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希爾伯特的旅店

和那幽邃的陰冷不同,邁入木門後,列比烏斯感受到了一陣由內而外的溫暖感,當他的視線恢復清晰時,他已站在一處走廊里,身後便是緩慢合上的木門。

門後的世界並非什麼險惡的地獄,而是充滿溫暖日光的旅店,列比烏斯走過這熟悉的道路,正如記憶中的那樣。

旅店的前台空無一人,只是擺著一台唱片機,黑膠唱片轉動著,播放著那從不休止的歌聲。

前台正對著的便是旅店的大門,那是雙扇的玻璃大門,列比烏斯看不到門外的世界,有的只是無窮的、溫馨的日光,它們透過大門而來,均勻地鋪灑在身上,驅散寒意。

「母親!告誡你的孩子,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空無一人的旅店內,響起這樣的歌聲,歌聲的音量並不響亮,而是以一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回蕩在耳旁。

列比烏斯越過前台,朝著另一側的走廊前進,走廊的兩側是一排排房間,房門被關緊,沒有絲毫的縫隙。

角落里擺放著綠植,還有立起的拖把,拖把上濕漉漉的,好像保潔人員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一切都暖洋洋的,連帶著空氣都有了幾分溫馨感,透過光芒,甚至能看清那些飄蕩著的塵埃。

踩著紅毯,列比烏斯前進著,可長廊顯得是如此地漫長,漸漸的、他的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種,他無法抵達盡頭的錯覺。

他的體力向來不錯,哪怕拄著拐杖也是如此,可現在列比烏斯卻覺得疲憊萬分,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一路上他還能听到那些紛亂的聲音,從那一間間關緊的房間里傳出。

野獸的喘息聲,怪物的咀嚼聲,男男女女的私語,大聲的咒罵,被交談的陰謀,謀劃著的未來……

似乎這旅店里住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擁擠的不行。

列比烏斯知道這間旅店有多大,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就像數學悖論里希爾伯特的旅店,在這里總有空房間給新的客人。

沒人知道這里究竟住了多少人,有的只是無限延伸下去的門牌號。

然後……在越過某間房間時,列比烏斯听到了熟悉的聲音。

「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們只能這樣……不擇手段。」

話語聲宛如惡毒的魔咒,傳入了耳中。

一時間,仿佛有尖銳的骨釘貫穿了身體,將列比烏斯的關節完全釘死,他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眼瞳凝固著,然後就像逃離噩夢般,他固執地推動著拐杖,拖拽著如鐵石般的下肢,強硬地前進著,一刻不停。

他不敢去听,更不敢去看那間房門,他只想著前進。

可那人繼續著呢喃,聲音清晰地透過房門,回蕩在耳旁,他仿佛被永遠地困在了這一天,被困在這房間里。

「不擇手段……不擇手段……」

聲音敲擊著列比烏斯的心靈,幾乎要將其碾碎。

列比烏斯認得那聲音,哪怕被烈火灼燒成灰燼,被灑進幽深冰冷的深海,他都不會忘記那個聲音。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列比烏斯‧洛維薩的聲音……

如幽魂般的歌聲追逐著他。

那人唱道。

「我的一生充滿了不幸與罪孽。」

對于列比烏斯而言,這溫馨美好的旅店,便是一個瘋狂的地獄。

不……對每個人而言,這里都是地獄,只是他們尚不知曉。

他如逃命般,來到了走廊的盡頭,那是一道岔路,分叉開的走廊各自延伸至不可知的盡頭,在兩者之間則有著一扇白色的門,列比烏斯知道,他終究還是來到了這。

推開門,室內的光線很是昏暗,短暫的模糊後,列比烏斯看清了內部的樣子。

這是一間電影院,巨大的幕布上正放映著一部電影,電影里的人相互交談著,他們準備著槍械與彈藥,要去打那最後一戰。

一排排的座椅擺放在幕布下,可一名觀眾也沒有,視線挪移到中段,這才有了些許的人影,那人坐在觀眾席之中,身後便是一台老式放映機,在過道上,擺滿了暗盒,它們摞在一起,堆積的猶如小山。

