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去找那涇州文豪!

兩人沿著主街繼續往前走,各色美食的香氣撲鼻而來,濃烈的酒香陣陣襲人,還有各種胭脂花粉的氣味,混在一塊,令人十分上頭。

幾座戲台燈火璀璨,有歌喉美妙的伎子清唱著曲樂。

徐鉉拉著李從嘉駐足欣賞。

李從嘉側耳傾听,笑道:「‘征西府里日西斜,獨試新爐自煮茶。籬菊盡來低覆水,塞鴻飛去遠連霞。寂寥小雪閑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這首曲子是改編自先生冬日所作的一首詩吧?」

徐鉉捋須微笑,眉梢帶著幾分得意:「不錯,正是去年臘月中,與友人在城外十五里處的征西府中賞雪時所作!韓熙載曾言,三五年之內,江寧城中寫雪景的詩文辭賦,絕對無出此詩之右者!」

李從嘉笑道:「韓夫子之言,小王深以為然!」

徐鉉眉開眼笑,嘴上卻是謙虛道:「哪里哪里!江寧城中才子無數,說不定明日就有佳作流出!小郡王當場賦詩一首,只怕也要勝過某這首拙作」

李從嘉剛要說什麼,隔壁另一間戲坊傳來哄堂喝彩聲。

一名身披白色輕紗的清麗歌女,用氐惆哀婉的音色,朱唇輕啟之下,唱出一首文詞新穎的歌曲。

兩名彈琵琶的伎子伴奏,歌聲曲聲,牢牢吸引住台下賓客們的耳朵,仿佛將眾人帶到了那詞曲中的情景。

「‘元聖善謀,時寒順之。若六出之嘉貺,乃玉精之所滋。生積潤于重坎,發萌生于後祈。克肇陰陽之序,用成天地之宜’」

李從嘉初听時不在意,等那歌女唱過幾句後,卻是面色大變,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站在人群之中,仔細聆听。

徐鉉驚訝低呼道:「好文章!此文竟然也是寫雪景!?」

「‘北陸司紀,青女蕆職。驅屏翳兮涓灑,丈飛廉兮掃滌。初晻曖以蓬勃,倏森嚴而悄寂。隨蠛蠓以泛泛,徑扶搖而奕奕’」

歌聲繼續,越來越多的賓客被吸引到台下,座位不夠的,就只能站著,很快,將戲台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

徐鉉睜大眼,呼吸都變得急促:「好詞句!當真好詞句!此賦是誰人所作?為何之前從未听說過?」

李從嘉顧不上理會他,他個頭稍矮,看不到台上,索性閉上眼靜靜聆听,將詞曲記在心頭。

「‘軫潛恩于天下,續長謠于客右,歌曰:北風涼兮霙散飛,露同甘兮陽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長兮誰與歸?’」

唱至最後幾句,編舞再度變化。

十幾名身穿白紗衣的舞姬齊齊涌上台,動作齊整的翩翩起舞,水袖飄飄,裙裳飛揚,有漫天梨花瓣從天而降,好似一群雪中精靈在輕歌曼舞。

台下爆發熱烈的喝彩聲,所有看客毫不吝嗇地獻上掌聲。

有幾個喝了些酒的士子,扯著脖子嘶吼:「再來一遍!」

看客太過熱情,大把的錢幣、鮮花乃至金銀豆子撒上台,歌女舞姬們只能一遍遍謝幕,幾個小廝抱著簍筐忙著撿錢,場面好不熱鬧。

李從嘉神情恍惚,喃喃低吟:「‘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長兮誰與歸道攸長兮誰與歸’」

他的眼角忽然浸出些濕潤,忍不住仰頭長嘆:「此賦文當真是五十年難遇的佳作!能寫出此文者,必定是一位志趣高雅,才情極高,清正狷介之士!此人之才,十倍于我!」

徐鉉也像是渾身遭了雷劈一樣,久久呆立不動。

如此清新月兌俗的賦文,令他深深為之震撼,沉浸文辭妙境中不能自拔。

「這篇賦文一出,我輩文士誰還敢再以雪為題眼我不如也不如也」徐鉉喃喃搖頭。

李從嘉和徐鉉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有些迫切之意。

他們都想知道,這篇賦文究竟誰人所作!

