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平宮變

卯正時,宣德門城樓之上的銅鐘敲響,渾厚鐘聲傳遍宮城。

很快,皇城左右承天門也傳來鐘聲,三道鐘聲交織,各響九聲。

暮色還未消褪,偌大宮城還籠罩在一片漆黑當中,鐘響之後,零零散散的燈火在不同殿閣宮室亮起。

有唐一代,朝局穩定時常朝大多在辰時(7-9點)舉行,遇上元日、冬至或是朔望大朝則會提前一個時辰,冬夏兩季的朝會時辰也不固定,依照天氣靈活調整。

五代戰亂,禮樂荒廢,連朝會也無法保證如期舉行,時辰上更是沒有形成定式。

大周立國後,郭威極力恢復唐制,嚴格規定朝會時辰。

依照朝廷制度,春夏常朝定在辰時,卯正時敲響鐘聲,宮城各處衙署僕役、吏員,皇城各處宮室的宮人、宦官則要開始準備新一日各種事項。

整座宮城在卯正鐘響以後,開始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太平宮里也早早亮起燈火。

李太後的作息和大多數宮人一樣,不管睡得多晚,卯正鐘聲一響就起身。

張規侍奉她多年,也養成同樣的習慣,每日到了時辰就能醒來。

用一盆熱水簡單洗漱,再用過些粟米粥,李太後披上襖衣,系上擁脖,在張規的陪同下繞著太平宮緩步走一圈,回來後差不多就快到辰初,到佛殿敬香後,便開始一日的修行。

這也是李太後每日雷打不動的活動軌跡,除非天氣極度惡劣,實在不宜出門,她才會在宮室里慢走。

天色微微透亮,跨出宮門,四周籠罩稀薄霧氣,一片寂靜。

張規攙扶李太後沿著宮牆緩行,天氣寒冷,二人口鼻間呼出濃濃白氣。

「這後宮里,主子當中,就屬太後起得最早。」張規笑道。

李太後轉頭朝遠處一座寢殿檐角望去,嘆了聲道︰「德妃董氏也是這個時辰起身,可惜她福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去了。」

張規也惋惜道︰「德妃娘娘也是可憐人,早間年小產傷了身子,一直懷不上子嗣,官家倒是寵愛她,把這偌大後宮交給她打理。德妃是厚道人,她在世時,每隔兩日都會到太平宮來拜見,有她照拂,那些個腌也不敢放肆。

可惜她這一去,後宮無人主理,各色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作怪」

張規忍不住抱怨,實在是近來太平宮里的日子越發難過了,宮局送來的米面油糧越來越少,太後想吃口綠菜,結果那幫狗奴竟敢弄些腐葉爛枝來湖弄。

李太後眉宇平和,澹澹道︰「天下芸芸眾生,還有不知多少辛勤勞作卻依然食不裹月復之人,你我不事生產,白白享受供奉,已是天大的幸事,該知足了。」

「太後教訓的是。」張規低著頭,自然不敢跟太後爭辯。

可他心里依然不忿。

自從遷居到太平宮,太後就完全絕了俗念,專心侍佛。

以前有德妃照顧,宮里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德妃走了,壽安公主奉旨打理後宮,受朱秀之托,對太平宮也多多照拂。

這大半年來,壽安公主回府生養,後宮無人主理,又踫上皇帝親征,偌大宮禁竟然沒有一個主事之人。

太平宮本就不起眼,如此一來更是被人遺忘,到現在就連日常的三餐用度也無法保障。

張規心疼李太後,本想去找朱秀幫忙,又突然遭逢朱秀遇刺,重傷昏迷。

無奈,只能節衣縮食過日子,著臉四處求情,就為了多為太平宮多討些薪柴炭火、米面布帛。

宮廷大內,最是體現人情冷暖之地,一朝得勢,所有奴婢宮人都會湊過來巴結討好。

一旦失勢,卻瞬間無人問津,那些個奴婢連正眼也懶得瞧,還會尖酸刻薄地嘲諷幾句,有機會甚至還會踩上兩腳。

進宮多年,張規早已看透這些虛假人情,可他還是做不到,像李太後一樣心平氣和。

張規心中苦笑,或許是他這人沒有慧根,與佛無緣吧~

一路走著,李太後道︰「朱秀傷勢可好些了?」

張規笑道︰「奴婢讓張德均去府上探望過,朱秀外傷痊愈,只需安心靜養一段時日便好。」

李太後囑托道︰「內傷不可大意,你午後出宮一趟,代我前去探視,叮囑朱秀一定要安心療補。他年紀輕,耐不住性子,可有的傷年輕時仗著身子骨強健不會發作,等到上了年紀,毛病不少。」

