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頭頂綠龜

送走徐鉉和李從嘉已是下午,快到飯點,朱秀肚子餓得咕咕叫,準備去後廚模點吃的墊巴墊巴。

走著走著,廊道拐角跳出來一個人,嚇朱秀一跳。

「二哥」朱秀拱拱手,強忍翻白眼的沖動。

這周敏四十歲的人了,性子還是這般歡月兌,難怪隔三差五惹得老父親大動肝火。

周敏拽住他,笑道︰「妹夫這是要去哪?」

朱秀老老實實道︰「月復中饑餓,打算去找些吃的」

周敏拉著他往另一頭廊道走︰「愚兄剛送了些西域干果到娥皇院中,你去那里吃。」

朱秀趕緊抱住立柱,搖頭道︰「多謝二哥好意,小弟我去後廚用飯就好」

周敏拽了拽他的胳膊,沒拽動,擠擠眼道︰「怎麼,小兩口鬧別扭了?」

朱秀咧咧嘴︰「沒有」

自從那日竹林惹周憲生氣後,小娘子再沒給他好臉色看過。

就連李璟派遣內侍省宦官傳旨賜婚,她也只是冷著臉,很是敷衍地配合朱秀接旨謝恩,而後烏發一甩扭頭而去。

每日倒是按時來問候吳友娣,和吳友娣說話時聲音細柔,舉止端莊,笑容親切,總之表現出一副乖女兒的樣子。

朱秀站在一旁,小娘子卻連正眼也懶得瞧。

每次吳友娣讓他送送,等走出跨院,小娘子就回頭凶巴巴地怒瞪他一眼,意思是他可以回去了,莫要像跟屁蟲似的跟著。

朱秀知道她為何生氣,也知道她氣還沒消,才不會現在湊上去找不自在。

周敏嘿嘿怪笑︰「還說沒有,這兩日我回來,從沒見你二人說過話,不是鬧別扭又是什麼?

都快要成親了,怎麼一點不親熱?」

朱秀干笑道︰「成親之前見面不能太頻繁,這不是規矩麼」

周敏撇嘴道︰「怕甚?不過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哪家小兩口成親之前不偷偷膩在一起?宋齊丘的三孫子宋元嗣,他媳婦可是成親前就懷上了!你嫂子」

朱秀瞪大眼,滿臉吃瓜相。

「咳咳~」周敏擺擺手,「不說這個你小子別不開竅,娥皇心里有你,我這當二哥的最清楚不過。女人嘛,不分老幼,該服軟討好的時候就得拉下臉來」

周敏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件用錦緞帕子包裹的物什,塞到朱秀手里。

入手沉甸甸,朱秀一捏,是個手鐲,揭開帕子一看,竟是個手指粗細的純金手鐲,晃眼閃亮,怕不得有半斤重。

「」朱秀哭笑不得,滿心無語,哪家媳婦會戴這麼沉這麼粗的金手鐲?

也只有周敏這個十三家船行大東主才會干出這種土豪風滿滿的事!

