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飛龍軍進入安定縣城,引來無數百姓夾道觀望。
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明黃漢軍龍旗代表天子,城頭高掛的漢字黃旗,也只是大漢國土象征,沒有資格配繡龍飾。
或許是為了裝點門面,這支飛龍軍光從賣相看還算不錯,皆是挑選高大健壯的兵士組成,衣甲鮮亮刀兵齊整,連馬匹都是清一色上好的青州馬。
縣城百姓指指點點,低聲私語,神情中或多或少帶著些驚惶之色。
藩鎮兵禍由來已久,天下幾無太平地。
涇州好不容易休養生息幾年,如今又有外軍入境,百姓們難保不會憂心忡忡,擔心家園再起戰亂。
後贊和史匡威並駕齊驅走在前,冷眼掃過街旁百姓,感受到百姓眼中明顯的排斥之意,不悅冷哼︰「邊地刁民,不知好歹,無禮至極!」
史匡威嘿嘿道︰「百姓繳稅納糧養活彰義軍,將士們出生入死保境安民。你兩千飛龍軍入境,啥事都沒干,往後還要靠這些百姓省下糧食養活,換作是你,難道還會有好臉色不成?
要是你敢當街拍胸脯大聲說,往後飛龍軍不吃涇州一粒糧,我敢保證他們絕對會敲鑼打鼓歡迎你!」
後贊臉色變了變,強辯道︰「官家已有旨意,本使帶來的這部分飛龍軍,往後劃歸彰義軍統轄,不屬于禁軍序列。既然同為彰義軍,就該由轄境內的州縣承擔糧餉。」
史匡威撇撇嘴譏諷︰「官家也真有意思,歷來只有朝廷裁減藩鎮兵員,他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動把禁軍送來給我彰義軍。哼哼~不知道的,還以為朝廷硬塞一群歪瓜裂棗,沒人撿的破爛貨來」
「史匡威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非議聖上!」後贊鐵青著臉色怒斥。
「 喲,這開封來的京官,別的不會,亂扣帽子栽贓罪名的本事倒是祖傳!」史匡威滿臉嘲弄。
「庫庫~」
身後傳來吭哧笑聲,後贊猛地回頭怒視,朱秀探出車窗看戲的腦袋立馬縮進去。
後贊冷冷道︰「史匡威,你心里應該明白,為何官家會派我出任彰義軍節度副使。過去一年多,你們在涇州倒行逆施,大肆掠奪邠州人口,以鹽販猖獗為理由,私自倒賣食鹽,壟斷關中、河西鹽運,攪亂整個隴右的榷鹽國政,攫取國家鹽利!
朱秀謀害定難軍李彝殷的佷兒李光波,此事李彝殷已經多次上表朝廷,請求將朱秀治罪。
官家說了,要將此事盡快調查清楚,給李彝殷一個交代。
你彰義軍行事無忌,多次忤逆官家,洛陽留守王守恩、京兆鹽鐵轉運使王峻、李彝殷等重臣幾次三番上表彈劾,告你彰義軍截留稅賦,私自擴軍,意圖謀反!
官家派我來,就是要我將這些事調查清楚,也是給你和彰義軍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史匡威抱拳笑道︰「多謝軍使如實相告,也請軍使放心,我彰義軍忠心天地可鑒,絕無任何不軌之意。
采鹽制鹽的確有,但賣鹽可就冤枉了。鹽廠的鹽只夠供給轄境內的軍民,就算小有余存,都被該死的鹽販弄去了。唉,鹽販猖獗至此,的確是我查處不嚴所致。
還有擄掠邠州人口更是扯淡,那是咱們涇州的福利政策好,邠州百姓都願意往涇州跑,拖家帶口要到涇州安家落戶。都是我漢家子民,難道忍心將他們拒之門外?
王守恩在邠州高價賣官鹽,吃老百姓的骨血,百姓活不下去才往涇州跑。臭不要臉的東西還敢跑到官家面前告狀?驢操的王八蛋,還好他跑得快,否則老子一定殺到新平,逮住這龜孫暴揍一頓再說
還有那李彝殷,黨項人說的話也能信?還要老子給他交代?他派兵侵佔老子的原州馬場,他怎麼不給老子交代?
官家讓你來查老子,怎麼不讓你去定難軍查他李彝殷?定難軍的確兵強馬壯,可彰義軍也不是爛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史匡威越說越火大,唾沫橫飛罵罵咧咧,十足像個怨氣滿滿當街撒潑的潑婦。
後贊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氣惱道︰「涉及官家,還敢口出污言穢語?還不趕快閉嘴!」
史匡威罵過癮了,抹抹嘴上唾沫,嘿嘿道︰「老子可沒罵官家是驢操的,老子罵的是李彝殷」
後贊面皮顫了顫,狠狠剜他一眼。
朱秀趴在車窗探出頭,听得津津有味。
老史機智啊,趁機向後贊表明立場態度。
你後贊奉旨來調查沒問題,出任我彰義軍的二把手也沒問題,但別想鳩佔鵲巢,玩兵變奪權的把戲。
只要保證彰義軍還姓史,咱們還是朋友,彰義軍就會忠于開封朝廷。
要是想來硬的,對不起,彰義軍雖不及河中軍,但我史匡威卻不介意做一回李守貞!
