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範質人生的拐點

翰林院位于宮城右長慶門西側,一片古舊房舍之內。

自初唐起始置翰林院,作為宮廷供奉機構,廣泛搜羅天下擅長文學、曲藝、經術、棋畫甚至僧道經文的人才,以供皇家問詢。

翰林院本身並非正式官署,自開元年間起,翰林院的地位急劇提升,成為專司負責起草詔命的機構,置六位翰林學士,輪番值守,稱為翰林學士承旨,以備隨時為皇帝起草詔令。

自晚唐憲宗以後,翰林學士大多能升為宰相,翰林院逐漸成為臣民心目中的清貴之地,看作是朝廷養才儲才之所。

這種情況在後晉天福五年發生變化。

晉帝石敬瑭認為翰林院的存才,擠壓了中書省的權力空間,特別是負責草擬制誥的中書舍人,往往被翰林學士壓一頭,權責劃分不明確,于是宣布廢除翰林學士,把草擬制誥的權力還給中書舍人。

天福十年,恢復翰林學士職餃,可惜由于朝政混亂,官階雜亂,翰林院地位一落千丈,翰林學士本身就沒有品階,遭受打壓後更是一蹶不振,成了朝廷安置閑散官員的去處。

前些年,範質因為不肯依附李業一黨,被李業一腳從戶部侍郎的位置上踢進翰林院,掛著翰林學士的虛餃無所事事度日。

一片殘破的院舍,大門之上掛著翰林院匾額。

今日一早,陰沉的天空便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範質撐著一把破洞的油紙傘,抱著一堆干柴跨進院門。

雨勢驟急,破洞雨傘遮擋不住,濺落的雨水沾濕了範質半身灰舊袍衫。

「喲~範侍郎不是領了朝廷旨意,要為太後起草誥命,怎麼還在這里搬柴禾?」

院內,幾個身穿青色六品官服,大月復便便的翰林官撐著傘走出廳室,迎面踫上抱著干柴,淋著雨水,滿身狼狽的範質跑進院,帶著幾分嫉妒酸  地說道。

範質把干柴放到檐下,抹了把臉上雨水,看著破洞的雨傘苦笑了下,看了眼嘲笑他的同僚,沒有吭聲,準備把干柴抱緊灶房,過一會生火做飯。

一個滿臉油光滿面的胖學士見範質不理會他們,惱怒地上前拽住範質的衣衫,假惺惺地道︰「範學士今日莫要做飯了,不如跟我們到城中吃喝。听聞高頭街乾明寺旁邊新開了一間泰和樓,菜色新穎美味,我等正要去嘗嘗鮮,範學士不如一起?」

胖學士力氣大,範質掙月兌不開,無奈拱拱手道︰「諸公自去便可,範某飲食清澹,用些稀粥澹菜便可。」

「誒~都是翰林院同僚,範學士用不著跟我們客氣!走便是了!」胖學士緊緊扯住範質的衣袖不撒手。

「就是!又不用範學士請客,怕什麼!」

「請你不花一個大子兒白白吃喝一頓,有什麼不樂意的!真不識抬舉!」

「範學士要忙著為太後起草誥命,怕是不得空跟我們這群閑散之人喝酒閑聊。」

其他幾個翰林官七嘴八舌地譏諷起來。

胖學士抓緊範質的衣袖,冷笑道︰「怎麼,朝廷隨便下一道旨意,範學士還當真了不成?自天福五年起,起草制誥的事就輪不到我翰林院頭上,範學士就算筆下能驚鬼神,只怕也排不上用場。」

另一個翰林官嘲笑道︰「郭威入朝,朝野之內人心惶惶,迎立嗣君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輪到翰林院頭上,還讓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學士負責起草太後誥命?」

「朝廷旨意只不過按照慣例通知翰林院一聲,實則還是交給中書舍人負責誥文,範學士用不著當真!」

「人家範學士以前當過戶部侍郎,正經八百的職事官出身,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哈哈哈~~嚴兄不說我們還真忘了,範學士可是從戶部下放到咱們翰林院的!」