列比烏斯拄著拐,邁過一盤盤散落著的暗盒,視線掃過它們,外殼上寫著它們的名字。

那不是電影的名字,而是一個個的人名。

有些暗盒已經損壞,電影膠片就像內髒般散了出來,猶如滾動著的海草,微微搖晃。

向著四周看去,這時列比烏斯才意識到這間電影院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四周的黑暗幾乎沒有盡頭,而這些堆積成山的暗盒也是如此,不斷地隆起,升入黑暗。

「呦,列比烏斯,好久不見了啊。」

那人注意到了列比烏斯,轉過頭,興奮地朝他揮手。

男人穿著一身淺藍色的睡衣,臉龐有些模糊,列比烏斯看不清他的樣子,強行凝神看去,只會看到數不清的面孔在其上閃現,始終沒有定型。

仿佛他有著千張面孔,也擁有著千個稱謂。

男人在微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列比烏斯就是能察覺到,對方在沖自己微笑。

他身上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就像個普通的電影愛好者,對著列比烏斯招手,一起欣賞電影。

列比烏斯來到他身旁,然後坐下,正準備說什麼,男人卻搶先道。

「是關于伯洛戈‧拉撒路的事嗎?」

列比烏斯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便想起了男人的力量,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秘密。

「我對這個家伙也很感興趣,要不是你們選中了他,把他放了出來,我都沒有注意到,你們秩序局里,還有這麼一個有趣的家伙。」

男人揮了揮手,播放的電影終止了,畫面定格在了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

「真有趣啊……」

他醉心于伯洛戈的謎團之中。

「我……」列比烏斯試著說些什麼,可面對著如此平凡的男人,他只感到一股股襲來的壓力。

「感覺不適嗎?那這張面孔如何?你應該會比較習慣吧?」

男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十分貼心,乃至友善,模糊的面容很快便清晰了起來,那是張熟悉的臉龐,杰佛里的臉龐。

頂著杰佛里的面容,他伸出手攬住列比烏斯的肩膀。

「這張臉如何?你們是好友,對吧,就像你我一樣。」

他說著,看起來男人和列比烏斯也關系匪淺,親密的就像好兄弟一樣,可列比烏斯不這麼覺得,男人的親密直讓他感到惡心。

「關于他的‘恩賜’……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那種完美的‘死而復生’,並非是他所能支付的代價。」

強忍著內心的厭惡,列比烏斯問道。

「這個……或許和他的‘價值’有關,」男人猶猶豫豫,「‘價值’換取‘價值’,絕對平等的交易,你應該明白這一點的吧。」

「所以呢?」

「我們是不會違反這個原則的,或許……」

男人拉長了聲音,面帶笑意地問道。

「或許,伯洛戈‧拉撒路,真的有能力支付這樣的代價。」

「這怎麼可能。」

列比烏斯的聲音高了起來,他不相信這一點,「我見過‘不死者俱樂部’的那些人,他們身居高位,富可敵國,可依舊換不來那樣完美的不死。」

「可是,身居高位、富可敵國,對于我們而言,依舊是一文不值,不是嗎?」

男人側著身子,看著列比烏斯,因為身著睡衣,他的樣子十分隨意,可話語里的余音,卻足以震撼每一個人。

「你不清楚我們評判‘價值’的方式,列比烏斯,再多的財富,再可怕的權力,只要無法打動我們,那麼它就是一文不值。」

男人的表情逐漸詭異了起來,腦海里回想起了什麼,連帶著杰佛里的面容都變得扭曲可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位伯洛戈‧拉撒路,正被我某位兄弟眷顧著,他被打動了,因此他太喜愛伯洛戈‧拉撒路了,認為他‘價值’非凡,以至于能賜予他這樣的‘恩賜’。」

