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在梨園看顧陳起陽,沒有去殮房。
對陵游的渲染,她沒有直觀過周忠才的尸體,所以也沒有客觀的感同身受。
進摘星樓來,看到月見忙碌的身影,她只說了句‘我帶陳姑娘到睦元堂’,便推著陳朝顏走了。
謝玄也泡過藥湯,換了身衣裳。
倚著憑幾,靠坐在貴妃榻上,听到門口動靜,他的目光第一時間移過來,落到了陳朝顏身上。
每次過來,馮守道都在。這次過來,看到屋中只謝玄一個,陳朝顏頗是稀罕地說道︰「馮大人竟沒有過來纏著問你剖尸的結果?」
謝玄慵懶道︰「來了,我把他給攆走了。」
陳朝顏看向他,「你懷疑馮大人?」
謝玄笑一聲,反問她︰「為什麼不可以懷疑?」
「也對。宋衍忠在郡守府當差,青溪縣又是盧陽郡的下轄縣,馮大人的確很有嫌疑。」陳朝顏沒在這個話題上和他多爭辯。因為,魚貫進屋的婢女端著吃食來了。
光明蝦炙、同心生結脯、羊皮花絲、八仙盤、五牲盤、醋藕、韭黃炒蛋、清炒水芹、參雞湯、透花滋、燒梨、玉露團、甜雪、水晶龍鳳糕、貴妃紅、長生粥、水晶飯、水果拼盤。
陳朝顏數了一下,足足有十八道。
雖然分量都不多,但還是擺了滿滿一桌。
只是待她拿起筷子準備吃時,才發現謝玄還歪坐在貴妃榻上,且身前並沒有食物。
陳朝顏了然地看他兩眼後,獨自吃了起來。
按照習慣。
她先吃了玉露團、甜雪等甜食後,才又著手光明蝦炙等菜。
她吃時,謝玄就看著她。
看著她握著筷子,一會兒夾蝦,一會兒夾羊皮花絲,一會兒又夾五牲盤里的熊肉、鹿肉,腦子里不自覺地便涌出她拿刀開膛破肚的種種畫面來。
胃里翻涌,被謝玄強行按下。
再看越吃越香的陳朝顏,謝玄忍不住說道︰「你倒是吃得下!」
陳朝顏微微勾動起嘴角,瞥著他說道︰「什麼肉不是肉呢?」
邊說著,邊夾了塊同心生結脯吃進了嘴里。
謝玄迅速收起玉骨山水扇,快步離開了睦元堂。
陳朝顏看著他的背影,不由笑出聲來。
白芍也跟著笑了,「跟著公子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公子逃走。」
陳朝顏隨口說道︰「第一次看剖尸,倒是挺正常。」
白芍收回目光看向她︰「陳姑娘剖過很多次尸嗎?」
陳朝顏莞爾笑道︰「雖然知道你是在試探我,但我還是想說,是,剖過很多次了。」
從她進入省刑警隊開始算,五六年下來,沒有剖過一百,也有八十了。
白芍並沒有否認她在試探,而是接著問︰「陳姑娘不害怕嗎?」
「一開始也是害怕的,也吃不下飯。」陳朝顏看著桌上的美食,「後來見得多了、剖得多了,也就慢慢地習慣了。」
白芍好奇地問道︰「陳姑娘為何會學仵作?」
陳朝顏想一想後,說道︰「懲惡除奸,伸張正義。」
這是她當初選擇法醫學的初衷。
白芍點一點頭,沒有再問。
陳朝顏也就繼續吃起了飯。
吃完飯。
歇息不過片刻,謝玄便回來了。
走經她身邊時,他停住腳步,「吃好了?」
「吃好了。」陳朝顏笑盈盈地點一點頭,揚頭問他道,「你呢,吃過了?」
謝玄走了。
走到貴妃榻前,倚著憑幾歪坐著後,略過吃飯的話題,徑直道︰「陵游找周夫人問過了,昨日夜里,他們確實是在戌時正用的飯。」
「至于凌晨那一頓,還在打听,暫時還沒有結果。」
「城外的良田呢?」陳朝顏問。
「城外良田有一百二十五畝,都記在周忠才妻弟名下。」謝玄細飲著濃茶,閑適地說道,「那片良田都是一等官田,按盧陽郡的市價來算,每畝需要二十貫錢。一百二十五畝,折算下來就是兩千五百貫錢。周忠才只是個不入流的司倉史,每月俸祿林林總總加起來,也就一貫錢。這一貫錢,除去家中開支,幾乎是余不下什麼錢的。更不提,他在買這一百二十五畝良田時,還買了七個正值壯年的下人。這樣的下人,在京城單獨一個就要十五貫錢。在盧陽郡,也要近六至八貫錢。就按六貫來算,七個下人也要四十二貫錢。」
「以周忠才的能力,他就算不吃不喝,也負擔不起這些。」
兩千五百四十二貫錢……陳朝顏默默地計算了一下這些錢里有多少個二十枚後,心酸地說道︰「也就是說,周忠才的這些錢很有可能來路不正。這個不正的源頭,為求自保,所以殺了他咯?」
「我記得你早上才同意尸體痙攣是區分自盡和他殺的重要證據,並且說尸體痙攣是無法偽裝的。」謝玄看著她。
「我說的是,一般來說,尸體痙攣是人為無法偽裝的。」陳朝顏糾正道,「但總有不一般的時候。」
謝玄勾一勾嘴角,「周忠才就是那個不一般的時候?」
陳朝顏點頭,「很顯然。」
謝玄頗有興趣道︰「說說。」
「我先前說過,周忠才死亡現場很干淨,除了沒有噴濺狀血跡這一點外,就找不出其他的疑點來了。」陳朝顏坐直身子,目色漸漸變得嚴肅,「如果不是在尸檢時,發現周忠才耳根處的紫紅色斑痕,即便有這個疑點,也無法佐證周忠才是死于他殺。」
謝玄興趣更濃了,「在殮房時你說過,周忠才耳根處的紫紅色斑痕是拳擊傷。也就是說,拳擊耳根可以讓尸體發生痙攣,偽造出自盡的效果?」
陳朝顏看他一眼,「尸體痙攣多發生在精神高度緊張或腦損傷時,也發生于延髓受到嚴重的機械性損傷,如延髓出血等。周忠才耳根處的拳擊傷,正是屬于機械性損傷之一。」
「另外,在腦干與延髓的鏈接部位,也可以簡稱為延髓的部位,就在耳根深層的顱腔內。」
「耳根部位缺少皮下組織,肌內、皮膚又極薄。所以,耳根是頭側面最接近延髓的薄弱部位。」
「延髓是人的生命中樞,它的主要機能就是調節內髒活動,維持生命所必要的心跳、呼吸、消化等。」
「簡而言之,打擊耳根部,很容易使顱底受到震蕩,顱底受到震蕩就會波及延髓。如果力道足夠大,那麼震蕩就會導致延髓出血。如果在延髓出血的瞬間,凶手將匕首刺進周忠才的心髒,就能偽造出尸體痙攣的自盡現場。」
「周忠才耳根處的拳擊傷是生前傷,完全符合偽造自盡的條件。」
「只是周忠才是在書案前的椅子上被殺,又沒有被約束的痕跡,要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凶手最少需要兩個人!」
陳朝顏慢聲說完這些後,抬眼看向謝玄。
謝玄也目若深淵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