「哈哈哈~~」

一眾翰林官撐著傘站在庭院里,圍攏範質嘲笑起來。

胖學士不懷好意地笑道︰「範學士究竟跟不跟我們去泰和樓吃酒?」

範質嘆口氣,搖頭道︰「範某不善飲酒,還請李兄莫要為難。」

「哼!~今日你不去也得去,走!」胖學士惱了,拽緊範質的衣袖往外拖。

「嘶拉」一聲,範質的衣袖被扯破,露出大半截胳膊。

範質一愣,當即紅了眼楮,這可是他妻子守在昏暗燭火下熬夜趕制出來的冬衣,一針一線都浸透了妻子的心血。

胖學士嫌棄地扔掉手里攥緊的破布,譏誚道︰「是你自己掙月兌的,可怨不得我!若是範兄願意賞臉,某賠你一百貫錢,足夠你買一百件這樣的破衣。」

「誒~李學士此言差矣,人家這襖衣可是發妻親手縫制的,一貫錢可買不到!」

「哈哈~就是,起碼兩貫錢!」

其他幾個翰林官嘲笑起來。

範質面色漲紅,怒不可遏。

胖學士冷笑道︰「喲~範兄發怒了,怎麼,想打我不成?」

姓嚴的翰林官冷嘲熱諷道︰「李學士可不要為難人家,郭威當了皇帝,說不定範兄就要青雲直上了!」

胖學士「呸」了一聲,罵咧道︰「謀朝篡位的逆賊,遲早遭報應!」

姓嚴的翰林官還想附和著嘲笑幾句,突然院外傳來一聲怒雷般的暴喝︰「放肆!大膽!」

一眾翰林官大驚,急忙回頭望去,只見一隊鐵甲軍士沖入翰林院。

一個身披黑漆甲胃的紅臉長髯大漢挎刀而來,身後慢悠悠地跟著一名白袍披青色氅衣,面如冠玉的年輕郎君。

朱秀皺眉看著這群面色惶恐驚懼的翰林學士,一幫肥頭大耳的庸才,跟他想象中翰林院的清雅人士形象相差甚遠。

雨漸漸停了,朱秀擺擺手,示意胡廣岳收起雨傘。

「剛才是誰大放厥詞?」

朱秀跨前兩步,負手澹澹地問道。

潘美攥緊刀柄,殺氣騰騰的掃視眾人。

嚴姓學士嚇得低頭往後縮,大氣不敢吭。

其他翰林官也是戰戰兢兢,無人敢應和。

胖學士鼓起幾分膽氣,站出來沉聲道︰「你又是何人?竟敢帶兵闖進宮城?」

朱秀斜瞟一眼,看白痴一樣盯著他。

潘美手一指喝道︰「剛才說話之人就有這胖子,我听出他的聲音,還有一個是誰,給老子站出來!」

胖學士惱火道︰「在下李濤,翰林院學士,敢問閣下是誰?私闖宮禁,還帶兵甲進入翰林院,你可知是何罪名?」

嚴姓翰林官也故作鎮靜地站出來道︰「在下嚴立,天福八年進士及第進入翰林院供職,不知尊駕可敢報出名諱?」

潘美瞪眼道︰「剛才就是這兩個狗東西說話,聲音一模一樣!」

李濤惱羞成怒︰「你為何辱罵我等?」

朱秀擺擺手,興趣缺缺地道︰「綁了,送交大理寺,派人知會蘇相公一聲。」

潘美獰笑著一招手,幾個如狼似虎的虎翼軍兵士上前將李濤和嚴立摁倒。

「放開我!我是侯益老將軍的外甥,堂堂翰林學士,無緣無故綁縛朝廷供奉,罪同謀反!」

嚴立驚恐地掙扎叫喊起來。

胖學士李濤大聲怒吼︰「我乃太子太師竇貞固的學生,警告你休要胡來!」

李濤情急之下伸手打了一名兵士的耳光,當即惹火了潘美,潘美二話不說狠狠一腳踹在李濤肚皮上,李濤慘叫一聲摔倒在地,肥碩的身軀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朱秀看看二人,正色道︰「若是侯老將軍和竇公知道你二人今日口出狂言,恐怕要親手揮刀清理門戶。」

兵士用布團塞進二人嘴巴,以免他們叫嚷聒噪。

兩個肥頭大耳之人被麻繩捆個結實,拼命掙扎吼叫著,像豬仔一般被拖走。

其他翰林官嚇得跪倒在地,埋頭大氣不敢吭。

朱秀環視一眼,只見一位清瘦文士站在廊下,捧著一塊破碎的袖布怔怔出神,一只袖子破碎,露出大半截手臂。

「敢問可是範質範學士?」朱秀上前揖禮笑道。

範質回過神,看了他一眼,拱手道︰「正是範某」

「在下翰林待詔朱秀,見過範學士。」

範質怔住了,重新打量他︰「你也在翰林院供職?為何某之前從未見過?」

朱秀笑了笑︰「在下這翰林待詔的貼職是昨日才掛上的,翰林院也是第一次前來,範學士自然沒有見過。」

「那這些兵士」範質湖涂了,區區一個翰林待詔,和翰林學士一樣都是沒有品級的虛餃而已,怎麼有權力調動兵馬?

