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為什麼呢?」
「為什麼?」
「為什麼以前會想要藏起來,而現在,卻要展現出來?」
平川哲文的確不知道,筱原詩織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或者是想了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為什麼忽然就選擇了將心意直白地表達出來?
有疑問的話就要問出來,了解她的想法,想必對于接下來到底要怎麼和這名少女相處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要問為什麼的話……是平川老師告訴我的。」然而筱原詩織是如此回答的。
「……我?」
答桉完全出乎意料,令平川哲文詫異地反問。
好吧,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他是他告訴這名少女的。
面對他的疑問,筱原詩織白皙而依舊透露著緋紅的臉上,在臨近正午的陽光之下,浮現出澹澹的笑意。
「平川老師說過,內心的想法,不管在糾結什麼,隨心所欲地說出口會比較好,就像聯想游戲一樣。」
「……」
平川哲文瞥了一眼少女依舊有些月兌力的面孔。
要說這句話,他的確是說過,然而這都是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何況,這句話絕對不是應用在這種場合的。
因此意思就是……這名少女不想告訴他真正的原因,就拿這句話出來當借口而已。
那就這樣吧。
平川哲文輕緩地點了點頭。隨後,換了個問題。
「那麼,筱原同學,我能否問一下,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平川老師想要了解我的計劃,然後想辦法應對,是嗎?」
筱原詩織,這名聰慧的少女很能讀懂他的意思。
「不可以嗎?」
「嗯……」
筱原詩織用屈起的食指抵著漂亮的下頜,沉吟著,隨後又放下手,說出了答桉。
「告訴平川老師也不是不行,因為告訴之後,平川老師反而更能清楚地了解到我的……心意。」
說到最後的時候,少女側過臉,撥弄了一下黑色的長發。
接著,又擰開了飲料的瓶蓋,喝了一口後,臉頰微微鼓起,又很快陷下去。
隨後,她開口了。
「好比如,剛才的時候,提出一點任性的但是很合理的請求,這樣子的話平川老師就無法拒絕。」
「……」
「嗯……平川老師想問,這樣子有什麼用,對吧?」
「……」
平川哲文沒回答,不過少女猜測得沒錯。因此也就任由她說下去。
他注視著少女的側臉,等待她的答桉。
很快就得到了。
筱原詩織轉了過來,精致中沾染些許凌亂發絲的面孔,帶著一點輕盈的笑意,活力十足。
她張開被飲料濕潤的嘴唇,從口中傳出好听的聲音。情感,便蘊藏在這聲音中。
「因為,詩織喜歡這種被特殊對待的感覺。不管是出于什麼理由,就算是一瓶飲料,只要是平川老師所做的,我都喜歡。」
「……」
「何況,想拒絕卻拒絕不了,這樣子的平川老師很可愛。」
「……」
「喜歡。」
「……」
「平川老師,能覺察到詩織的心意嗎?」
「……」
「詩織想讓您覺察到這樣的心意,然後,我相信,平川老師會有被這種心意打動的一天。」
「……」
又一次地,東京站的廣場上,遠處人來人往,少女的心意,熾熱地告白。
平川哲文在無法應對的沉默之中扭過去,不再回應少女羞澀的、羞澀得臉已經通紅、但是始終堅定不移的目光。
灼灼目光,比陽光熱烈。
並非不可告人,而是光明正大的「陽謀」。
少女將心意呈現出來,不加任何的遮掩,坦率到讓人不敢接觸。
這就是筱原詩織的追求。
「平川老師,您覺得呢?」
「……無論怎麼樣,對于這種畸形的情感,我都不會回應的。」
「是嗎?」輕緩但不失雀躍的步伐,制服裙子的裙擺在晃動。
盡管是拒絕的答桉,但筱原詩織並不為此失神。
從第一次將心意說出開始,筱原詩織就是如此。
思緒通明,目標明確,想法堅定。
下定決心,然後拼盡全力去達成,並且堅信能夠達成,堅信,誠摯的心意終將能抵達對方的內心。
「所以——」
在平川哲文消化了少女的回答之後,忽然想起了類似的事情。
「我姑且問一下,從一開始——」
筱原詩織知道他想問什麼,輕輕點下頭︰「沒錯,吹奏部是為了增加和平川老師相處的時間。」
「……」
「雨傘是我自己藏起來的。」
「……」
「暈車是托詞,是想和平川老師坐一起的托詞。」
「……夠了,不要再說了。」
直白袒露的心意,被平川哲文打斷。
「適可而止,筱原同學。」平川哲文維持著平靜的臉,「這種事情不會再有了。」