二樓包廂走出幾名華服者,戲坊東主親自作陪,在一旁點頭哈腰地恭送。

當先一名老者,于人群中一眼就見到李從嘉和徐鉉,眼眸微眯,劃過精芒,走了過去。

周遭賓客中不乏為官者,見到老者到來,面色一變,急忙鞠身揖禮,惶恐地稱呼一聲「宋司空」然後退避三舍。

老者名叫宋齊丘,乃是唐主李璟的寵臣,南唐開國功臣,拜左丞相,封司空。

李從嘉和徐鉉也見到老者,俱是不自然地身子緊繃。

「老夫見過安定郡王。」宋齊丘隨意地拱拱手,斜瞟徐鉉一眼,鼻孔里哼了哼。

李從嘉忙揖禮道:「宋司空是長者,小王不敢受禮。」

徐鉉拱手,不卑不亢:「拜見宋司空。」

宋齊丘道:「安定郡王若是想听曲,打個招呼,老夫自會派人安排好,何須駐足在此。老夫在樓上常留幾處雅座,安定郡王只管上去,一應酒水茶點,自有人安排好。」

李從嘉忙道:「多謝宋司空盛情,小王只是與徐先生路過此處,听到有新曲,作詞頗為不俗,故而停下聆听。」

宋齊丘瞥了眼徐鉉,冷笑道:「小郡王年輕,可不要被某些自詡文人雅士的無知狂徒所欺騙!須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狂士韓叔言的黨羽,又有幾個好東西」

徐鉉一張臉憋得通紅,怒視宋齊丘:「韓夫子彈劾馮延巳等人朋黨專權乃是實事,宋司空若是問心無愧,與馮黨無瓜葛的話,又何故將韓夫子視為眼中釘?

如今韓公已被貶和州司馬,徐某也已遞交辭呈,宋司空應該滿意了!又何苦咄咄逼人,百般挖苦?」

宋齊丘輕蔑道:「韓夫子?呸~一介狂生,他也配稱夫子?你與韓熙載不過是一丘之貉,算你識趣主動辭官,否則老夫一定不會放過你!」

徐鉉氣得渾身發抖,攥緊拳頭說不出話。

李從嘉苦笑道:「既然徐先生已經辭官,之前因為朝堂政見不同引發的誤會,還是到此為止吧!宋司空乃是國朝重臣,又是士林前輩,想必不會跟晚輩一般見識。」

宋齊丘輕笑幾聲,道:「老夫是擔心小郡王整日跟韓徐之流廝混,有失體統,稍加提醒罷了。」

李從嘉勉強笑了笑,拱手致謝。

「對了,小郡王覺得剛才這首新曲如何?」宋齊丘捋須,滿臉得意。

李從嘉誠懇地贊嘆道:「文辭斐然,意境高遠,稱得上傳世佳作!」

宋齊丘笑了幾聲,又道:「這首新曲改編自一篇《雪賦》,老夫偶然得之,驚為天人,親自為其譜曲」

周遭立時響起一片奉承聲:「哎呀!原來這首《雪韻》的作曲者就是宋司空呀!~難怪曲風如此高雅,足以傳唱當世!」

「起初鄙人一听之下,就深深覺得曲子有大家風範,原來是宋司空所作!」

「宋司空不愧是我江南文壇的泰斗!」

「韓熙載韓叔言雖然名頭頗大,但在曲調造詣上,我看還在宋司空之下」

「可不是!某也這樣認為!」

一眾文人雅士,官僚富賈七嘴八舌地爭相吹捧起來。

宋齊丘捋須微笑,來之不拒地一概笑納。

李從嘉笑容勉強,在他听來,宋齊丘的譜曲固然不錯,但勝在賦文本身意境極高,詞句巧妙,所以經過歌女唱出後,才能產生這般轟動效應。

是文章本身成就了這首新曲,而非曲調之功。

宋齊丘笑道:「小郡王是我唐國的文曲星下凡,能賞臉听听這首《雪韻》也是老夫的福分。日後,若是小郡王再來,可以直接上二樓雅間。」

戲坊東主急忙著臉賠笑。

李從嘉道了聲謝:「敢問宋司空,《雪賦》原文是誰人所作?可是我江南人士?」

宋齊丘搖頭道:「非也,此文章源自涇州,听說是一位隱士高徒嘔心瀝血之作!」

宋齊丘瞥了眼戲坊東主:「文章是你買來的,快跟小郡王說說來歷。」

戲坊東主忙道:「啟稟小王爺,是這樣的,這篇文章是一伙販賣龍須席的商販從涇州帶回來的,說是那邊有一個做官的,曾經拜在檀州一位隱士門下,求學多年,學得滿月復經綸,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商販將文章抄回來,找人鑒定售賣,恰好被我撞見,花了二十貫錢買回來」