「伯洛戈對于那頭魔鬼而言,價值非凡,是嗎?」列比烏斯說。

「大概……也可能是出于,我們自身的一些小癖好。」

男人又說道,隨手拾起一個暗盒,念出其上的名字。

「比如他,斯科特‧馬丁,他是我最愛的凡人之一,你知道他是誰吧?」

「歷史上有名的探險家,據說就是他填補上了世界地圖的空缺,令世人知曉這個世界的全貌。」

列比烏斯回答著,在課堂上,斯科特‧馬丁的名字,是所有學生都熟知的。

「對,我喜歡足不出戶,便能窺視著這人世間,旁觀著你們的人生……這就像一幕幕電影。」

男人痴迷地撫模著暗盒,從縫隙里窺視著其中的電影膠片,這就是他的珍寶。

「所以我會分享你們的‘視線’,你們看到的,我也能看到,而那最精彩,最有趣的人生,其所拍出的電影,對我而言,最具‘價值’。」

他放下了暗盒,突然靠近了列比烏斯,幾乎要額頭對著額頭,眼瞳對視在一起,列比烏斯從其中看到了不斷吞食翻轉的旋渦,仿佛男人的眼楮直通深淵。

「這樣說,你能懂嗎?」

男人緩緩地拉開了距離,他又靠回了椅子上,一副慵懶的樣子。

「‘價值’是最重要的,也是唯一評判的標準。

不過……我的兄弟們,大家的愛好都有些不同,就比如我的另一位兄弟,他對于‘價值’過于偏執,只要是‘價值’的東西,他就會接受,無論高貴卑賤。」

他隨意地嘲諷著。

「我們習慣叫他垃圾佬,因為什麼垃圾他都收。」

男人就像講了什麼極為有趣的笑話,他哈哈大笑著,笑聲逐漸扭曲瘋狂,連帶著整間影院都在顫抖,暗盒相互踫撞著,鳴響出刺耳的低鳴,仿佛有被困在其中的靈魂,正大聲哭泣著。

瘋囂之中,列比烏斯面無表情,他早已習慣了男人的瘋言瘋語。

「但還有一種可能,諸多因素之一,列比烏斯。」

男人停止了大笑,又想起了些有趣的事,他磨搓著手,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什麼?」列比烏斯問。

「我們無法直接干涉這個世界,所以債務人便是我們的觸肢,我們設立于這個世界的代理人。」

他的眼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聲音邪異且嘶啞。

「那個與伯洛戈‧拉撒路做出交易的魔鬼……我的某位兄弟,他或許是需要伯洛戈‧拉撒路替他做些什麼……」

男人的聲音逐漸低落了下去,轉而變成了一陣模糊沙啞的呢喃之音。

「對,這也是可能之一,他需要伯洛戈‧拉撒路做些什麼,但為什麼是他呢?為什麼會是這個無名小卒呢?

做什麼呢?」

男人困擾地揉著頭,越發地用力,乃至他的頭顱在指尖的摩擦下,開始流血,一個又一個凹陷的傷口出現,鮮血浸染了臉龐,將杰佛里的面容弄得扭曲破敗。

「為什麼呢?」

他不斷地低語著。

「究竟是需要伯洛戈‧拉撒路做什麼呢?」

男人突然停止了動作,轉而又撲向了列比烏斯,滿是鮮血臉龐近在眼前,表情做作浮夸,就像用力過猛的演員。

「小心他,小心伯洛戈‧拉撒路。」

染血的手指緩緩地豎起,擋在列比烏斯的嘴唇上。

「小心他身後的魔鬼。」

冰冷驚恐的面容融化了,轉而又變成了那詭異的微笑,杰佛里的面容在笑容中消失,數不清的面容在他的臉龐上閃回著。

男人顯得極為興奮,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沉寂的心髒重新跳動,冷徹的血也有了溫度。

他望著幕布,嘴里哼著歌,沒人清楚這頭喜怒無常的怪物,腦海里正謀劃著什麼。

「哦,對了,列比烏斯,伯洛戈是準備植入‘煉金矩陣’了,是嗎?」

男人突然又關切地問道。

「嗯……」

列比烏斯回應著,他的腦海已經被混亂的信息沖垮,一個又一個糟糕的猜想升起,而後又再次泯滅。

「你們為他挑好‘煉金矩陣’了嗎?」

男人問,在列比烏斯耳旁蠱惑著。

「為什麼不把‘它’交給伯洛戈呢?」

列比烏斯的呼吸一滯,他死盯著男人,明明男人什麼也沒有說,但他的腦海里一瞬間浮現了那東西的樣子。

「哎嘿嘿,那個在七年前,令你們潰不成軍的東西,」男人繼續發出那怪異的笑聲,好似有萬千的幼鳥,在他的喉嚨里尖叫,「讓伯洛戈植入‘它’吧。」

「你們不是一直拿‘它’沒什麼辦法嗎?空守著寶庫,卻沒有打開‘它’的鑰匙,與其這樣被荒廢、遺忘,不如交給伯洛戈吧。

反正他又死不了。」

鬼魅的話語在耳邊盤旋,列比烏斯目光清澈地看著男人,冷漠地問道。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一邊叫我小心,一邊又讓他植入那種東西。」

