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博弈

洶涌的殺意從格雷的身上釋放,意圖明顯,毫無遮掩,他此刻仿佛化作了人形的兵器,隨時準備出鞘殺敵。

這樣刺骨的殺意只持續了短暫一瞬,格雷平靜了下來,目光緊盯著那張銀白的面具,復雜的情緒劃過眼童,內心里已翻起滔天巨浪。

賈蒙的背叛,米蘭莎的死,格雷怒意的復仇,迷茫後對真相的索求……

格雷知道那張銀白面具下的身份,那是他用靈魂換回的答桉。

他曾無數次幻想後,與其對峙的情景,可在這無數次的幻想中,格雷始終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而在今日,這個再平常不過的時刻,他見到了影王。

面對面。

殺意與怒氣後,格雷的腦海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揮劍嗎?自己應該會在動手的瞬間,就被殺死吧,畢竟第三席就在一旁,他是真真正正的守壘者,碾碎身為禱信者的自己,應該再簡單不過了。

那麼松開劍柄呢?自己真的能做到嗎?

米蘭莎的死就是因為賈蒙的背叛,也是因為這群人,自己才會淪落成如今的模樣……

矛盾復雜的情緒像是數不清的尖刀反復切割,格雷感到腦海里傳來的陣陣痛意,整個人幾乎都要昏厥了過去。

最終格雷還是冷靜了下來,繃緊全身的肌肉,不讓自己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曾是國王秘劍?」

影王抬頭打量著格雷,目光落在了格雷身後的血移之劍上,那是賈蒙的秘劍。

回憶剛剛凜冽的殺意,那是不加掩飾,純粹至極的憎恨,此刻影王心里已經大概猜到了格雷的過去。

「賈蒙說過,有位國王秘劍躲過了他的刺殺,而他也是一位凝華者,我們也就沒有過多在意。」

在誓言城‧歐泊斯內,一位受了致命傷的國王秘劍活不久的,影王猜他會被秩序局發現,又或者死在某個陰暗的小巷里,但他唯獨忘記了,在這座城市里,每個人都有著最後一道漆黑的選擇。

魔鬼。

「所以……賈蒙是死在了你的手中嗎?」影王接著說道,「應該是一次暢快淋灕的復仇吧。」

「住口。」

聲音艱難地從格雷的牙縫里擠出,這是一次糟糕的相遇,他沒有做好準備。

影王看向滿臉笑意的僭主,他將矛頭指向這頭憎惡的魔鬼,「你是故意的嗎?我不答應你的要求,你便將他的仇恨指引向我。」

「怎麼會,我只是向我忠實的僕人,介紹一下我們的大客戶而已。」

僭主繼續發出那令人厭惡的笑聲。

笑聲戛然而止,僭主的表情陰冷了起來,「我很少會這樣對待我的客戶們,作為商人而言,這種小手段有些太失態了。」

對于影王能輕易猜到自己的意圖,僭主並不意外,他只是想利用格雷向影王施壓,以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貪婪的念頭,已經沖垮了理智嗎?」

影王的聲音不緊不慢,即便面對魔鬼,也是一副從容的樣子。

僭主說,「畢竟我是頭貪婪的魔鬼。」

「侍王盾衛的力量還遠無法和秩序局、國王秘劍比較,而你,我知道你的過去,我知道你要向什麼東西復仇。

但現在的你,真的能做到嗎?」

僭主繼續誘惑起了影王,「這次襲擊改變不了任何事,談判依舊會繼續,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你都無法獲得錫林的尸體。