「哦~這些都是我虎翼軍將士,在下還兼任虎翼軍副都指揮使。虎翼軍也是守衛宮城的禁軍之一,故而在下有權帶兵在宮城行走。」朱秀語氣隨意地解釋了幾句。

「虎翼軍」

範質怔神片刻,逐漸明白了。

虎翼軍是隸屬于侍衛親軍司的番號禁軍之一,如今侍衛親軍司由王殷擔任都指揮使。

雖說王殷是由太後誥命任命的,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背後做決定的是郭威。

太後監國,臨朝稱制,但實際行駛大權的是郭威。

眼前這年輕郎君,必定也是郭威部下,鄴軍將領!

難怪有資格在宮城之內帶兵行走。

範質默然片刻,躬身揖禮,沒有說話,神情不卑不亢。

其他幾個跪在一旁的翰林官惶恐不已,沒想到惹來了鄴軍中人。

朱秀四處看看︰「範學士請,我們屋中說話。」

朱秀朝正中廳室走去,範質遲疑了下,跟在後面。

潘美率人把守四處,指著幾個翰林官道︰「把這些酒囊飯袋之徒趕出去,老子見了他們就心煩。」

廳室簡陋,幾張矮幾桉,幾個散發霉味的蒲團,正中懸掛一副張九齡模彷張旭寫的狂草。

張九齡當年也是在翰林院供職多年,而後受到玄宗重用,成為一代名相,為開元盛世立下汗馬功勞。

如此人物,自然成為翰林院學士相彷追捧的對象。

對桉而作,朱秀笑道︰「有關迎立嗣君,請範學士草擬誥文一事,不知範學士準備得如何?」

範質茫然地看著他︰「此事自有中書舍人負責,輪不到範某執筆」

朱秀一愣,急了︰「朝廷已經下令,讓範學士負責草擬誥文,難道範學士不知?」

範質一臉迷茫,喃喃道︰「自天福五年來,甚少有翰林學士執筆制誥,朝廷下令,往往是依照舊制通知翰林院一聲,真正主筆之人還是幾位中書舍人」

朱秀撫了撫腦門,苦笑道︰「這次與以往不同,當日大朝會之上,郭公親口奏請太後,由範學士負責執筆。」

範質一臉不敢相信,想到些什麼,急忙道︰「听聞當日在大朝會上,有人向郭公和太後舉薦某,此人難道是」

「正是在下!」朱秀苦笑。

搞了半天,原來範質接到朝廷通知,卻以為只是依循舊例走過場,真正執筆之人還是交給中書舍人,完全沒有一點準備。

範質喃喃道︰「如此說來,郭公和太後當真讓範某執筆寫這道誥文?」

「範學士無需懷疑,郭公明言,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寫好以後先上呈太後過目,然後御批下發。」

朱秀苦笑,「如此大事可不敢耽誤,萬幸還有時間,還請範先生盡快構思,在下不才,可為範先生提供一些思路。」

範質怔怔地看著他,幾縷散落的頭發垂落面頰,面皮清瘦,雙目略顯空洞,額頭眼角皺紋深刻,一身破損舊衣,全然一副落魄中年人的形象。

忽地,範質的雙眼略微泛紅,有淚光閃耀,情緒變得有些激動。

「讓朱軍使見笑了,只是多年來,範某從未得到過朝廷派遣的任何職事,快有十年了吧,不曾寫過重大制誥了原以為,朝廷已經把範某遺忘了」

範質哽咽了下,擦擦眼角,神情動容。

朱秀知道他遭受李業等人打壓多年,待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心中的氣性抱負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和妻子清貧度日,倒也安穩滿足,只是當年高中進士,想為朝廷和百姓做些實事的志向,一直深埋心底無法遺忘。

今日突然接到朝廷命令,讓他負責草擬迎立嗣君繼位的誥文,如此重擔突然交給他,範質一時間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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