「女人都愛這個,拿去吧,算是二哥送你的見面禮!」

周敏洋洋得意,拍拍朱秀的肩膀。

「多謝二哥!」

盛情難卻,朱秀道謝收下。

周憲是肯定不會要的,最後還是歸了他。

反正以周敏的身家,不差這點金子。

「趕緊去吧,可不能讓新媳婦成天拉著臉,不吉利!等你們成婚之日,二哥弄百十條畫舫,在秦淮河上游行,讓全江寧的人共同為你們慶賀!」

周敏大手劃過,豪氣頓生。

朱秀嘴角抽搐,不想再跟這個浮夸子弟說話。

把朱秀送到周憲居住的跨院門口,目送他一步三回頭的進去,周敏才放心離開。

飯團看書

莫得法,朱秀只能硬著頭皮登上樓閣。

周憲居住的閨房取名孤竹齋,是一座二層小樓,周圍多栽種梧桐樹,卻不見一根竹子。

自從冬梅遇害,周憲就把原來孤竹齋里伺候的幾個使女遣到別處,只留一個四十歲許的僕婦劉嬸,平時做做挑水灑掃的粗活。

一樓是一處小廳堂,擺放各式樂器,周憲住在二樓。

劉嬸正在拖洗樓梯,見到朱秀上樓,笑呵呵地欠身揖禮,指了指二樓,眼里多了些促狹。

朱秀拱手謝過,提著袍衫下擺躡手躡腳地上樓。

之前听周憲說,劉嬸原是她母親身邊婢女,出嫁後幾年沒有生育,被婆家嫌棄遭受虐待,周母知道後出面做主,讓劉嬸得以順利和離,又讓她重回周家。

周母去世前特意交代,讓劉嬸在周家終老。

有周家庇護,劉嬸生活有了著落,只是在夫家幾年受了迫害,成了啞巴。

站在臥房門口,側耳傾听了會,竟然沒有听到琵琶聲,朱秀撢撢袖袍,輕輕叩門。

敲了幾聲,無人應答,朱秀輕輕推開門,跨過門檻放輕腳步走入房中。

這處閨房朱秀也是第一次進,前幾日來過一次,被周憲擋在門外。

閨房布置得素雅澹然,窗台上擺放兩盆花包未開的澹菊,一扇綠柳織錦屏風把床榻隔開,周憲心愛的燒槽琵琶擺放在屏風一側。

一股沁人澹香吸入鼻腔,朱秀稍稍用力嗅了嗅,和周憲身上的氣味一樣。

一架可以翻疊的畫台前,周憲拿著畫筆專心致志涂抹著什麼,身旁桉幾擺放調色盤。

朱秀鬼鬼祟祟走近,伸長脖子偷瞟,發覺小娘子身前畫布上,描繪的是一副山溪戲水圖。

準確的說是山溪洗腳圖。

溪岸坐著的小人,可以看出是個小娘子,溪水里站著的,一個憨態可掬,神情滑稽的小人,是個小郎。

畫中情形有些眼熟啊,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這不就是方山逃命那日發生的事!

也不知是周憲的畫工僅限于此,還是她故意把人物畫得丑陋可笑,她這幅畫竟然有幾分後世搞笑漫畫的滑稽風,用今世眼光看,恐怕難入大流。

周憲也被自己搞笑的畫風逗樂了,咯咯笑著,拿起一支畫筆蘸了蘸綠色顏料,要往站在溪水中央的小人頭頂涂抹兩筆

朱秀驚呼︰「別!~」

周憲沒想到身後有人,「啊」地尖叫一聲,慌慌張張站起身,等轉身看見朱秀腆著一張臉湊近,驚慌之下把畫筆往他腦門一劃拉

綠色的顏料幾乎把朱秀腦門涂抹成一片綠,甚至沾染到頭發上。

朱秀嚇得往後退,往腦門一抹,手掌染了一片綠,當即氣歪了臉。

周憲見他模樣滑稽,撲哧一聲嬌笑悅耳。

「你想謀殺親夫?還不趕快給我擦掉!」朱秀惱火地瞪著她。

周憲啐了口,眼波流轉︰「誰讓你擅闖本小姐的閨房?攪擾我畫畫。」

朱秀瞟了眼那張山溪洗腳圖,擠擠眼楮,神情透露猥瑣︰「原來娥皇從那時候起就對我情根深種啊~」

周憲略顯慌亂地趕緊把畫布扯掉揉成一團,紅潤的臉蛋有些羞臊︰「胡說!我、我隨便畫畫,瞧見你那副丑樣,本小姐高興!」

朱秀撇撇嘴,找把椅子坐下︰「趕緊打水來把我臉上的涂料擦干淨這綠色的是啥玩意兒,會不會重金屬中毒」

周憲听不懂他的都噥聲,不滿道︰「這是蓼藍和大青葉的汁水調和的,連這都不懂盆里有水,自己擦去」

朱秀道︰「你不幫我擦,我現在就頂著一頭綠出門,滿大街嚷嚷,說是被未過門的媳婦弄的。」

「你、你無恥!」周憲氣得直跺腳,羞憤不已。

如今在江寧,他朱秀大小也算個名人,滿城都知道他得到皇帝賜婚,對象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出門一嚷嚷,半天下來大半座城也就傳開了。

周家小娘子還未成親,就跟未來夫婿鬧別扭,還動了手,染了夫郎一頭綠。

以朱秀不要臉皮的程度,周憲絕對相信他做得出。

「等著!」周憲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過了會,周憲端著小半盆清水過來,胳膊上搭著一條紗巾。

朱秀閉上眼,仰靠著身子,嘴角上弧,任由小娘子為自己擦拭腦門。

周憲卷起袖口沾濕紗巾,擰了擰站在朱秀身後,看著他腦門那片綠,又咯咯笑了起來。

「你頭上好像畫了一只綠烏龜!」

朱秀大怒,咬牙切齒︰「周憲!你別太過分!」

頭上染綠也就算了,再加一只烏龜,那他朱秀豈不成了綠龜男?