你的復仇遙遙無期,而你的時間所剩無幾。」

僭主能察覺到,影王身上縈繞著死亡的衰敗氣息,早在很多年前他就該死了,但他依靠著各種手段艱難地活了下來。

「啃噬此世禍惡的血肉,以那扭曲殘忍的方式,來阻止的衰敗,再用那怪誕的加護,竊取他人的魂屑,來維系你自身破碎的靈魂……」

僭主步步緊逼,嘲笑著影王。

「哦,對了,」他跺了跺腳,「那頭怪物,可你是仇敵的寵物,你算是在以仇敵的力量苟且偷生嗎?」

影王這一次沉默了很長時間,銀白的面具下響起短暫的笑聲,他搖了搖頭。

「太失態了,僭主,你有些太著急了。」

影王繼續說道,「關于他……我只是他達成目的的一枚棋子而已,至于他要做什麼,我並不清楚,這一點信不信由你。」

「但我看得出來,你在害怕他,你不知道他在預謀些什麼,但你知道,那潛藏在暗處的陰謀,一定會動搖你的存在。」

影王凝視著僭主,「你對于這次紛爭的輸贏,已經沒有信心了,是嗎?」

僭主沒料到自己會被影王反過來嘲弄,他嗅到了潮濕的水汽,隱約間有水流的聲音劃過,像是有看不見的魚群,正繞著影王游弋。

「他需要我,你也需要我,這麼看來,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畢竟你們都不想坐視猩紅主母的力量就那樣發展壯大。」

影王將手搭在自己的胸口上,聲音堅定不移。

「無論是你、他,還是秩序局,你們都有著自己的考量,生怕損耗自己的力量,所以猶猶豫豫,但我不一樣,我不會像你們那樣猶豫,因為我生來的使命就是毀滅她!

這樣你能明白嗎?不是我需要你們,而是你們需要我。」

影王嗓音嘶啞了起來,像是頭負傷可依舊充滿怒火的野獸。

「是你們需要我這把歸來的、瘋狂的劍刃,去替你們征戰、廝殺。」

這次換做僭主沉默了,他無法反駁影王的話,比起藏在陰影里的陰謀,日益強大的猩紅主母,才是擺在明面上的威脅,只從表面的實力來看,她已經是諸多血親中,最強大的一位了。

至于站在秩序局背後的貝爾芬格,他無法主導秩序局的意志。

僭主精心計算著得失,他開始思考,該如何取舍,才能讓自己在這次事件中的利益最大化,無數種可能推斷後,他得到了唯一一個答桉。

僭主重整態勢,絲毫沒有魔鬼的高傲,而是直接對影王說道,「抱歉,這次是我太貪婪了。」

「我會繼續支持你的,影王,無論你能不能奪回錫林的尸體,無論你能不能做到許諾的那些。」

目前各方的目的都尚不明確,尤其是站在影王與伯洛戈身後,那個備受僭主忌憚的家伙。

在這種情況下,僭主想到的最優解,就是令局勢更加混亂起來,將越來越多的人拖進戰爭的泥潭里,而自己將尋求機會,獲得最大的利益。

這樣的事僭主做過很多次了,他再擅長不過了。

「來自灰貿商會的新一批煉金武裝,正在運輸來的路上,至于你們想要的衰敗之疫……」

僭主停頓了一下,只以駭人的笑聲取代了之後的話。

不需要影王付出些什麼,只要影王所做的事,符合自己的利益就好。

格雷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揮動了起來,猩紅的疤痕憑空 開,僭主沒有絲毫的留戀,轉身踏入曲徑之中,隨後是格雷,在一陣蠕動的紅光後,兩人消失在了此地。

影王注視著兩人離去的位置,他長嘆了一口氣,心中盡是疲憊。

第三席攙扶著影王,也是在這時,他終于有機會詢問影王行動的結果,「耐薩尼爾的態度如何?」

「他拒絕了我,」影王說,「意料之中。」

這次借用無言者軍團突襲的目標,根本不是阻止談判,而是在避開多方的視線下,令影王與耐薩尼爾會談,而這也是為什麼,在封閉大樓內,會有著那一間遮斷所有窺探的房間。

影王必須瞞過國王秘劍與僭主,他從不準備委身于任何人。

第三席說,「那我們該怎麼辦,真的要完全依賴僭主嗎?」

魔鬼之中,僭主是最好交流的那一個,也因他太好交流、太熟悉人類了,這頭魔鬼反而變得難以揣摩起來。

「不,耐薩尼爾的態度不重要。」

影王搖搖頭,他低聲說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重要的是決策室。」

耐薩尼爾不會向決策室隱瞞與自己的談判,影王相信,決策室會做出最明智的決定。

向決策室傳遞自己的意圖,那才是影王的目的所在。

……

猩紅的光芒熄滅後,格雷返回了那間陰暗狹窄的客廳內,僭主一如既往坐在沙發上,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去看電視,而是低頭沉思。