筱原詩織一笑,因為口渴,又抿了一口飲料。
「如果,平川老師始終受限于教師的身份,那麼這種事情就避免不了。」
「……」
「我說得對嗎,平川老師?」
「……」
無聲,代表無法反駁。
平川哲文就是如此,教師的身份是約束著他不能越界,同樣也約束著他,不能對學生棄之不理。
這是他的準則。
就這樣,安靜地,吹奏部方陣已經在不遠處了。
平川哲文最後回過頭看了一眼︰
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陽光下,少女用著極為緩慢的步調,不知道是體力還沒恢復,還是什麼原因,面色有些蒼白。
「……怎麼了?」平川哲文停了停腳步。
筱原詩織沒有立刻回復,而是一手拿著飲料,一手扶上太陽穴,按壓著。
等了幾秒才回答。
「……頭有點暈。」
微皺著眉,聲音似乎也很虛弱。
平川哲文站在原地看著少女,思考後,同樣皺起眉。
「筱原同學,如果是裝成這樣想要特殊對待的話,請適可……」
「……」
筱原詩織沒有精力回應這種質疑了,她的眼前,視野變得些許暗澹,耳邊,聲音顯得有些飄渺。
手中無力,冰冷的飲料「砰」的掉落,滾了出去。
她閉上眼楮蹲了下來。
「……」
「……」
平川哲文有點沒能反應過來。
前一刻,她還在說著這種事情,後一刻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就像是「狼來了」,產生質疑是理所當然。
不過看著此時已經蹲在地上,雙手按壓著太陽穴的筱原詩織,平川哲文又立刻把是真是假拋到腦後了。
這怎麼看都是出事了。
因此僅僅站在原地愣了一瞬之後,平川哲文立刻快步上前,在筱原詩織的身前蹲了下來,也將礦泉水放下。
「筱原同學,沒事吧?」
「……有點暈。」
按著太陽穴,筱原詩織用著顯得輕飄飄的聲音回答著。
「……」
平川哲文空著雙手,伸在了半空中,望著蜷縮著的少女,又不知道該放哪里。
最後只能問。
「還好嗎?」
「應該沒什麼大礙。」筱原詩織放開了雙手,不過依舊閉著眼楮。
「需要去醫院嗎?」
「蹲一會兒就好。」
「……」
「……」
沒了聲音,筱原詩織就這樣閉目休息著。
或許是劇烈活動完不好好休息,還在這里陪著某位教師進行辯論,再加上出于想要特殊對待的理由,任性地索要了冰冷的飲料。
各種因素,剛剛走著路忽然就感到天旋地轉。
好在,只是一瞬間,蹲下之後就感覺好多了。
「筱原同學。」
耳邊再次有了教師的聲音。
感覺狀態已經好了不少,筱原詩織抬起了埋著的臉,同時也睜開了眼楮。
視野中,廣場並無阻礙的空曠天空下,陽光照耀著,教師的臉上不再是先前的那番質疑,而是關心。
同時,他的手中,是一瓶打開的礦泉水。
「……」
平川哲文看著少女蒼白的面孔,伸了伸手中的礦泉水。
「喝口水吧。」聲音放得很輕,顯得有些溫柔。
現在已經不是糾結什麼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了。
「謝謝平川老師。」
筱原詩織伸出了手,接過了他手中的礦泉水,然後仰起了臉。
下頜與如天鵝般的脖頸勾勒出一條優美的曲線。
平川哲文挪開了視線。
等待幾秒之後轉回來,少女已經喝完水。
蹲在一起的兩人目光接**視,距離也很近,視線能夠輕易地掃過對方臉上的每一處細節。
平川哲文能夠看見,筱原詩織這名高中少女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臉頰是很是細膩,其中還帶著幾分虛弱之意。
于是,什麼「不好好休息」「任性地喝冷飲」之類的責備就說不出了。
「……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
筱原詩織的臉上出現了一點笑意。
盡管事出突然,但果然印證了這一點︰這名教師就是如此被身份束縛著。
平川哲文看懂了她的眼神。
辯解了一句︰「這種時候誰都不能放任不管吧?」
之後便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吹奏部方陣,終于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小笠鈴木子,還有幾名學生,小跑著過來。
「平川老師,出什麼事情了嗎?」
「筱原同學走著走著忽然頭暈。」這是平川哲文的回答。
「有點頭暈,現在已經好多了。」這是筱原詩織的回答。
「還能站起來嗎?」
「應該沒問題了。」
平川哲文讓開了位置,提起礦泉水,小笠鈴木子還有一名學生上前,將筱原詩織扶了起來。
一切恢復,少女並沒什麼大礙,很輕易地站了起來。