男人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列比烏斯猜不透,沒有人猜得透,他像是謎團的化身,揭開一層面紗之後,有的只是另一層掩蓋真相的面紗。

「我?我只是普通的電影愛好者啊,畢竟現在的‘電影’都太無聊了啊,太無聊了!太無聊了!」

悠閑的話語被怒意取代,他就像拿不到玩具的孩子,話音震撼著一切,可下一秒男人又柔和了起來,情緒變化飛快。

「那麼你是相信了我說的話嗎?列比烏斯,這可真讓我欣慰啊。」

手掌搭在列比烏斯的肩膀上,然後攀附在他的後頸處,列比烏斯感到一股金屬的冰冷。

「無論真假,你告訴了我這些信息……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列比烏斯無視了男人的話語,他很清楚自己在面對著的什麼,男人或許說了真話,可這真話注定會將自己代入歧路。

布滿血絲的眼瞳里,倒映著千張面孔。

「代價?不需要代價!」

男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不明白列比烏斯為什麼會認為他要索取代價。

染血的雙手捧住列比烏斯的臉,語氣真誠又偽善。

「我們的關系是如此地親密,根本不需要任何代價,如果真的說要有什麼代價的話……」

男人貼近了列比烏斯,在他耳旁輕語著。

「列比烏斯‧洛維薩,我需要你活著,我需要你渡過精彩的一生。」

沙啞刺耳的笑聲回蕩著,反復切割著列比烏斯的耳膜,他什麼也沒說,拄著拐杖,費力地站起,也沒有說什麼告別的話,轉身離開了影院。

男人一直朝著他的背影揮手,熱情十足,直到列比烏斯離開了影院,他才緩緩地停下手,然後面無表情地看向幕布。

影院又一次地死寂了下來。

伸出手,從黑暗里勾起一個尚沒有命名的暗盒,男人用力地摩擦著表面,嘴里嘟囔著。

「忍一忍,忍一忍,快冷靜下來。」

他自言自語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還沒到時候,還沒到……」

男人這樣勸說著自己,但身體還是止不住地顫抖著,因興奮、因貪婪、因、因一切不該存在的情緒。

「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他瞪大了眼,看向幕布,抬起手打了個響指,定格的畫面開始流動,緊接著閃滅,數秒過後,放映的電影變了。

這似乎是一部第一人稱電影,因步伐的踉蹌,鏡頭很是晃動不定,四周靜謐,有的只是微微的呼吸聲……可就是看不到角色的出現。

黑白的畫面有些模糊不清,直到角色走進了某處,他靠在角落里,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般,緩緩地坐下,緊接著一根拐杖出現在了鏡頭里,它倒向另一邊。

角色的目光看向拐杖,然後看到了金屬表面上,那倒映的臉龐,自己的臉龐。

列比烏斯‧洛維薩的臉龐。

祂發出了一陣歡愉又扭曲的笑聲,張開口大聲贊美著,慘白的牙齒上帶著血漬,混沌劇毒的吐息從喉嚨深處噴發,連帶著人類的形體都開始蠕動變幻,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

這軀殼之下,凝聚了此世間最為憎惡與邪異的原罪,它們深埋著、發酵著、孕育著漫長的苦痛與災難。

邪異的聲音回蕩在影院之內,在黑暗之間徘徊,那些沉寂的暗盒也紛紛顫抖了起來,仿佛其中有什麼東西在掙扎著,它們試圖逃離暗盒,但卻被近乎永恆地束縛在了其中,無力反抗。

黑暗之外,便是日光充盈的旅店,安詳午後的氛圍里,那蒼涼的歌聲仿佛永不停歇般,哀悼著悲愴與淒厲。

「在歐泊斯的陰影之中,有一棟房子。」

「他們將其稱作‘日升之屋’。」

「那是很多窮小子走向毀滅的地方。」

「神啊,我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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