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白王莊

過了會,酒肆棚子下,靠里邊幾張桌子,被朱秀和柴榮一行人包下。

朱秀和柴榮單獨坐一桌,王樸和何徽坐在靠外一張桌子旁,胡廣岳和其他親兵分坐兩桌。

朱秀和柴榮沒喝酒,店家端來兩碗粗茶,將就著喝。

瞥了眼何徽,正好何徽也斜眼看他,冷哼一聲扭過頭不做理會。

朱秀暗暗警惕,何徽這狗東西看來混得不錯,竟然能得到柴榮信賴,連私自離開轄境這種事也帶上他。

柴榮看出朱秀心中所想笑道︰「何徽頗有能力,練兵治軍很有一套,我麾下正需要這種知兵之人。他對我也頗為忠心,你們之間的恩怨,往後一筆勾銷,無需放在心上。」

朱秀笑了笑︰「既是君侯吩咐,朱秀自當遵從。」

柴榮看著他,真誠道︰「我還是希望,你我之間能像以前那樣相處,兄弟手足,意氣相投,彼此交心。」

朱秀拱手道︰「兄長之言,正是小弟所想。往後在公,兄長貴為君侯,小弟當執臣下禮節。

在私,兄長依然是小弟異父異母的親大哥!」

柴榮怔了怔,撫掌大笑,笑聲洪亮豪邁。

酒肆客人紛紛扭頭看來,不知道這漢子為何笑得如此開懷。

談笑了一陣,柴榮收斂笑容,正色道︰「听聞是武德司一路指點,你們才找到這里來?」

朱秀苦笑道︰「宋州李萬超連夜上門催我改道北行,生怕我路上耽誤,和兄長錯過。

官家授我澶州巡檢使,掛御史餃,巡撫澶州,其中用意,兄長難道猜不透?」

柴榮沉默了一會,苦笑道︰「父皇知道我私自南下,特地派你來半路攔截,勸我回澶州,安撫我莫要焦躁。」

「不錯,官家正是此意。」朱秀點點頭,「那麼兄長為何冒險私自離開轄地?」

柴榮目童流露隱憂︰「父皇命德妃董氏甄選采女二十七人,進獻宮闈。半年以來,已有十六人進封御女,其中九人進封寶林,當中又有四人最得父皇寵愛,進封為美人

照此情形,最遲明年,後宮之內將會再多一位嬪妾,便是進封四夫人也不無可能。」

朱秀撓撓頭︰「官家正值壯年,廣納後宮也不足為奇」

柴榮低嘆道︰「皇家能夠開枝散葉自然是幸事,可父皇以往絕非好之人,如今種種作為,個中原因,只怕是只怕是」

這種事再議論下去就犯忌諱了,朱秀也不敢用嘴說,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寫下一個「嫡」字。

柴榮滿臉苦笑,點點頭。

郭大爺忙著廣開後宮,無非是想再生幾個兒子。

再往深處想,用嫡子繼任皇位,承祧大周江山也不是沒可能。

這才是柴榮緊張不安的原因。

為此甚至不惜冒著被郭威嚴懲的風險,也要私自南下,搶在朱秀進入開封城之前見他一面。

柴榮心中的苦悶、憂慮、惶恐,除了朱秀,不知道還能向誰訴說。

也只有朱秀,或許能給出最為中肯的建議。

朱秀頭疼似的扶著額頭。

歷史上關于這一段的記載模稜兩可,完全被史官用春秋筆法帶過。

可柴榮自從鄴都起兵一直無法回京也是事實,郭威態度曖昧,招納後宮也是實情。

如此一來,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郭威一家在廣政殿事變中罹難,三個有血脈關系的佷兒也全部被害。

如今開國稱帝,郭威想要留下嫡親血脈也屬人之常情。

可一旦皇帝有了嫡親皇子,柴榮這個收養的長子處境就相當尷尬了。

柴榮面色有些痛苦,嗓音沙啞道︰「父皇心中所想,我亦深有同感。為人父者,哪個不想延續血脈,有一後人繼承家業

可父皇不許我回京,同時廣納後宮,將來一旦有哪位嬪妾誕下皇子,開封朝臣將會如何看待我?父皇又會如何看待我?