「奴婢知道了。」張規低笑,「太後對朱秀像是對自家子佷,那小子積了八輩子的德才有這福分!」

李太後莞爾一笑,幽幽道︰「那孩子年紀和承佑無二,看到他,我便想起承佑小時候,也是這般俊美聰慧,可惜是我沒有管教好」

張規輕聲道︰「先帝遭難,是受李業等人禍害,與太後無關,太後切莫自責。」

李太後嘆口氣,這件事在她心里始終無法釋懷。

二人繞著宮牆走了好一會,來到太平宮以北,這里有一片人工湖,開鑿水渠引水繞過太平宮北,朝其他宮室流淌去。

寒冬時節,湖面甚至會結冰,水渠兩旁也結滿冰凌。

冬日里湖邊濕滑,李太後基本不會靠近,只是沿著水渠繞過宮牆散步。

這幾日天氣反常,冷得厲害,水渠旁經常結冰,每隔一日,張規都要叫上太平宮里僅有的兩個小太監,沿著北面宮牆底下的水渠檢查,踫上結冰的地方都要鏟干淨,防止太後走路時滑倒。

快走上一座橫跨水渠的木橋時,李太後笑道︰「上次你那義子張德均跟來,就是在此處滑了一跤,差點跌下溝渠。」

張規忙道︰「奴婢昨日下午才帶人除過冰,應該無事。」

李太後點點頭,張規做事穩妥,她向來放心。

木板橋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張規在前,李太後跟在後,相繼踩上木橋。

一丈多寬的距離,兩人走得萬分小心。

才走到一半,張規覺察不對勁,腳下隱隱有打滑跡象。

他昨日下午才帶人除冰,只過了一晚上,按道理不應該結冰才對呀!

木橋底下就是水渠,有三尺多深,兩邊還結有冰坨坨。

越走腳下越滑,張規暗暗心驚,眼看還有幾步就能跨過去,他卻不敢讓太後冒險。

「太後,橋面結冰濕滑,不易通行,還是退回去」

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驚叫,張規急忙轉頭,只見李太後噗通一聲跌落水中,似乎崴了腳,整個人仰倒,浸入水里,手腳慌忙撲騰。

張規大驚失色,想都不想跳入水渠,一瞬間,刺骨的寒冷襲遍全身,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來人!太後落水!快來人啊!~」

張規一邊施救,一邊大聲疾呼,從冰冷渠水里攙扶起李太後,只見她面色發青,口唇烏黑,渾身顫抖得厲害。

張規爬出水渠,又拼盡全力把李太後拽上來,兩個人倒在泥濘路旁,渾身濕透,凍得全身僵硬。

「太後!太後!」張規哭咽著慌忙用力掐人中,李太後嗆了幾口水,咳嗽幾聲,眼珠微微轉動,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

她已是年近半百的歲數,這一年多來疾病不斷,身子時好時壞,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里突然落水,身子骨哪能吃得消。

張規不敢耽誤,奮力背起李太後,撒腿往太平宮里跑。

幸虧這里靠近北宮門,那處宮門平時不常開,但敲響鋪首,讓宮里的兩個小太監听見,就能趕來開門

~~~

張德均今日起個大早,從永巷趕往太平宮,他心里還惦記著昨日出宮,瞧見李老太監和趙家兄弟私會的事。

昨日回宮出了些小狀況,多耗了些時間,後宮宮禁已關,他無法通行,只能等今日一早趕去太平宮。

他知道太後起得早,還要繞著宮牆走一大圈,所以貪睡到辰正時才起床,收拾了下就朝太平宮趕。

太平宮在後宮最北面,靠近後宮苑,平時安靜得連個鬼影都瞧不見。

像這種清冷宮室,是最不受宮人太監們待見的,覺得晦氣,平時都不願意靠近。

可是今日,張德均遠遠看著有三人匆匆進了太平宮門,張德均覺得有些奇怪,加快腳步跟了過去

~~~

張規背著陷入昏迷的李太後,在北宮門叫了好一陣子,宮門才緩緩打開,兩個哈欠連天的小太監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瞧見張規背著李太後,兩人渾身濕漉漉,嚇了一跳。

