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人發殺機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郭傳鱗從噩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一顆心怦怦亂跳,大汗淋灕,心有余悸。耳畔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像打雷,像殺豬,同伴橫七豎八擠滿營帳,酒臭,汗臭,口臭,腳臭,令人窒息。他俯身掀開營帳一角,貼著地皮狠狠吸了幾口氣,寒氣清冽,草葉和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精神頓為之一振,仿佛死去了一回,又活轉過來。

太陽穴脹痛難忍,時不時竄出一陣刺痛,諸念起伏,似乎多了一些異樣的東西,如骨鯁在喉。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郭傳鱗心煩意亂,用力掀起營帳,彎腰鑽了出去,天蒙蒙亮,霧氣彌漫,谷梁城如黑黝黝的猛獸,收斂起爪牙,靜默不動。他舒展身軀,活動一下手腳,腦中刺痛漸次消退,紊亂的心緒隨之平復,月復中騰起一股旺盛的饑餓。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距離攻城還早,估模著日上三竿,大帥才會點齊人馬,郭傳鱗揉了揉臉,邁開兩條長腿,大步來到劍河邊,就著冰涼的河水洗了把臉,睡意全消。我是郭傳鱗,我從河套來,跟著大帥打谷梁城,大帥許諾,城破了,大掠三天。

饑火翻騰,胃袋像一只揉皺的紙,大清早的,怎地如此餓?郭傳鱗熟門熟路模到伙夫營中,搖醒張癩痢,叫他去搞些酒肉來充饑。張癩痢揉了揉眼屎,嘀咕幾句,搖搖晃晃爬起來,挪動層疊的腰,肥碩的,一頭鑽進伙房里,無移時工夫便尋來一塊馬肉,扯了一半分給郭傳鱗,壓低聲音道︰「醒這麼早?今個兒還要攻城呢……」

「做了個惡夢,睡不著。」郭傳鱗從腰間拔出小刀,切下一片馬肉塞進嘴里,費勁地咀嚼著,淡,柴,粗,半生不熟,他顧不得品滋味,直著脖子吞下肚去。

張癩痢有一句沒一句道︰「就剩馬肉了,大帥都殺馬充糧,再打不下谷梁城,營里就斷餉了,吃不飽肚子,人心就散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郭傳鱗悶頭大嚼,接連吞下幾塊馬肉,稍稍按捺下饑火,從張癩痢手中搶過剩下的馬肉,翻著白眼道︰「你一個生火煮飯的伙夫,拿了幾兩幾錢幾分幾毫餉銀,替大帥操這個心,吃飽了撐的?」

張癩痢「嘿嘿」笑了幾聲,道︰「吃倒真的吃飽了,餓著誰都不能餓著老子——天塌下來當被蓋,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郭傳鱗狼吞虎咽,將馬肉吃得干干淨淨,舌忝了舌忝手指,若有所思道︰「我估模著,也就這幾天的事了,谷梁城快撐不下去了。」

張癩痢精神一振,拍著大腿道︰「怎麼說?」

郭傳鱗道︰「城里沒箭了,木石也差不多用完了,大帥是當真動怒了,就等著屠城吧!」

張癩痢搓著雙手道︰「屠城啊,屠城好,搶錢搶女人,手快有手慢無,我說傳鱗啊,你可得照應著點。」

郭傳鱗乜了他一眼,道︰「大帥的規矩你又不是不懂,要屠城,拿了刀上陣沖殺,破城擄掠,什麼時候輪到過伙夫?」

張癩痢笑道︰「怎麼不懂,這不是托給你了嘛,把我那份一並取了,分潤個五六成就行!」

郭傳鱗看了他半天,納悶道︰「錢財也就罷了,女人怎麼個分潤法?難不成藏在胳肢窩偷出來給你?」

張癩痢道︰「帶不出來,折現,折現也成,改日我去銷金窩多干幾回,粉頭好,活齊,巴結,良家婦人要死要活的,沒勁!」

郭傳鱗道︰「成,看在這塊馬肉份上,給你帶一份。」

二人閑扯了一陣,日頭漸高,霧氣散去,谷梁城盡在眼下,像一顆硬梆梆的核桃,每一段城牆都浸漬了淤血,千瘡百孔,巋然不倒。然而城終是要人來守的,赤手空拳,如何擋得住大帥麾下的悍卒?郭傳鱗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早開城納降了,也免得生靈涂炭,那守城的縣令叫什麼來著?翟雲,翟子鵬,一介書生,心腸手段如此強硬,為了一己之名,到頭來害苦了百姓。

片刻後,中軍響起一陣急促的鼓聲,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伙夫營從睡夢中驚醒,張癩痢手下的兵丁沖出營帳,劈柴生火,埋鍋做飯,忙得不亦樂乎,誰都不敢誤了大帥的軍令,那是要掉腦袋的。張癩痢擺擺手,扭著自去招呼,郭傳鱗搖搖頭,獨自回到悍卒營中,尋了個清淨的河岸,仰天躺倒,嘴里叼一根草睫,眼半開半合,等候大帥起兵。

一個溫和沉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傳鱗,怎麼有些心神不寧?」

郭傳鱗一骨碌爬起身,慌忙吐掉齒間的草睫,恭恭敬敬行禮道︰「韓先生,小子不知韓先生到來,一時失態,還請先生恕罪。」

他口中的韓先生,乃是大帥身邊的智囊,名兵,字大略,亦是河套人,與郭傳鱗有同鄉之誼,之前素未平生,到得大帥軍中才相識。悍卒營沖陣攻堅,一場仗打下來,九死一生,幸虧有韓大略照應,郭傳鱗才僥幸活到了今天。

韓大略深深看了他數眼,「咦」了一聲,覺得他神采略有不同,眉宇之間,隱隱透出蓬勃生機,似乎為運數所鐘,前程遠大。他不禁起了愛才之心,斟酌著提點道︰「傳鱗,大帥下定決心,破城在此一舉,今日上陣……你須得小心。」

郭傳鱗心中一凜,頷首應了個「是」,猶豫片刻,試探道︰「韓先生,谷梁城中箭支木石都耗得差不多了,不知對方還有什麼手段?」

韓大略道︰「那翟子鵬也是識兵之人,守城至今,不曾動用金汁,今日大抵不會再藏著了。」

「金汁?」郭傳鱗搔搔腦袋,黃金熔汁,這……這也太奢侈了吧!

韓大略知他會錯了意,搖首道︰「毒火以砒, 沙為君,金汁、銀銹、人糞和制。」頓了頓,換個說法,「糞尿煮沸,即為‘金汁’,中者瘡口潰爛,殊難活命。」

郭傳鱗打了個寒顫,頭皮有些發麻,大帥軍中缺少甲冑,唯有親衛方可披甲,悍卒營沖殺在前,多以牛皮護住胸月復要害,臉面四肢在外,一旦被「金汁」澆淋,百無一生。他咽了口唾沫,請教道︰「韓先生可有防護之法?」

韓大略道︰「熬制‘金汁’非易事,機靈些,莫要被淋中。」

郭傳鱗苦著臉琢磨了半天,心中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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