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從車窗探出頭,遠遠瞧見鳳翔軍營門前,薛修明和薛修亮,還有幾個臉生的鳳翔軍將等候著。
薛家兄弟臉色自然不太好看,幾個鳳翔軍將甲冑著身,扶刀跨立如勁松,不苟言笑,焦繼勛治軍之嚴,可見一斑。
朱秀暗暗松口氣,沒有想象中架起刀門給他個下馬威,氣氛不至于一開始就劍拔弩張。
史靈雁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取下長鞭握在手中,對薛家兄弟憤恨怒視。
「雁兒不可!」朱秀忙低聲提醒,示意她收起鞭子。
史靈雁緊咬銀牙,還是乖乖照做。
車里還坐著裴縉,朱秀瞥他一眼,只見這廝面色慘白,嘴唇輕顫,渾身都在發抖。
「鎮定些~」
朱秀無奈,有些嫌棄,「你越是驚惶,越容易讓人家瞧出咱們底氣不足!要沉穩,不動如山,讓他們模不著咱們有何底牌!」
裴縉抬起袖口擦擦額頭冷汗,咽咽發干的嘴巴,小聲道︰「敢問少使君,咱們究竟有何底牌?」
朱秀搖搖雞毛扇,眨巴眼想了想,干笑道︰「好像還真沒什麼底牌~~~」
裴縉臉色漸漸發青,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似乎要嚎啕大哭一場。
朱秀安慰道︰「如今的彰義鎮,唯有鹽廠是塊肥肉,焦繼勛所圖無非如此。挑起戰火並非他所願,咱們順著他的意跟他談,越是從容淡定,越是讓他捉模不透,疑慮多了,安定縣和我們這幾條小命,才會越安全。」
裴縉連連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靜。
朱秀苦笑,闔上眼眸稍作調整。
要說怕他也怕,如果有的選,他當然不願孤身犯險。
可惜手里能打的牌不多,不得不冒些風險。
想要保住史匡威的節度使之職,焦繼勛這一關必須得過。
馬車駛入營門停下,畢紅玉擺放好腳凳,朱秀掀開車簾,輕搖雞毛扇施施然走下。
上前見禮的幾名鳳翔軍將全都傻眼,似乎沒有見過如此騷包做作裝束的人。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視一眼,俱是無語。
「在下彰義軍掌書記朱秀,全權代表史節帥,前來拜會焦帥!」朱秀施禮。
「朱掌書記請!」一名年長些的軍將伸手邀請,沒有見他年輕就有所輕慢,也沒有失禮地將他上下打量。
「多謝!請!」朱秀笑呵呵地,心里夸贊,焦繼勛將部下教的不錯。
自始至終,朱秀都沒拿正眼瞧過薛家二人。
一行人往中軍大帳而去。
路上,朱秀自來熟地和幾名鳳翔軍將閑侃,三五句話就能說的他們面帶笑意,看得裴縉驚嘆不已,緊繃的心漸漸放松。
史靈雁跟在一旁,從薛家二人身前走過時,扭頭甩辮重重哼了聲。
畢紅玉天生冷淡臉,無形中也透出淡淡殺氣。
兩個女流尚且敢對薛家兄弟橫眉冷對,裴縉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挺直腰桿,對這兩個撕破臉的大舅子展示態度。
「哼!~」裴縉眉眼倒豎,大袖一甩重重怒哼,從薛家兄弟身前昂首闊步走過。
薛修亮一愣,當即大怒,要沖上前揪住裴縉一頓痛打,被薛修明冷喝制止。
「大哥,那狗東西竟敢斜眼瞪我?反了他?」
薛修亮氣不打一處來,以往圍著他伸舌頭搖尾巴的狗,如今敢沖他齜牙吠吼,這讓他難以接受。
薛修明神情淡然︰「裴縉無足輕重,無需理會。倒是朱秀,此子奸詐狡猾,巧舌如簧,待會須得防備他從中挑撥,耽誤大事。」
薛修亮惡狠狠地道︰「我找機會殺了他!」
薛修明冷冷道︰「這里是鳳翔軍營,你如何殺他?焦繼勛有言在先,雙方在鳳翔軍營里不許動刀兵,否則就是跟他作對!」
薛修亮惱火道︰「焦繼勛當真迂腐不堪,若他肯攻城,史匡威和朱秀早是階下囚,何來這許多麻煩?」
薛修明同樣對焦繼勛感到失望,神情愈發陰冷。
事情並非如他想象中順利,焦繼勛也並不好糊弄。
「盡快派人趕到鹽州,與定難軍聯絡,不能將希望全寄托在焦繼勛身上。」薛修明冷冷吩咐。
薛修亮應了聲,猶豫著道︰「只怕定難軍也是鞭長莫及,李彝殷總不能直接發兵來攻,強自推我薛家上位。沒有朝廷任命,始終名不正言不順。」