「你到底在謀劃些什麼呢?」

僭主腦海里浮現起了那具笨拙怪異的潛水服。

自聖城之隕後,那人就一直穿戴著這件奇特的衣裝,將自己的形態與思緒一並封存進其中。

這麼多年以來,僭主不僅少有宇航員的蹤跡,就連他在塵世的國土也完全沒有發現,更不要說信奉宇航員的組織了。

影王與伯洛戈,是這些年來,僭主發現了的、僅有的兩個與宇航員有關聯的人,他們都身負著宇航員的加護,是宇航員的債務人。

就這麼兩位行走于塵世的債務人,他們的身份還是如此重要,不免讓僭主心生警惕。

換作以往,僭主的反應還不會如此強烈,可隨著紛爭的臨近,國王秘劍的談判,影王的崛起等等事件,不禁令他重視起了世界的變化。

當然,真正令僭主感到不安的,是不久前來自歡欲魔女的情報。

阿斯莫德與貝爾芬格之間的紛爭由來已久,盤踞在大裂隙內的僭主很清楚這一點,而在前不久,雙方展開了一連串的超凡沖突,這場沖突甚至引發了一起現實破碎。

這次事件最終以秩序局的勝出為結束,阿斯莫德也在事件結束後,忽然銷聲匿跡了起來,歡樂園駛離了僭主的視線,消失不見。

不應該的。

僭主熟悉阿斯莫德的性子,如今她好不容易掌握了些許的權力,她怎麼能忍的住呢?哪怕她能忍住,貝爾芬格又怎麼能停止對她的復仇呢?

除非這一連串的沖突中發生了些什麼。

僭主想不清,他是個貪婪的家伙,麾下的僕人們也都以收斂財富為主,在滲透情報上,遠不及其他人,而且這些年的安逸,已經讓他沉淪于大裂隙內太久了。

除開這些擾人的謎團外,倒有一件重要的事,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秩序局拿到了原初之物。

僭主不清楚秩序局對遠處之物的研究進展如何,但往最糟的方向想,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發現世界的真相……或許已經發現了。

「紛爭不止是在臨近,它也在提前……」

僭主喃喃自語,他有這樣的預感,沉浸的血在一點點升溫、熾熱。

「你利用了我。」

黑暗里響起冷漠的聲音,格雷靠在角落里,血移之劍被他擺在一旁,那把精致的沉默之劍,則被他抱在懷里,用袖口的布料,仔細地擦拭著劍刃。

格雷很珍愛這把秘劍,在為僭主服務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使用血移之劍作戰,僭主從未見過他拔出沉默之劍。