周憲忍住笑,瞪著杏眼︰「坐下!你還擦不擦?」

朱秀哼哼唧唧地坐下,腦袋往後仰靠,周憲用沾濕的絲巾一點點為他擦干淨額頭顏料。

小娘子身上的幽香吸入鼻腔,朱秀喉嚨滑動了下,身子有些燥熱。

「真香啊~這帕子不會是你用來束胸的吧?」朱秀冷不丁低笑一聲。

周憲羞得滿臉紅暈,貝齒緊咬,不輕不重地在他腦門打了下。

朱秀嘿嘿兩聲,閉上眼懶洋洋地享受著,不再說話。

周憲也不說話,細細擦拭著,半條紗巾和一盆清水漸漸染綠。

相處這麼久,朱秀也算模清了這小娘子的脾氣,柔中帶剛,骨子里絕不是那種軟弱沒有主見的姑娘。

口頭上佔佔便宜,惹得她羞臊臉紅跺腳呵斥已是極限,如果再進一步發生身體接觸,那就操之過急,只會適得其反。

朱秀可不想毀壞好不容易在她心里建立起來的親密感。

不知什麼時候,朱秀睜開眼,周憲瑩瑩發光的面龐離得很近,都能看清她細膩皮膚上微小的絨毛。

一雙撲閃的眸子有所察覺,不自覺地快速眨了眨,更加反應出她內心的害羞和慌張。

周憲努力裝作沒有看見那一雙火辣辣的目光,神情自若地擦拭朱秀額頭顏料,只是沒過一會,她挺巧的鼻尖冒出幾滴汗珠

「好了。」

周憲端著水盆快速走開。

朱秀起身照照銅鏡,滿意點頭,小娘子的服務周到且細致。

「你還不走?」

用胰子洗淨手,見朱秀背著手在屋子里四處打量,周憲沒好氣地道。

「呵呵,不急。」朱秀坐下,為自己斟茶。

「喏,這是我送你的金鐲子。」朱秀掏出那只能砸死人的金鐲。

周憲拿著剪刀修剪蘭草,扭頭瞥了眼,嫌棄地道︰「粗俗,難看,自己留著吧。」

朱秀聳聳肩,也不勉強,塞回懷里。

「咳咳~」朱秀干咳兩聲,「娥皇啊,咱們的事,伯父都跟你說了?」

周憲頭也不回,澹澹地嗯了聲。

「事關重大,你可千萬不要走漏消息。」朱秀不放心,叮囑一句。

周憲不客氣地譏諷道︰「劫持太子,欺君犯上,擄走太傅千金,這些事足夠你被砍十次腦袋!」

朱秀苦笑道︰「不是我,是我們。此事如果敗露,周家危矣。」

周憲修剪枯葉的手頓住,語氣冷澹地道︰「這就是你逼我離開父兄,跟你遠走開封的理由?」

「唉~我沒有逼你,我若走,勢必連累周家,如果你留下,以李弘冀睚眥必報的性子,我擔心他不會放過你

伯父年邁,恐怕不能時時護你周全,想來想去,只有讓你跟我離開,才是最穩妥的選擇」

周憲冷笑道︰「大周的權勢和江南的女人,你全都想要,一個也不舍得放下,對嗎?」

朱秀默然片刻,點點頭︰「對。」

周憲攥緊手里的剪刀,回身看他,眼眸蓄滿水霧,一片濕紅。

她說話聲發顫,目光流露怨憤︰「父親和你定下親事,皇帝賜婚,我卻無從選擇,對嗎?」

朱秀愧疚嘆息︰「對」

「我若跟你去開封,幾時才能回來?」

朱秀愧色愈深︰「不知道」

周憲緊咬唇︰「去到開封,你會如何待我?」

朱秀看著她噙滿淚水的通紅雙眸,誠懇地道︰「我會給你一個名分,護你平安,許你自由,讓你衣食無憂,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周憲面頰有些蒼白,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她明白朱秀話語里的意思了。

只要她願意,仍舊可以嫁給朱秀,卻不一定是以正室夫人的名義

周憲慘然一笑,輕聲道︰「你走吧~」

朱秀沉默了會,起身走到房間門口,頓了頓,回頭道︰「娥皇,我不會逼你,但我希望你能選擇相信我。這或許很自私,但生在亂世,又有幾人能夠真正為自己做主?」

房門打開又閉攏,朱秀下了樓梯徑直走出孤竹齋小院。

周憲無力般癱坐在地,眼淚滴嗒掉落,瘦削的雙肩微顫,雙手掩面,努力壓抑住哭泣聲。

樓下劉嬸听著閣樓隱隱傳下的啜泣聲,憂心忡忡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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