薛修明一雙狹長眼楮布滿血絲,自從入折城後,他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多年經營,真到了緊要關頭,計劃卻難以推行。
「告訴李彝殷,原州馬場已是他的。史匡威想讓我薛家灰溜溜滾出彰義鎮,沒那麼容易!薛家得不到的,史匡威也休想得到!」薛修明滿眼瘋狂獰色。
薛家為了今日付出太多代價,薛修明決不允許自己一無所獲。
中軍大帳內,焦繼勛高坐帥位,許興思居其下,看著面前這位頭戴綸巾、披鶴氅、手拿羽扇,面帶微笑的年輕郎君。
二人相視一眼,皆是目露驚異。
不得不說,朱秀這一身裝束,加上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從容鎮定,確實有幾分唬人。
只是細細打量,這一身裝束的材質和做工似乎太低劣了些,上不得台面
「彰義軍掌書記朱秀,見過焦節帥、許都使!」朱秀揖禮,朗聲拜見。
許興思嗤笑搖頭︰「史匡威當真是糊涂了,讓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擔任掌書記不說,竟然還派你來做代表?史匡威此舉,莫不是輕慢焦帥?」
朱秀不慌不忙地笑道︰「在下不光擔任掌書記,史節帥養傷期間,還命我代行節度使職權,派我前來面見焦帥,正是出于對焦帥的尊敬!
另外,在下對焦帥仰慕已久,也想親眼見識焦帥風采。焦帥乃當世名將,又是奉朝廷旨意而來,一定會公允處事,謙和待人」
許興思還要再說什麼,焦繼勛擺擺手,打量朱秀幾眼,淡笑道︰「來者是客,請坐!」
「多謝焦帥!」
朱秀道謝,眾人依次行禮後,在大帳一側坐下,薛家兄弟坐在許興思左側,與朱秀等人相對。
許興思看見史靈雁,陰陽怪氣地道︰「史匡威真不懂規矩,派個毛頭小子來做代表不說,還帶著奴婢?來人,將這奴婢趕出去!」
守候帳外的衛兵當即進來,要將史靈雁帶出大帳。
畢紅玉緊握腰刀上前攔住,朱秀淡笑道︰「故人之後前來拜見焦帥,有何不可?」
朱秀朝史靈雁遞眼色,史靈雁會意,抱拳道︰「史靈雁拜見焦節帥!」
焦繼勛見一個小娘子學著男子樣,虎虎生威地抱拳行禮,頗為有趣,捋須和藹地笑道︰「你是史帥閨女?」
史靈雁點頭,脆生生道︰「焦節帥不記得我了,三年前,爹爹還帶我到雍縣,為老夫人祝壽哩!」
「喔?」焦繼勛一怔,仔細回想,依稀有些印象。
三年前他走馬上任,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諸多故交、親戚、同僚趕來雍縣,為他老母賀壽,還有鳳翔鎮的本土官員將領,長安來的朝廷特使、鄰近各鎮節度使、各州刺史齊聚一堂,排場極大,一場壽宴辦得轟動大半個關中。
彰義軍地狹民貧,在周圍幾個鄰居里,可算是最弱最窮最不起眼的藩鎮,史匡威就像個鄉巴佬進城,處處不受人待見,焦繼勛對此也不太記得。
「焦帥請看這個~」史靈雁上前幾步,抬起手腕,指著手環上掛著的小鈴鐺。
焦繼勛在銀色小鈴鐺上看見「長社焦」三個模糊刻字,明顯愣住。
他仔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些許記憶涌上頭。
「不錯,不錯,當真是你!」
焦繼勛連聲感慨,想起那年老母祝壽,一個滿嘴濃重河西口音,膚色棕黑像個胡女的小姑娘,跪在老母身前磕頭,一口一個清脆的老女乃女乃叫的親熱。
老母十分喜歡她,說這丫頭淳樸善良,面相貴不可言,取出一對銀手環親手給她戴上,銀手環上墜有鈴鐺,鈴聲叮咚悅耳。
這件首飾原本是留給小孫女的,後來夫人還埋怨過,所以焦繼勛頗有印象。
可惜第二年冬,老母就病逝了。
時值契丹人南侵之際,焦繼勛率兵出鳳翔馳援河東,連給老母守孝都顧不上。
听著銀色小鈴鐺發出的叮咚聲,焦繼勛睹物思人,眼眶略微濕潤。
鈴聲依舊,老母卻已離他而去。
朱秀忽地長嘆一聲道︰
「唉,彰義與鳳翔,原本就是一衣帶水之近鄰。史家三代鎮守涇原,焦帥赴任三年,與我彰義軍也素來秋毫無犯,和睦共處。史節帥常對晚輩說,焦帥是他的兄長,不管是治軍安民,還是排兵布陣,他都有許多地方想跟焦帥請教!