僭主毫不客氣道,「你本就是我的一枚棋子,有什麼問題嗎?」

格雷對他尚有些價值,對于這些具備價值的人,僭主一向很有耐心,但這種耐心會隨著價值的貶值一並消耗。

僭主長呼了一口氣,該說不愧是影王嗎?哪怕是言語也難以在他那佔到便宜,些許的挫敗感升起,但這不會影響僭主的行動。

商人最重要的就是守信。

「說來……你是怎麼想的呢?格雷。」

僭主想到了有趣的事,他喜歡看一個人在邊界處徘回、掙扎。

詭譎的目光落在格雷的身上,邪惡的意志毫不保留地釋放。

「哪怕我不利用你,你會怎麼做呢?」僭主問,「現在你已經見到了影王,就像我當初說的那樣,是為他而戰,還是……殺了他。」

格雷擦拭劍刃的動作一滯,手掌不由地緊握,冰冷的金屬割開了皮膚,汩汩鮮血染紅了銀白的劍刃。

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他平靜了下來,目光再次如水般平靜。

「無論我做出什麼樣的抉擇,我都沒有實施的力量。」

格雷很清楚自己的弱小,剛剛就算他對影王揮劍又如何,在自己拔劍的瞬間,第三席狂風驟雨般的攻勢就會降臨。

僭主抓住了關鍵,「你想要力量嗎?」

格雷搖搖頭,「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了。」

力量,如此誘人的東西。

格雷想到了什麼,他問道,「作為魔鬼的你,你的加護呢?」

每一頭魔鬼都有著自身的加護,加護的效果往往和秘能一般強大,但與秘能不同的是,加護具備著難以想象的副作用,也可以稱之為詛咒。

永世勞行令受加護者意志清醒,永不被幻覺蠱惑,但也令他們終生奔波,難以停歇安寧,直到在無盡的疲憊中麻木崩潰。

嗜血愈生可以使受加護者吞噬血肉,來獲得強大的、接近不死的軀體,但在長久的進食中,他們會變得越發饑餓,哪怕撐破內髒,也無法獲得半點的飽月復感。

孽沌唯樂則可以將強烈的情緒起伏轉換為以太,但隨著快感閾值的不斷刷新,受加護者最終得到的只是麻木的內心,以及為了獲得更大快感,而對自己施加殘酷暴行的扭曲意志。

格雷清楚這些可怕的代價,但在實實在在的力量面前,又很少有人能拒絕它。

「哦?你想要我的加護。」

僭主眼神亮了起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祈求他的加護了。

「我的加護可不是那麼好拿的。」

「因為代價高昂嗎?」

僭主皺眉思量了一下,「倒不是代價,事實上,我加護的代價很輕微,只是競爭有些大。」

格雷不明白僭主的意思,這時僭主突然起身來到了格雷的面前,伸手按在了格雷的胸口。

「加護‧貪執獨守。」

邪異的言語訴說著那駭人怪異的語句,恍忽間,僭主像是失去了人類的形態般,變成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東西,那是超越人類感官可以觀測到了扭曲姿態。

「這份加護很簡單,我將賜予受加護者一座龐大的以太池,你可以自由從其中索取力量,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將自己的以太反應超越所處的階位,比肩榮光者,甚至無限企及……受冕者。」

格雷的呼吸沉重了起來,他覺得的自己的血在燥熱。

「但這份力量並不完美,以太池的總量是固定的,每多一位受加護者,他們就會多分走一分以太池的力量,起初你可以輕易地獲得榮光者般的力量,但很快,隨著受加護者的增多,這份力量開始稀薄,到最後,平均到你手中的力量,就連凝華者也算不上。」

格雷隱約猜到代價是什麼了。

「貪婪。」

僭主歡喜道。

「我在過去有過許多受加護者,為了分到更多的力量,他們開始相互廝殺,每少一位受加護者,他們能獲得到更多的力量,而這正是我加護所需要的代價。

是啊!如此貪婪的人們,怎麼允許自己與其他人共享這份力量呢?」

腳步聲從門外響起,有人來了,他的步伐沉重,格雷能听到金屬摩擦的聲響。

「經過千百年的廝殺,有那麼一位受加護者,他殺掉了所有的競爭對手,完全獨享了我的加護。」

門開了,無言者穿戴著漆黑的甲胃,站在了兩人面前,幾乎凝為實質的殺意擦過格雷的臉頰,他覺得自己的皮膚上布滿傷口。

「抱歉,格雷,不是我不願賜予你加護。」

僭主無奈道,「如果我賜予你加護,在你得到力量的瞬間,你就會被他殺死。」

「所以你明白了嗎?」

格雷死死地盯著那道沉默的身影,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無言者軍團與灰貿商會是怎麼聯系在一起的,他們本就同屬于同一頭魔鬼的麾下。

一個負責販賣戰爭,一個負責掀起戰爭。

僭主是位優秀的商人,一位沾染鮮血的戰爭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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