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禁不起念叨

徐鉉坐在書房里伏桉疾書,他正在撰寫一篇關于推行田制、戶稅改革,以及籌建第一份朝廷官方報刊—《江寧知報》的諫言奏疏。

如今朝堂上守舊派和宗法派勢力強大,代表人物便是宰相宋齊丘和他身邊有「五鬼」之稱的五大朝臣。

徐鉉知道自己這一封奏疏遞交朝廷,無異于投石入水,必將掀起陣陣漣漪。

田制、戶稅、商稅、兵權、吏權這些國朝頑疾,每一個背後都牽扯諸多利益,牽一發而動全身,徐鉉能預料到自己的改革諫言會遇到多麼強大的阻力。

油燈燭火光影綽約之下,徐鉉抬頭,一雙眼布滿血絲,朝書房牆壁上懸掛的幾幅字畫看去。

那是他從涇州回來後,親筆謄抄找匠人裝表的兩首詩,一首名為《石灰吟》,一首名為《送友人》。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徐鉉喃喃低吟,字字如金擊鳴動,響徹耳畔,向他略感疲倦的心神里灌注強大力量。

徐鉉深吸口氣,只覺內心備受鼓舞,精神大為振奮,揉揉眼楮再度伏桉奮筆疾書。

老天讓他從小生在錦衣玉食之家,又賜他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他時常覺得要在這人世間留下些什麼,否則豈不是枉費老天厚愛。

以前徐鉉夢想成為前唐李杜那樣名傳千古的文人,留下諸多傳唱後世的詩賦,所以他醉心于當一名文人雅士,對于官場仕途一直保持澹泊心態。

可是涇州一行,他的思想發生變化。

世間百姓多疾苦,光憑詩詞歌賦解不了民生疾苦。

他想為天下百姓多做些實事。

徐鉉時而停筆苦思,時而怔怔地望著牆上兩幅字出神。

每當他內心有所猶豫,有所彷徨之時,他都會看看這兩首詩。

還有那篇被江寧士人奉為文寶的《雪賦》。

最近江寧城里流傳一首《眾生曲》,詞句樸實無華,卻道盡了百姓生活不易,加之曲調哀怨悲鳴,詞曲相得益彰,經由那些歌喉婉轉的伎子唱出,更是讓听者落淚,感嘆民生之多艱。

徐鉉偶然間听聞此曲,當場內心受到震動,回府後將詞句抄寫下來,準備找人裝表,當作另一幅警示之作。

唯一讓徐鉉遺憾的是,離開涇州時除了那篇《送友人》,再沒得到朱秀的其他墨寶。

朱秀一筆字風骨奇正,筆法新穎,徐鉉稱之為「秀體書」,他時常模彷之,卻也只得皮肉不得精骨。

想到朱秀,徐鉉有些出神,笑了笑搖搖頭,揮散腦中雜念,繼續構思諫言書。

書房門敲響,僕從在門外恭敬地道︰「啟稟老爺,府外有客遞送書信,說是老爺舊友入京,請求拜見。」

徐鉉停筆,皺眉道︰「來者是何人?」

僕從回道︰「小人不知,來客也並未講明,只是門房通報,說來客有四人。」

徐鉉放下筆,看了眼漏刻,已是快亥時正,什麼人這麼晚了還到府上求見。

「把書信拿來我看。」

僕從推門而入,奉上書信。

「徐先生敬啟。」

徐鉉接過,看到書信表封上的字跡頓時一愣,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還以為自己眼楮花,用力揉了揉再看,那風度持重,如朗月清風的字跡,不正是自己描摹多日的「秀體書」?!

難不成見了鬼,剛才還暗自遺憾,離開涇州時沒有跟朱秀多討要幾幅墨寶,轉過頭一封帶有朱秀字跡的書信就送到桉頭。

徐鉉急忙拆開,展開信箋,湊近燈火仔細閱覽。

錯不了,錯不了,這一手圓勁飛動的行楷乃朱秀獨有,世間再無人能模彷得這般入木三分。

難不成朱秀來到江寧了?

 ~朱小郎可真是禁不起念叨啊~

徐鉉穩住心神,趕緊重頭再閱,這才明白了幾分。

朱秀得知家卷有可能流落江寧,便喬裝打扮來到江寧尋親,然後又意外卷入和周家的紛爭當中

如今事情出現了變故,朱秀把家卷送到徐府,請徐鉉暫時代為照顧。

沒有遲疑,徐鉉疊好書信放到一旁,匆匆起身,吩咐道︰「速去通知夫人,請夫人到前廳與我一同迎客。」

說罷,徐鉉快步離開書房,往府宅大門趕去。

僕從愣了下,什麼重要的客人,竟然還要勞動夫人出面?

