是小學堂,不過是背誦一些算術的口訣罷了。

朱瞻基道︰「他們教授的真簡單。」

張安世與朱瞻基站在窗前,背著手,學堂的負責人和其他的教習,早已被校尉們請到一邊去‘喝茶’,其余人退開,只二人隔著窗,瞧著里頭滿當當的課桌,足有七八十個孩子,擠在這並不寬敞的課室里繼續朗讀。

張安世聲音放低,道︰「在這樣年紀的時候,還沒有正經學算術呢!等他們到了你這個年紀,便要學更深的學問了,代數、幾何的原理,你知道嗎?」

朱瞻基道︰「我學的和他們不同。」

張安世笑了笑道︰「術業有專攻,所以你可別小看了人。」

朱瞻基看了一會,隨即便跟隨張安世來到這課室外的小校場里踱步。

朱瞻基踩著這小校場里的砂礫,突的道︰「阿舅……我听人說,你不學無術……」

眼見張安世勃然大怒。

朱瞻基又道︰「可楊溥師傅又說,阿舅治下,許多孩子都讀書,楊溥學士說,只有聖人才可以做這樣的事,可我瞧著阿舅……不像聖人。」

張安世驚喜道︰「楊學士當真這樣說?」

朱瞻基點頭確定。

張安世感慨道︰「這個家伙,怎麼老揭我老底呢。」

朱瞻基道︰「楊溥師傅還說,只有心存仁義之人,方才能做到這樣的事,是為蒼生為念,懷有憐憫之人……」

張安世擺擺手︰「好了,好了,夠了,听的我頭痛。」

朱瞻基歪著腦袋看著他道︰「這是楊溥先生在夸阿舅呢。」

張安世道︰「他夸一夸,倒沒什麼妨礙,不過……你卻不可信了這些鬼話。」

朱瞻基詫異道︰「阿舅,難道他說錯了?」

「大錯特錯。」張安世一本正經地道︰「讓人讀書,可不是靠什麼憐憫和仁義。」

朱瞻基很是好奇,便道︰「那靠什麼?」

「利益!」張安世道。

若換做楊溥親來,見張安世給朱瞻基灌輸這個,只怕要兩眼一黑。

朱瞻基似乎對這等奇談怪論,格外的感興趣。

于是他慫恿張安世道︰「阿舅,為何是利益?「

張安世道︰「因為人讀了書,就能從事更精細的工作,能有更大的價值,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千方百計,鼓勵他們去讀書。」

朱瞻基道︰「阿舅的意思是……他們讀書……阿舅才有好處?」

「正是如此。」張安世毫不避諱地道︰「所謂仁義的那一套,或者靠同情和憐憫,甚或是聖人所謂的教化,是不可能讓人持之以恆的讓最尋常的百姓子弟進學堂讀書的。」

頓了頓,他接著道︰「你瞧,這千百年來,天下的尋常百姓子弟,有幾人能讀書?這讀書之人,不都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嗎?」

朱瞻基听罷,表情認真地起來,顯得若有所思。

張安世則接著道︰「所謂的仁義,不過是同情心,就好像一富人見別人衣不蔽體,因而憐憫,于是施舍給他一些衣食。可是鼓勵富人們去樂善好施,就能讓天下清平嗎?若靠這樣就可以,那麼天下早就安居樂業了。」

朱瞻基點了點頭,道︰「阿舅說的對,那麼……怎麼樣才可以呢?」

張安世道︰「人只有自覺自己高貴,才會對別人施舍,施舍是不能長久的。看那歷朝歷代,也不乏有懷有憐憫之人,或者知曉仁義廉恥的君子,可他們能惠及幾人呢?他們所接濟的人可能有十戶、百戶,可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衣不蔽體、食不果月復的人又有多少呢?」

說著,張安世模了模朱瞻基的腦袋,語重心長地繼續道︰「可利益就不一樣了。利益是恆久的,你若是抱著施舍的態度去搞教育,那麼這就永遠是緣木求魚。可你若是抱著功利的心態,這事反而有成功的希望了。」

張安世深深地看著他道︰「就好像你這小子,將來若是想著,百姓們真可憐,子弟不能讀書,你一定要讓天下人的子弟都讀書,那麼這事必定會以笑話收場。可你不妨想,這麼多百姓沒有讀書,產出低下,這樣下去,大明靠這些人,能征幾個稅?棲霞的商行,產出的貨物,又能售予幾人?你這般想之後,那麼這事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朱瞻基定定地看著他,問道︰「阿舅,這是為何呢?」

張安世道︰「很簡單,因為……這些百姓,其實並不需要施舍,施舍除了令某些富人所謂自我的精神得到滿足之外,對于整個天下沒有太大的益處。你以功利之心去看待這件事,給他們創造讀過書,便可以改變命運,可以改善生活的機會,那麼,不需你去催促這些百姓,百姓們便是節衣縮食,也要供子弟們讀書不可了。」

「所謂的仁義之心,不過是將自己視為聖人和君子,而將百姓視為草芥而已,因為他們和牛馬一般,必須因為自己的惻隱之心,或者是自己聖人之學中的某種道德,才可以改善百姓的境遇。這不過是王侯將相們的那一套罷了,可你要知道,其實這些尋常百姓,除了出身不好,家境貧賤之外,實則與這朝中所謂的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里,張安世抬手,指了指站在遠處的夏瑄和金大洲,道︰「你瞧見那兩個傻瓜嗎?他們若不是夏公和金公的兒子,只怕他們和這里頭尋常百姓子弟的相比,還遠遠不如呢。」