這就是老史言辭里隱晦表達的含義。
代筆了一只烏龜最後的底線和態度。
烏龜雖然慫了些,但龜殼很硬,強吃的話,小心磕掉牙。
後贊的反應表明他听懂了老史話中深意。
朱秀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的背影,暗暗猜測他會怎麼做。
後贊來涇州,毫無疑問,終極目的就是奪權,朝廷要把彰義軍這顆不安分的棋子攥在手里。
現在知道了史匡威的態度,他一定會有所顧忌,不會一味蠻干,鬧出流血犧牲的大變故。
如此一來,便為朱秀和老史爭取時間。
時間,現在是他們最稀缺的東西。
朱秀思索間,余光瞥見街旁人群里站著一人,赫然是徐茂才,趕緊縮回腦袋,扒著窗戶縫窺視。
徐茂才站在人堆里觀望,觀察北方鄰國的軍容軍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別人觀察的對象。
「這家伙,就差沒把細作二字刻在腦門上了」朱秀暗笑。
進牙城前,路旁突然竄出一人,後贊胯下黑馬受驚,唏律律地揚蹄叫喚起來。
「混賬東西!」
後贊大怒,抬手甩出馬鞭,朝那人頭臉抽去。
一路走來與史匡威吵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悶氣,正愁找不到發泄之處,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的刁民竟敢驚嚇他的坐騎,砍腦袋也不為過。
後贊臉上露出獰笑。
朱秀和史匡威卻是嚇一跳,那人竟然是李重進。
想要制止卻來不及,馬鞭已經落下。
李重進今日也很惱火,手氣不佳,打了幾圈麻將愣是一把沒胡,還把最後一點家底賠進去。
自從見識過這種新式博戲,李重進興趣大漲,棋館也不去了,一頭扎進棋牌室,專心致志學習麻將之道。
別說,李重進在這方面有些天賦,讓他看了幾次便能上桌,打了幾圈就能記住基本規則,後續機巧則是日趨熟練。
一開始李重進運氣不錯,十賭九贏,後來隨著棋牌室生意越來越火爆,會打麻將的人越來越多,總體水平有所上升,李重進再想大殺四方可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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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麻將成了風靡縣城的休閑娛樂活動,李重進想贏牌越來越難,加上他心浮氣躁,一旦牌桌上局面處于下風,常常失去耐心破罐子破摔。
前期贏的錢賠進去不說,還把他的一點私房錢搭進去。
李重進從人堆里擠出來,準備進牙城回府去,滿腦子都在回想剛才牌桌上幾處失誤之處,越想越懊惱。
哪不知恰逢後贊經過,他突然鑽出使得馬匹受驚。
李重進見馬上之人揮鞭子打來,愣了一下,眼里迸射出凶光,抬手挽住鞭子,緊緊攥住,用力一拽,奇大的力量差點沒把後贊扯翻,雙腿死死夾緊馬月復,駭然朝李重進望去。
四目相對,俱是一愣。
「李重進?!你為何會在此?」後贊大吃一驚,臉色變得陰沉。
李重進撇嘴冷哼︰「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好好的禁軍不待,千里迢迢跑來涇州,你還真是腦子被驢踢了!不是說還有幾日才到,怎麼來的這麼快?」
李重進手一松,後贊抽回馬鞭,暗暗松口氣。
史匡威和朱秀急忙上前,見兩人都沒受傷,虛驚一場。
朱秀拐了李重進一胳膊肘,嘀咕道︰「認識?」
李重進大咧咧地道︰「認識,飛龍軍後軍使嘛,老相識啦!去年禁軍大校閱,我與後軍使還切磋過武藝。」
朱秀眼珠在兩人間轉悠,見後贊面色鐵青,就知道這廝只怕在李重進手下沒佔到便宜。
後贊也不下馬,居高臨下冷聲道︰「你不跟郭威回京,卻逗留在涇州,意欲何為?」
李重進眉毛倒豎當即火大,指著他叱罵道︰「直娘賊!婊子窩里爬出來的狗東西!你算什麼玩意兒,也敢過問你家黑爺爺?黑爺爺去哪干什麼,還用得著跟你報備?郭帥乃當朝樞密,司徒,先帝所托顧命大臣,你算哪根鳥毛?竟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諱?