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到最後落得個廢黜幽禁,乃至人頭落地的下場,不如我現在就到開封覲見父皇,請求父皇將我調往邊疆,永世為大周守邊。

也好過將來父子反目,舉國動蕩」

柴榮閉了閉眼楮,再度睜眼時,血絲滿布的眼楮里閃爍痛楚淚光。

朱秀默默傾听。

其實他的擔心不無道理,等到郭大爺生下親兒子,朝臣里必定有人支持立嫡子為嗣。

到時候支持柴榮者有之,支持嫡親皇子者有之,一旦皇帝有失,大周瞬間就會陷入分裂動蕩的險境。

就算柴榮有心退讓,可他身邊聚攏的兵將臣子,也不會容許他退後半步。

許多時候,人都是被大勢所裹挾,做一些逼不得已之事。

與其如此,還不如趁現在主動向郭威坦露心聲,早早退出爭奪儲位的行列,也好過將來成為大周的罪人。

朱秀腦袋愈發疼了,拍打著腦門,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柴榮。

郭大爺當了皇帝也沒生下親兒子,這是上一世的歷史軌跡,不能保證這一世同樣如此。

萬一真讓郭大爺折騰出一個親兒子來,後面的事還真不好說。

「這個這個」能言善辯如朱秀,這種時候也口拙了。

有些話不能明說,但又要讓柴榮耐心等候,其中的分寸拿捏極為重要。

柴榮看著他,滿目希冀,在這種至關重要的時刻,他相信只有朱秀能為他驅散心中陰霾,指明前路究竟該何去何從。

「有話,但說無妨。」柴榮伸手在朱秀肩頭拍了拍。

朱秀斜瞟一眼坐在旁邊一桌的王樸何徽,王樸正襟危坐,何徽側傾身子,神情鬼祟,似乎想要偷听。

見朱秀斜眼看來,何徽干咳一聲,坐正身子,自顧自端起茶盞,裝作沒事人的樣子。

朱秀用極其細微的聲音道︰「兄長其實早就知道,澶州有武德司安插的察子,兄長秘密離開澶州,又不帶任何兵馬,其實就是借武德司之口告訴官家,兄長此舉並無不敬之意

兄長如此做,不只是為見我一面,還存了試探官家的意思」

柴榮目童劃過異色,嘴角微微上弧︰「你繼續說。」

朱秀道︰「我猜兄長應該做好了兩手準備,假若見不到我,兄長就直接回開封,覲見官家請罪。

假若見到我,就說明官家其實一直在關注澶州動靜,官家對你的態度,也可以從中猜測一二」

柴榮低聲道︰「沒有武德司指引,你我不可能在此會面。父皇讓你來見我,阻止我回京,就說明在父皇心里,我尚且還有幾分地位」

朱秀鄭重道︰「兄長不可妄自菲薄,在官家心里,兄長仍舊是長子身份,我大周如今唯一的皇子。」

「可我這唯一的兒子卻連開封城也回不去,年底圍攻兗州,我主動請纓,父皇也只是推月兌不許父皇的心思,我當真有些猜不透了」柴榮嘆息搖頭。

朱秀故作輕松道︰「兄長勿憂,依小弟之見,官家種種舉動,只為磨礪兄長心性,越是在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當真?」柴榮有些狐疑。

「絕不會錯!」朱秀用力點頭,滿面篤定,「兄長是皇長子,名分大義在手,眾望所歸,嗣君之位,必歸兄長!」

柴榮緊皺眉頭,喃喃道︰「可將來父皇有了嫡子,又將置我于何地?