「涇州?」李從嘉驚訝,「沒想到那般偏僻荒涼之地,也藏有如此驚世大才!此人姓甚名誰?年紀多大?」

戲坊東主搖搖頭:「這個小人就不知情了,那商販父子也說不清。」

宋齊丘捻須,篤定地沉聲道:「此文章造詣之深,沒有二三十年的鑽研浸潤,只怕難以落成!依老夫看,四五十的年紀應該是有的。」

圍觀眾人紛紛點頭,贊同他的看法。

李從嘉感慨道:「江北之地果然是臥虎藏龍,豪杰之士與文壇巨擘並起!我唐國雖說富饒,但人才風流上還是略遜一籌」

宋齊丘忽地對徐鉉冷嘲熱諷道:「你徐鼎臣號稱十歲能文,不知道至今可有哪篇文章,能及得上這篇《雪賦》?之前你作了一首征西府詠雪七律,韓熙載還口口聲聲稱,三五年內,江寧城中再無寫雪的詩文能比得上,如今比較起來,高下立判,你還有何話說?」

巧的是,隔壁曲園唱的詞曲,正是徐鉉寫的那首詠雪詩。

可惜台下听眾寥寥無幾,都被戲坊唱的《雪韻》吸引過來。

人群中響起幾聲嗤笑,讓徐鉉羞愧難當。

宋齊丘縱聲大笑,李從嘉皺了皺眉,心中對他厭惡到極點。

就算文人相輕,但《雪韻》的原作者也不是你宋齊丘,只不過是運氣好撞見,譜成曲傳唱,轟動一時罷了。

有必要這般輕賤旁人嗎?

徐鉉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忽地抬頭,目光堅定地道:「《雪賦》作者乃是當世真正的文豪大家,我徐鉉甘拜下風!此高人胸有錦繡,我願前往涇州拜入其門下,誠心求教!」

周遭響起一片嘩然。

李從嘉和宋齊丘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徐鉉才名傳遍唐國,也算是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與韓熙載並稱「韓徐」。

他竟然說要千里迢迢跑去涇州拜師?

「徐先生切莫沖動!」李從嘉拉了拉他,小聲勸阻。

徐鉉灑然一笑:「我意已決,明日便啟程。」

說罷,他朝李從嘉和宋齊丘鞠身揖禮,又朝圍觀人群拱手致意,轉身大踏步離去。

宋齊丘大笑:「徐鉉,你若真去涇州拜師,老夫願意奉送路費,祝你早日學成歸來!」

李從嘉急的直跺腳,告辭一聲小跑著追上前。

追到拐角處,李從嘉才拽住徐鉉,氣喘吁吁地道:「徐先生不可意氣用事」

徐鉉冷靜地搖搖頭,說道:「我已辭官,將家小托付給族人照看,便可無牽無掛!過去,徐某坐進觀天,自詡文才了得,如今讀過《雪賦》,深受震撼,自慚形穢,深覺過往的自己,空有虛名而無實才!」

頓了頓,徐鉉堅定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某決心已定,前往涇州拜師求學,爭取早日有所精進!」

李從嘉唉聲嘆氣,苦惱道:「先生是我知己,若是走了,小王獨自在江寧,豈不無趣?」

徐鉉也是嘆氣,但他主意已定。

二人站在街角,仿佛置身于這一片霓虹霞翠,紙醉金迷之外。

沉默半晌,李從嘉道:「先生當真要去?」

徐鉉點點頭,目光堅定。

「那好,我也隨先生一同前往!」李從嘉忽地道。

徐鉉嚇一跳:「這如何使得!小郡王身份尊貴,怎能離開唐國境內,踏足敵國疆域!」

李從嘉笑道:「我二人隱姓埋名,誰能知道?我在江寧處處受監視,本就過的不痛快,不如跟你去涇州,看看塞外風光。我走了,太子哥哥才會徹底放心,免得讓父皇夾在當中為難」

李從嘉黯然的眼眸流露幾分傷感落寞。

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徐鉉張了張嘴,突然間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苦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吧,那我們明日一同啟程!」

李從嘉飛速擦拭眼角,眼楮放光,按捺興奮道:「涇州遙遠,我們如何上路?走哪條道?準備多少盤纏?」

徐鉉笑呵呵地道:「我族中有商賈,時常走南闖北,待我聯絡他們再說。」

李從嘉雙眸發亮,握緊拳頭,長這麼大他都沒有獨自離開過江寧城,這次竟然要偷偷前往遙遠的涇州,想想就覺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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