「所以說,你要做任何事,首先要做的,不是抱著所謂施舍的心態,要干成一件事,首先要做的事無他,你將他們當成一個人來看待即可,你設身處地想,這些和你一樣的人,你頒布了一個法令之後,這些趨利避害的人,會想什麼,會有什麼顧慮,那麼針對這些,去盡量解決這些顧慮,而後用功利去鞭策他們,他們自然而然,趨之若鶩,那麼你要辦的事也就無往不利了。」

朱瞻基細細地听著,道︰「我似乎明白了,棲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對阿舅有利,對這些百姓也有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才都水到渠成。」

「聰明!」張安世不吝贊道,欣慰地看著他道︰「不愧是我外甥,是我張家的種。」

朱瞻基卻繼續問︰「可是阿舅,這仁義廉恥,當真無用嗎?」

張安世立即搖頭道︰「仁義廉恥當然是好的,可仁義廉恥只是規範自己用的,是內在的東西。可若是將仁義廉恥掛在嘴邊,去約束別人的人,那麼這個人……必無仁義,也十之八九沒有廉恥。」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平日成日教我說,要孝順……」

張安世頓時怒了,提高了聲調道︰「我們說的是仁義廉恥,沒說忠孝,忠孝能和仁義廉恥一樣嗎?瞻基,你糊涂啊……」

朱瞻基忙耷拉著腦袋道︰「好啦,好啦,阿舅你別生氣。」

張安世見他服軟,這才放心。

其他事可以商量,可是百善孝為先,這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商量的。

這是漢家的傳統美德,若是這個都沒了,那麼千年文脈也就斷絕了。

到了中秋,夏稅的征收終于有了眉目。

這個時候,蜀王朱椿卻從蘇州回京,途徑棲霞,特意來訪。

張安世和朱椿其實沒有多少私人交情,不過是堪堪見了兩面而已。

不過因為同進共退,因此關系比尋常人近了一些。

張安世邀了朱椿到後衙里,朱椿顯得風塵僕僕,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

張安世道︰「這一趟去蘇州,如何?」

朱椿累歸累,卻精神還算飽滿,听到張安世的話,沒有立即回答,他心思比尋常人深沉,頓了頓,只道︰「是有一些阻礙,不過諸事只要肯下功夫,沒有不能解決的道理。」

張安世道︰「蘇松一帶,士紳極多,人們都說此地乃是文脈所在。所謂文脈,不過是讀書人多一些而已,恰恰因為如此,所以阻力也大,倒是我這右都督府,反而清閑一些,所領的州縣之中,說是士紳,可與蘇松的讀書人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朱椿笑道︰「當初有人請本王來做這左都督,治應天府和蘇州、松江等地,想來目的就是如此。」

听著這話,張安世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可惜他們失算了。」

朱椿只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當下張安世讓人備上了一桌宴席,他與張安世小酌之後,便道︰「本王還需去主持夏稅,就此告辭了。」

張安世道︰「此番左都督府,夏稅應當征收的不少吧。」

朱椿大笑︰「哪里……粗略估計的話,確實不少。」

不過朱椿沒有往深里說,便與張安世拜別。

從右都督府出來,便需往渡口去,朱椿卻沒有登車,而是直接步行。

他走在棲霞的街巷里,此時的棲霞,又與從前不同了。

他行至半途,不禁感慨︰「何時應天、蘇州都如這般,本王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隨扈的其中一人,乃成都左衛指揮使同知陳強。

陳強道︰「殿下,此番這些蘇州諸紳這般求告,斯文掃盡。可見他們已是窮途末路,有殿下壓著,他們哪里敢造次?想來用不了多久,殿下便可成功。」

蜀王朱椿卻是微笑道︰「你跟了本王幾年了?」

陳強恭謹地道︰「自蜀王殿下就藩,卑下便扈從殿下。」

朱椿道︰「跟著本王這麼多年,還是這樣糊涂。你啊……還是看不透。」

陳強詫異道︰「還請殿下示下。」

朱椿駐足,在一處貨郎的攤子跟前停下,這貨郎賣的乃是糖人,許多稚童圍著,只是他們沒錢,便只遠遠看著‘望梅止渴’。

朱椿道︰「買一些下來,給孩子們吃,別買多了,凡事吃多了也不好,一人給一支。」

後頭的隨扈便應下。

朱椿卻已先步行走了,陳強繼續亦步亦趨地跟著。

朱椿這時才道︰「你只看到他們跪在本王腳下痛哭流涕,見他們不顧斯文掃地,一個個哀嚎慟哭。可你想過沒有,一個體面的人若是連臉面都不要了,肯如此屈膝奴顏。這樣的人,方才是最可怕的。」

陳強驚異地道︰「是嗎?」

朱椿道︰「他們今日可以如此,那麼明日就敢殺人,也正因如此,所以本王才緊急回京,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陳強卻是不以為然地道︰「他們還能如何,不過是案板上的魚肉罷了。」

朱椿抿抿嘴,一時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本王現在想的,是該如何應對。至于你這渾人,動輒什麼魚肉,什麼他們敢如何的話,就不必再提了。這樣的空話多言無益,對付那些人,需用十二萬分的精神對待。」

「今日與威國公相見,當時倒是有一句話是對的,他們那右都督府的士紳,與左都督府治下的這些人比,實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足掛齒。」

陳強忙道︰「是,是,殿下……打算如何應對呢?」

朱椿微笑,眼神閃爍著,轉眸之間,陡然殺機畢露。

等這目光落在陳強的身上,這眼神又變得溫和起來,輕輕地道︰「希望他們不要不識抬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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