我家帥爺還說,彰義與鳳翔攜手防備偽蜀孟昶,本就該親如一家。此次彰義軍內部奸人叛亂,部分牙軍嘩變,帥爺受傷,焦帥不遠千里率兵救援,這份情義他將銘記在心!將來必定厚報!」
裴縉正小心翼翼地啜茶,听到朱秀的話,差點一口茶水噴出。
好家伙,這麼沒臉皮的嗎?鳳翔軍趁火打劫,硬是被說成千里馳援?
許興思瞪大眼,看著朱秀一臉感激涕零的樣子,突然間明白了,史匡威為何會派他來談判。
這小子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當真非同一般呀!
不管別人信不信,他自己首先深信不疑!
薛修明陰沉臉不作聲,薛修亮攥緊拳頭,嘴里暗暗低喝︰「臭不要臉真是臭不要臉!」
焦繼勛也是常年受各種馬屁彩虹屁燻陶,自然不會因為區區幾句話感到尷尬,坦然自若地微笑道︰「還請轉告史節帥,請他安心養傷,兩家皆是替朝廷坐鎮西疆,理應守望相助,不必掛在心上。」
朱秀肅然起敬,長揖及地︰「焦帥高義,晚輩待史節帥謝過!」
朱秀又正色道︰「我家帥爺還說,鳳翔與彰義,兩家手足之情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有些狼子野心、居心叵測、吃里扒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蛇鼠之輩喜歡從中挑撥,焦帥可千萬不要受這些小人蒙蔽,以免有損您英明神武的光輝形象!」
朱秀說完趕緊端起茶盞灌了口,一口氣臭罵一通,當真爽快,嘴巴也罵干了。
薛修亮氣得渾身發抖,赤紅的眼楮死死盯緊他。
薛修明耷拉眼皮,面色鐵青。
焦繼勛目光一閃,含笑不語。
許興思怪聲怪氣地道︰「你是代表史匡威來接受朝廷懲處的,可不是來逞口舌之能的!焦帥,還是說正事吧!」
朱秀坐下,故作驚訝道︰「在下之前隨口一說,沒想到焦帥和許都使當真攜聖旨而來?我彰義軍一直規規矩矩,未有任何違背朝廷法度之事,朝廷為何要懲處我們?」
許興思冷笑道︰「旨意當然有,卻是給焦帥和本官的,彰義軍和史匡威照辦就是!」
焦繼勛身前帥案擱放一個錦盒,將其打開,露出一卷金箋聖旨。
朱秀和裴縉伸長脖子望,閉塞的彰義鎮,想見到一份聖旨也不容易。
焦繼勛淡笑道︰「本帥和許都使已經領過聖旨,你若是想看的話,自己上前取出便是。」
朱秀忙道謝,上前施禮,使勁在氅衣上擦擦手,一臉誠惶誠恐地小心打開聖旨,逐字
裴縉湊上前一塊看。
聖旨的確是由知制誥所擬,中書侍郎審議,掛同平章事餃的宰相簽章,再由符寶郎用印,一應流程俱全。
內容方面,主要陳述兩件事,一是定難軍節度使李彝殷,上表狀告史匡威縱容屬下行凶,將其佷兒李光波打死。
二是涇州都鹽使許興思上報京兆鹽鐵轉運使王峻,狀告彰義軍繞過鹽監,私自制鹽售鹽,攫取國家鹽稅。
依照皇帝劉承祐的指示,由鳳翔軍節度使焦繼勛和涇州都鹽使許興思負責調查,彰義軍和史匡威必須無條件配合。
朱秀和裴縉相視一眼,果不其然,焦繼勛攜旨意而來,率鳳翔軍入境,在朝廷法理層面毫無問題。
朱秀收起聖旨,放回錦盒,二人各回椅子坐好。
許興思得意冷笑,陰惻惻地道︰「怎麼樣,焦帥與本官奉官家詔令而來,你們還有何話說?史匡威縱容屬下害死李光波,又私設鹽廠,這兩件事,你們認不認?」
朱秀沉默片刻,抬眼看著他,咧嘴一笑︰「當然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