我自小被父皇養在身邊,雖不是生身之父,但在我心里,父皇與我生父無二。

我柴榮雖不敢自認什麼品行高潔之士,但也知道大丈夫首重忠孝節義,父子反目同室操戈之事,柴榮寧死也不會做!」

「兄長高義!」朱秀肅然起敬。

「我雖有蕩平天下之志,可若天命當真不在我,我也不會強求,只求帶一偏師,為大周永鎮邊境!」

柴榮又重重一巴掌拍在朱秀肩頭,打得他渾身一顫︰「真有那一日,希望我們兄弟能像在滄州時一樣,你管錢糧軍需用度,我管殺伐征戰,你主內,我主外,你我兄弟並肩共事,將來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朱秀咧咧嘴角,柴榮這話信息量很大啊。

先前還說他不會干自相殘殺的事,現在又說希望能帶兵守衛邊疆,還逼著自己表明態度。

真到了那一日,柴榮當真甘心把皇位拱手相讓?

朱秀心里呵呵,嘴上急忙道︰「小弟在滄州時就說過,此生願意追隨兄長,九死不悔!」

「好兄弟!我沒看錯人!」柴榮對朱秀堅定的表態很受用,重重拍打他的肩頭,力道比之前又加重了幾分。

柴榮的武藝究竟有多高是個謎,極少見他出手,但他常年習武不輟倒是真的。

潘美推測過,柴榮的武藝不亞于他。

朱秀面皮顫了顫,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他的身子骨經過這幾年的打熬,已經健壯了不少,但跟這年頭的頂尖武將比起來還差一大截。

柴榮這兩巴掌下去,朱秀只覺得肩頭發麻。

要是放在四年前,他剛剛適應這副身體時,絕對能被這兩巴掌摁翻在地。

坐在旁邊一桌的何徽朝朱秀投來羨慕又嫉妒的目光,柴榮再怎麼親信他,也不可能拍打他的肩膀一口一個兄弟的叫著。

王樸老神在在地坐著,面掛微笑,看樣子君侯已經被朱秀說服了。

「依你之見,我下一步又該如何做?」柴榮問道。

朱秀揉搓著肩頭,道︰「就此打道回府,盡快趕回澶州。悄悄來,悄悄走。」

柴榮問︰「難道不需要上表請罪?」

朱秀笑道︰「官家令武德司傳旨,就是不想鬧得人盡皆知。有些事情無需點破,心知肚明就好。」

柴榮苦笑道︰「就怕父皇從此厭惡我」

朱秀笑道︰「兄長寬心便是,官家心胸非常人可及,此事絕不會怪罪你。否則,你今日見到的就不是我,而是濮州、滑州所部兵馬,還有武德使王令溫。」

柴榮嘆息一聲,懊悔道︰「是我情急之下考慮欠妥,差點惹出大禍。」

柴榮站起身,一撂袍服,朝著開封方向跪拜叩首。

何徽嚇得趕緊站起來,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無措。

酒肆里其他桌的客人紛紛看來,議論紛紛,不知道這些人在干什麼。

「我回澶州,你又去往何處?」柴榮起身道。

朱秀道︰「小弟擔任澶州巡檢使,自然是跟兄長同回澶州,好好巡檢地方,看看在兄長治下,澶州這一年來有何變化。」

「哈哈~甚好!我們這就啟程回澶州!」柴榮大笑。

眾人付清酒錢茶錢,牽來馬匹,朱秀也騎上一匹馬,和柴榮並駕齊驅。

離開白王莊時,柴榮勒馬止步,回頭望著這處荒僻村莊︰「此處是何地?」

朱秀道︰「五丈河源頭,白王莊。」

「白王莊白王莊」柴榮呢喃道。

朱秀忽地一笑︰「白王白王,恭喜兄長,此乃天意!」

柴榮怔了怔, 然反應過來,目童之內迸**芒,仰頭縱聲大笑。

「走!回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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