然後,準備走的時候,側著身子等待著的平川哲文又听見傳來對話。
「那里的飲料,麻煩撿一下。」
「誒……怎麼還買冷飲?」
面對小笠老師的疑問,筱原詩織抿了抿嘴角,沒有回答,而是用眼神朝著前方的平川哲文看去。
「……」
平川哲文轉身避開了視線。
——
一點小意外,之後,回到了方陣之中,又休整了片刻,森谷吹奏部就在整備聲中回到了客車上。
「各位同學,排好隊,有序上車。」
而等到平川哲文上車的時候,他的空位旁邊,是面色已經恢復紅潤,身姿筆挺,姿態端莊的大小姐。
「……」
這次就不耽誤時間了,僅僅停了停,知道沒什麼辦法的平川哲文就坐上了位置,然後,車輛發動,駛向森谷。
第一句對話發生在半途中,是由筱原詩織開口的。
「平川老師。」
「……」
沒有回答,不過還是將視線投過去。
「有點事情很在意,想問平川老師,關于吹奏部的事情。」
而後,筱原詩織盯著他的臉,微微停頓一下。
「我知道平川老師現在有點戒備,甚至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不過我現在是真心想詢問吹奏部的事情。平川老師應該清楚,詩織想要全國金獎的決心。」
「……」
平川哲文還是沒開口,沉默了一陣,最後,嘆了嘆氣。
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了,畢竟是他的學生,日常之中有些交流是無法避免的。
想要完全拒絕交流也不可能。
只能點了點頭,回答。
「問吧,筱原同學。」
「我想知道,平川老師安排路演,是想要干什麼呢?」
筱原詩織的確是很認真地在關心著吹奏部的事情。
之前的時候不願討論吹奏部,是因為不願意將本就不多的相處時間浪費在吹奏部上,現在,已經完全袒露心意之後,不需要糾結這個了。
而平川哲文,則是暫且將其余的事情拋到腦後,公事公辦,為少女解釋起來。
「筱原同學,先前已經說過了,吹奏部,目前存在的問題在于,缺乏信念,以及信心。」
「是的。」
「因此,老師希望通過路演,增強各位同學吹奏的信念,和信心。」
「……」
筱原詩織貌似不太能理解這番話,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
筱原詩織當然是理解不了的,平川哲文知道。
因為筱原詩織是有才能的人,不理解一般同學的想法。
筱原詩織,才能不必多言,二年級便力壓三年級的前輩拿下獨奏的位置,並且,平川哲文私下問過小笠鈴木子,筱原詩織的吹奏水平算是怎麼樣。
小笠鈴木子的回答是︰「就算是去頂尖的高校吹奏部,筱原同學也是能夠爭奪獨奏的位置的。」
所以在森谷,筱原詩織才會破格以二年級的資歷,成為小號獨奏。
但這並不是全是才能的功勞。
以平川哲文的了解,如果問每天早上的自由練習,誰肯定不會缺席的話,他相信這個人一定是筱原詩織。
擁有出色的才能,練習又最認真,對于全國金獎,這名少女同樣是最為渴望。
就是這樣一名學生。
比較之下,吹奏部的一些別的學生呢……
早晨的自願練習很能說明情況了。
當然平川哲文並非打算貶低這些學生,反而他覺得,這些學生的心態其實很好理解——
才能不算頂尖, 森谷吹奏部的水平又離全國金獎有著顯著的距離,仿佛給人一種,好像怎麼努力都沒用一樣。
來自這種方面的壓力,盡管說著目標是金獎但幾乎看不見獲得金獎的希望,枯燥又單調的吹奏練習……熱情在接連的負反饋之中被消磨殆盡。
能夠在老師的組織下繼續保持練習已經很不錯了,至于自願練習……那是什麼?
這種心態真的很好理解。
一般人不像那些有才能的人,因為有才能,就算是練習,也能感知到音樂在指尖流動,有才能的人比一般人更容易在學習中得到正反饋。
所以啊,有時候真的越有才能反而越努力。
畢竟,正反饋與負反饋,是人能夠持之以恆地不斷練習的重要影響因素。
不斷得到正反饋和不斷得到負反饋,練習之時的心態也絕對不一樣。
誰能保證,在一件事情中投入所有精力,但是結果不盡如意的時候,還能始終保持熱愛和初心呢?
這是相當困難的事情。
如果筱原詩織沒有音樂方面的才能,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嗎?
答桉是未知的。
但不管如何,其他同學的答桉是已知的。
思考著,身後,返程的途中,有幾名學生還在興奮地討論著路演的事情。
「路演,真不錯啊。」
「這還是第一次呢。」
「結束的時候,都是掌聲呢……」
「……」
平川哲文听著,想了想,用眼神示意了一後,然後對著筱原詩織說道。
「這就是吹奏的信念和信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