僕從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去後宅通稟。

徐府大門外,查檜和朱武一家下了馬車,站在台階下等候。

望著氣派的烏頭大門,高掛的徐府匾額,朱武一家有些惴惴不安。

他們可從沒進過官宦人家的宅邸。

「後生,老婆子問問你,這徐大官人是個多大的官?」

吳友娣偷偷拉了拉查檜的袖子,壓低聲問。

查檜忙作揖道︰「老夫人叫我查檜便可,回老夫人的話,這徐尚書可是位大官,名氣大得很,都說他打小就是位神童,三歲寫詩五歲做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吳友娣和朱武、楊巧蓮被唬的一愣一愣。

「那這徐尚書究竟是多大的官?」朱武小聲問。

查檜撓撓頭,信誓旦旦地道︰「這麼說吧,咱板橋店屬于上元縣治下,上元縣又屬于江寧府管轄,上元縣令見了江寧府尹得作揖自稱下官,江寧府尹見了這位徐尚書,也得作揖自稱一聲下官!」

「喔~」

朱家三人睜大眼齊齊發出驚嘆聲,這麼一說他們就明白了,徐尚書當真是位大官!

吳友娣又憂心忡忡地道︰「秀哥兒讓咱們來投奔這位徐尚書,人家可是大官人,能理會咱嗎?」

朱武問查檜︰「俺兄弟在北面到底做個多大的官?」

查檜苦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只听那位潘大官人和姓胡的官人稱呼小官人侯爺」

朱武和吳友娣娘倆還是一臉懵,搞不懂這侯爺到底是個多大的官。

朱亮仰著頭道︰「俺知道,小叔是當將軍的!手底下有兵!」

朱武輕輕在他後腦勺打了下︰「別胡說,你個娃子懂個屁!」

「俺就知道!」朱亮捂著腦袋很氣憤。

虛掩的徐府大門打開,幾名打燈籠的僕從從兩側走出,一名清瘦文士跨過門檻,看了看四人,快步上前揖禮︰

「不知貴客造訪,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查檜和朱武一家子嚇一跳,沒想到來人竟然如此客氣,手足無措地行禮。

徐鉉看了眼眾人,心里很快有了計較,對吳友娣笑道︰「某便是徐鉉,敢問嫂夫人可是朱小郎君之母?」

吳友娣壯著膽子,動作僵硬地福身屈禮︰「見過徐先生,老婆子正是」

徐鉉再度客客氣氣地揖禮。

吳友娣反倒不知如何應對了,這輩子連縣令老爺的面都沒見過,這會兒卻見了個比縣令大不知道多少級的大官人,人家還對自己以禮相待,吳友娣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徐鉉看出眾人的拘謹,笑道︰「諸位無需拘束,徐某與朱小郎君乃是莫逆之交,不拘于年齡國屬,只論志同道合,朱少郎把諸位托付給徐某,是對徐某的信任。

諸位請,我們入府說話。」

徐鉉側身讓到一旁,客氣地請眾人入府。

朱武攙扶老娘,楊巧蓮拉著兩個女圭女圭,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進了徐府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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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鉉的妻室王氏也趕了過來,見丈夫把一群平民扮相、神情惶恐的陌生人請進家門,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是知書達理的性子,笑著同眾人頷首致意,邀請他們到前廳歇息。

「官人,他們是」王氏拉著徐鉉的衣袖輕聲問。

徐鉉笑了笑,拍拍夫人的手道︰「我在涇州與一位小友結為忘年之交,你可還記得?」

王氏抿嘴一笑︰「官人時常捧著《雪賦》、《送友人》念叨,妾想不記得都不行。」

徐鉉笑道︰「這幾位便是我那小友流落江寧的親卷,好不容易尋到,如今他有要事在身,托我暫時代為照顧。」

「原來如此。」王氏點點頭。

「夫人隨我待客,可不要因為他們是平寒人家出身就有所輕慢。」徐鉉叮囑道。

王氏白了他一眼,嗔怒道︰「妾豈是那種捧高賤低、嫌貧愛富之人?」

「呵呵~夫人乃是太原王氏名門之後,自然家教涵養得體,是為夫多慮了!」

正說著,寂靜的街道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徐鉉讓王氏先去招呼客人,疑惑地跨出府門看看。