你下來,看黑爺爺不撕爛你的狗嘴!」
李重進破口大罵著,擼袖子要沖上前把後贊拉下馬,史匡威趕緊攔住。
朱秀腳底抹油躲進馬車,從車窗探出腦袋繼續看戲,嚴平持刀警戒。
後贊已是氣得渾身發抖,死死摁住佩刀,幾名親兵 啷拔刀圍攏過來。
「都他娘的給老子住手!」
史匡威一聲怒吼,牙城城門內,有牙軍人馬趕來。
城頭上,牙軍弓弩手拉弓上弩,數百箭簇對準後贊和飛龍軍。
「誰他娘的敢動一下,老子保管叫他變成刺蝟!」
史匡威惡狠狠地掃過那幾名率先亮兵刃的親兵。
後贊怨毒地怒視李重進,手掌從刀柄上松開,冷喝道︰「都退下!」
親兵們得令,收起刀兵退回身後。
史匡威大手一揮,城頭上的牙兵弓弩手瞬間解除警戒。
後贊仰頭看去,城頭上已是空無一人,心中為之一凜,彰義軍訓練有素,比他想象的更加精銳。
李重進還要罵咧,史匡威擠擠眼,小聲道︰「差不多得了,別太過火。」
李重進悻悻地哼了聲。
史匡威惱火似地嚷嚷道︰「你們一個是官家的寵臣,一個是郭樞密的外甥,都他娘的是大爺!老子一個也惹不起!要是想打,跑遠些,出了涇州,任憑你們拔刀互砍也不干老子的事!
但是這里,是老子的地盤!要想待下去,就都給老子安分些!否則誰他娘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史匡威撕扯嗓音怒罵一陣子,後贊咬牙听著,臉色難看,倒也沒有吭聲。
「這就對了嘛!」
老史又站出來和稀泥,「你們兩位大爺來到涇州,我彰義軍得好好供著,磕踫丁點也擔待不起。一點小誤會,哪至于喊打喊殺?好啦好啦,都散了,入城!」
後贊深深吸口氣,壓住怒火,冷冷道︰「史節帥可安排好駐地?」
老史笑哈哈道︰「當然安排妥當了,你只管率人過去就行!來人,請軍使入牙城!」
兩名牙軍指揮使站出來抱拳行禮,後贊夾了夾馬月復,率領飛龍軍緩緩開進牙城。
「好小子!讓你誤打誤撞,滅了那廝的威風!晚上可得跟你好好喝兩杯!」
老史大笑著拍拍李重進的肩膀。
李重進嘿嘿道︰「那敢情好!多謝史節帥!」
史匡威率領節度府官員隨飛龍軍入牙城,朱秀走下馬車,和李重進站一塊。
李重進斜他一眼道︰「剛才為何不見你上前攔我?」
朱秀奇怪道︰「為何要攔你?」
李重進哼唧道︰「萬一我真把那狗東西揍了怎麼辦?」
「揍就揍唄,別打死就行。」
朱秀滿不在乎,「再說,你黑大王雖然莽撞了些,但也不算太傻,怎會真的打死那廝?」
李重進欣然點頭,卻又一怔,惱火道︰「什麼叫不算太傻?難不成在你眼里,我還是有點傻?」
朱秀沉默,看著他,話鋒一轉問道︰「你今天輸了多少?」
李重進愣了愣,一拍大腿悔恨道︰「輸了整整三貫啊!今日點子背,牌不順手,要啥沒啥,不要啥偏來啥」
李重進當即大吐苦水,自己傻不傻這個問題,徹底拋之腦後。
嚴平躲在馬車旁偷笑。
朱秀耐心听李重進抱怨完,挖挖耳朵︰「說吧,想借多少?」
李重進黑臉擠出討好笑意,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十。
朱秀撇嘴道︰「付利息,九出十三歸。」
李重進震驚,痛心疾首︰「不干!太黑啦!」
朱秀想想道︰「那就月息四分,以十二月為限還清。」
李重進搔搔頭,有些猶豫。
「這可是友情價,分期還款壓力小,我可全是為你著想。」朱秀慫恿道。
李重進掰指頭盤算,嘀咕道︰「好像是挺劃算的」
又幽怨道︰「你名下產業眾多,牙齒縫里都能摳出幾百上千貫的,能不能再少些」
朱秀拔腿便走,李重進急忙追上幾步拽住,咬牙道︰「我借!不過要一百貫!」
朱秀咧嘴一笑︰「可以!不過話先講明,要是還不上,你就得加入彰義軍,什麼時候你的糧餉超過欠債才能離開!」
「加入就加入!大不了本大王一輩子跟你干!廢話少說,先給錢!」李重進胸脯拍得梆梆響,急吼吼地伸手。
「嚴平,帶他去拿錢,記得立下字據,簽字畫押一個都不能少!」
「嘿嘿,卑職遵令!李衙內,請吧!」嚴平會意點頭,帶著興高采烈的李重進拿錢去了。
朱秀摩挲下巴冒出的青胡茬,笑得很瑟。
黑大王上了他的賊船,只怕一輩子也下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