「兩個瞎了眼的蠢貨!愣著作何?太後落水,你速速去太醫署請太醫!你去準備熱湯、換洗衣物、炭盆!」

張規氣得大罵,兩個小太監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跑開。

張規背著太後趕回寢殿,小心翼翼把人放下,剛要為太後褪下濕透的衣物,一陣腳步聲在殿室里響起。

張規還以為是兩個小太監去而復返,轉過頭剛要大罵,卻是愣住。

來人竟然是永巷里的李老太監,還帶著兩個粗壯奴才。

而太平宮里的兩個小太監,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李內侍?你來作何?」

張規皺眉,沖著兩個小太監怒喝︰「兩個狗才,還不快去?」

兩個小太監畏縮不動,看了眼李老太監低下頭。

「張內監不必費力氣了,他們兩個不會听你的。」李老太監慢悠悠地說道。

張規心急火燎,暴怒道︰「你什麼意思?太後落水,染了寒癥,我派人去請御醫,你竟敢阻撓?」

李老太監嘿嘿冷笑,肥厚的臉上脂粉直往下掉。

「若不是太後落水,雜家還不樂意到這死氣沉沉的太平宮里呢!」

李老太監負手走到床榻邊,俯身探了探太後鼻息,冷哼道︰「這不還沒咽氣嘛!急什麼,再等等!」

張規怔了怔,驚怒指著他,顫聲道︰「木橋結冰,是你所為?」

李老太監抖抖衣袍,冷森道︰「不錯!雜家在永巷蟄居多年,為的就是看到這賤婦不得好死!」

張規腦袋「轟」地一聲,只覺一股熱血沖到腦門頂, 地沖上前就要掐住李老太監脖子。

李老太監嚇得直往後退,「還不快上?給雜家結果了他!」

兩個粗壯太監一左一右架住張規,其中一人拿出一條白布,繞在張規脖頸間用力勒緊,二人各自抓住白布一端,用盡力氣勒住。

張規跪倒在地,拼命去抓脖子上的白布條,長大嘴巴想要吸氣,眼珠子死死鼓脹,臉色漸漸變得烏青,嘴里發出嘶啞的唔唔聲。

「勒死他!」李老太監咬牙切齒。

很快,張規掙扎扭動的身子抽搐了幾下,漸漸沒了動靜,半截舌頭伸在嘴外,眼楮死死睜大。

「找個地方吊起來,布置妥當。」

兩個粗壯太監用白布把張規尸體懸吊梁上,偽裝成上吊自盡的假象。

李老太監又走到床榻邊,探了探鼻息,滴咕道︰「這賤婦命還真硬,就這樣還死不掉!罷了,還是讓奴婢來幫幫您吧」

他掀開褥子直接捂在李太後面上,緊緊壓實,李太後只是輕微掙扎了片刻,便徹底斷絕氣息。

李老太監森然獰笑︰「太後啊,您只怕想不到,是奴婢送您最後一程!」

擦了擦手,李老太監檢查一遍,確定沒有留下什麼痕跡,招招手示意兩個太平宮伺候的小太監過來。

兩個小太監腿腳哆嗦著靠近,跪地連連磕頭︰「李內侍饒命!」

李老太監冷冷地道︰「張規侍奉太後不力,疏忽大意之下,致使太後落水病逝,張規自知死罪難逃,上吊自盡!」

兩個小太監相視一眼,齊聲道︰「奴婢可以作證,是張規害死太後!」

李老太監笑眯眯地道︰「你二人當時在何處?」

一個小太監急忙道︰「奴婢奉張規之命去請太醫!」

另一個也趕緊道︰「奴婢去準備干淨衣物、燒熱湯!」

「宮里當時可還有其他人?」

「只有奴婢兩人在場,並無他人!」

「哈哈哈~也是兩個伶俐人,等此事終了,雜家會替你們安排一份好差事!」

李老太監大笑著走出宮室,帶著兩個永巷太監離開太平宮。

這兩個小太監的底細他全都清楚,在宮里無依無靠,否則也不會被派到太平宮來。

留下他們,是為了坐實證據。

二人的小命,還不是捏在他手里。

兩個小太監壯著膽子確定張規和李太後已死,商量了下按照剛才計劃行事,一個跑去找太醫,一個燒柴準備熱湯,力求把張規害死太後又畏罪上吊的場面還原。

太平宮漸漸安靜下來,寢殿深處,擺放佛像的壁龕後面,一個人影躡手躡腳走了過來,正是張德均。

方才發生的一切,他都親眼目睹。

仰頭望著懸吊梁木的張規尸體,張德均雙目赤紅,死死捂住嘴巴。

張規對他有養育之恩,此刻卻慘遭橫死,死狀可怖,他的心里猶如被碾碎一般悲慟萬分。

剛才李老太監帶人勒死張規時,他差點忍不住沖出來,可他不敢,也不能,否則只會白白送掉小命。

張德均跪地,沖著兩具尸體磕頭,強忍悲咽︰「太後,義父,我一定不會放過害死你們的凶手!」

他重重磕頭,抹了把眼淚,翻窗逃出寢殿,從北宮門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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