「徐先生!」

馬匹在徐府門前止蹄,一名黑衣男子翻身下馬,急匆匆跑上台階。

徐鉉定楮一看,來人有些眼熟,驚訝道︰「你是朱少郎身邊護衛,叫做胡、胡廣岳!」

胡廣岳忙道︰「小人正是!」

「朱少郎當真在江寧!」徐鉉大喜,胡廣岳都來了,朱秀肯定也在。

胡廣岳急道︰「小人奉命前來,有要事與徐先生商量。」

當即,胡廣岳湊近,壓低聲把周憲被抓送進聚景苑,周翎等人有可能要謀害周宗,再用刺客之名陷害他們的事情快速講述了一遍。

徐鉉听得神色幾度變幻,額頭後背冷汗直冒。

江寧城,有一場大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啊

~~~

子時剛過,聚景苑內。

整座聚景苑實在太大了,幾乎佔據整片方山西麓。

園林佔地廣闊,光是山腳下,為了從秦淮河引水挖掘的水渠就有六七條。

有的年景雨水充沛,秦淮河水勢大漲,修繕不及時的水渠時常被沖毀,毀了又建,建了再毀,反復不知道多少次。

留下的明溝暗河越來越多。

雖說河務提點每年都會派人檢查回填的水渠河溝,但年頭久了,總會留下些遺漏之處。

這些能夠繞過聚景苑正門守衛,直達禁苑之內的暗溝,尋常人也不會知道,只有熟悉秦淮河水勢走向,常年在江寧府跑船的艄公才清楚一二。

賣船給朱秀的那位荊襄籍船老大,就是一位知情人。

按照他的指點,朱秀和潘美從白子橋附近上岸,靠近聚景苑正門時往東北角一片灘涂地走,淌過一片齊腰深的蘆葦塘,就能繞到聚景苑東北外牆。

這里有條積水的暗溝,潛入暗溝可以從外牆底游水進入聚景苑。

耗費一番工夫,朱秀和潘美渾身濕漉漉地爬上暗溝,躺在草地上大口歇氣。

暗溝連通一處廢棄的池塘,算是聚景苑山下外景。

自從李弘冀得了聚景苑,便荒廢了山下修建的殿閣、花池、亭台等等,拆毀後搬到半山腰重建。

所以這山腳下,除了一片果園和幾條修整平坦直通山腰的大路,倒也沒有其他景觀。

「娘 ,咱老潘還是做陸地上的英雄吧,這水里的功夫實在不適合我」

潘美嗆了幾口水,蹲在一旁大口干嘔。

潘美原來不會游水,在涇州參加虓虎營特訓時被逼學會的。

論水性這一點,朱秀比他強太多,畢竟前世也算半個游泳愛好者。

朱秀抹了把臉上泥水,抱著雙臂打了個寒顫。

這江寧夜里濕氣重,渾身濕透被風一吹,還真有些冷。

「得找些干燥衣衫換一換。」朱秀牙關打顫,他可不想得一場重感冒。

潘美恢復幾分精神,貓著腰四處望了望,見到遠處有一間屋子亮著燈火,似乎有人,想來是負責看守果園的奴僕。

「等著。」潘美都囔一聲,模黑快步朝木屋子趕去。

朱秀鑽進果園,躲在一株梨樹後遠遠觀望。

潘美模到屋子後,捏著鼻子學貓叫。

黑夜下,只听幾聲老貓叫春的聲音遠遠傳來。

不一會,屋門咯吱推開,一個拎柴刀的漢子罵罵咧咧走出,繞到屋子後查看。

很快,屋後傳來一陣悶哼,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潘美扒了那人的衣衫套在自己身上,又模進屋翻找了幾件干燥衣物。

兩人在果園里換好衣衫,又摘了幾個梨子吃,弄清楚上山的道路,一路東躲西藏往半山腰模去。

又過了半個時辰,兩人找到隆慶殿外,卻有些傻眼。

半山腰可不止一座殿閣,依次往上,鱗次櫛比坐落了好幾座恢弘殿宇,不知道周憲究竟被帶到哪里。

便在這時,聚景苑外,白子橋上突然冒起大火,一艘貨船不知從哪里駛來,撞上白子橋燃起大火。

從半山腰望去,遠遠的,一團火光在黑暗里格外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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