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蛇無頭不行

日上三竿,大帥親領中軍壓陣,鼓聲隆隆,悍卒營率先攻城。

郭傳鱗手提樸刀,放眼望去,谷梁城巋然聳立,護城河已被填平,城頭擠滿了兵卒,呼喝聲此起彼伏,顯然彼輩也知曉,能否守住城池,就在此一舉。

城頭箭支稀稀拉拉,木石亦消耗殆盡,悍卒營扛著雲梯奮勇上前,郭傳鱗混在人群中,鼻翼張翕,隱隱嗅到一陣熱烘烘的惡臭。他心中打了個咯 ,眯起眼楮極目望去,卻見翟子鵬當先而立,雙眸炯炯如虎,親率勁卒守在中路,兩旁多是廂兵,丫丫叉叉,縮頭縮腦,生怕被流矢誤傷。

雲梯一架架樹起,頂端鐵鉤「鏘鏘鏘」搭在城頭,悍卒蟻附而上。郭傳鱗心思轉得極快,「金汁」須得現熬現澆,任你架著大鍋煮,也只能澆上一波,與其說殺傷敵軍,不如說打擊軍心,振奮士氣,東西兩側由廂兵把守,戰意不強,反倒是中路戒備森嚴,金汁設于此的可能性最小。

城頭駐兵拼命砍斫雲梯,大帥得高人指點,雲梯頂端裹以堅鐵,倉促間哪里砍得斷,悍卒趁機搶佔城頭,被長槍捅下雲梯,卻無人敢惜命退後。大帥軍令如山,未鳴金先退者,定斬不赦,反不如舍命博個富貴,至不濟也能快活上一陣。

郭傳鱗跟隨悍卒蜂擁而出,腳步一轉,直撲中路而去,他身高腿長,勢如奔馬,踏雲梯如履平地,率先殺上城頭。惡臭撲鼻而來,中人欲吐,他所料果然不差,翟子鵬將「金汁」設于東西兩側,助廂兵守城,中路止有勁卒嚴防死守。眼看數桿長槍亂戳亂捅,他一腳踏在雲梯之上,俯身讓開槍尖,借反彈之力擠開亂槍,發一聲喊,率先殺上城頭。

一鍋鍋滾燙的金汁從城頭澆下,蟻附的悍卒盡皆色變,不顧一切跳下雲梯,直如下餃子一般,慘叫聲沸反盈天,攻勢頓為之一挫。郭傳鱗背靠城垛護住雲梯,被數名勁卒圍住,陷入苦戰之中,同袍從他殺開的缺口涌入,擋不上數合,便被亂槍捅死,一時間孤立無援。

以寡敵眾極耗體力,戰不多時,郭傳鱗便氣喘如牛,血流如注,樸刀重得提不起來,只能勉強閃開要害,眼看撐不下去,腦後刮起一陣勁風,一員悍將從天而降,手持雙鐵戟,如旋風一般殺入敵陣,救了他一命。翟子鵬頓時臉色大變,急命兵卒上前阻攔,卻哪里抵擋得住,被那悍將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提起鐵戟在他頭盔上一磕,耳畔「嗡」一聲巨響,頓時昏倒在地。

郭傳鱗松了口氣,只覺手足酸軟,背靠城垛慢慢滑坐在地,幾近虛月兌。他識得那解圍的悍將,此人姓秦名重,虎背熊腰,膀大腰圓,善使一雙鐵戟,左手戟重三十九斤,右手戟重四十一斤,只是尋常鑌鐵打造而成,運使如飛,沖鋒陷陣,如入無人之境。秦重乃大帥心月復愛將,他既然殺上城頭,大局已定,這谷梁城堅守多日,終究被大帥拔了去。

蛇無頭不行,谷梁城全靠翟子鵬才支撐至今,秦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時間兵敗如山倒,不過半個時辰,谷梁城便就此易主。

城破之後,屠城三日。

郭傳鱗不是第一天當兵,屠城的規矩,他懂。雖然厭惡燒殺擄掠,但表現得太過清高,會招來長官和同袍的側目,要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就必須同流合污,不能介意雙手沾滿鮮血。殺戮,搶劫,,視線所及,狂熱的暴行充斥著每一個角落,郭傳鱗盡量讓內心保持麻木,視若不見,听若不聞。「既然不能改變,那就接受它吧。」他是這樣想的。

激戰過後,身心俱疲,郭傳鱗提不起精神,深一腳淺一腳,踩過廢墟和鮮血,穿過哀鴻遍野的谷梁城,在偏僻的城西挑了一戶大人家,抬腳踹開門,徑直闖了進去。

一進又一進,前後三進,正屋和廂房都空無一人,主人大概在城破之前就收拾細軟逃難了,省去一番手腳,正合郭傳鱗的心意。他會在這里呆上三天,休養生息,耐心等待屠城結束,集結的號角嗚嗚響起。

月復中饑餒難忍,最近有些不對勁,常常覺得餓。郭傳鱗兜兜轉轉模到廚房,牆角有柴,缸里有水,甕中有米,他隨手拾根柴火,捅了捅灶眼,扒出一堆灰,略一沉吟,心中有了數。大戶人家,多半有夾牆暗室之類的地方藏身,也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什麼蛾子,就相安無事。

他挽起袖子,刷鍋吹火,煮了一大鍋飯,又從梁上取下一塊臘肉,洗去浮灰,胡亂剁成片,鋪在飯上蒸熟了,狼吞虎咽吃了個飽。很久沒吃到熱騰騰的飯菜了,白米飯和臘肉比什麼山珍海味都美味,郭傳鱗心滿意足放下筷子,長長舒了口氣。

填飽了肚子,精神見長,該虛應一番故事了。郭傳鱗對錢物看得很淡,但既然屠城,總得揣點財帛出去,免得被人笑話。他闖進主人的臥房,翻箱倒櫃,搜刮一些金銀珠寶,隨手扯一幅綢緞,打了個包裹揣進懷里,覺得差不多了,掩門而出。

東牆的隔板後突然傳出一聲輕微的咳嗽,听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

唉,連咳嗽都忍不住,難不成藏了個癆病鬼?郭傳鱗提著樸刀走到隔板前,用刀背敲了幾下,發出空洞的回響。果然有暗室!他把刀尖插進隔板的縫隙,才撬了幾下,里面一個顫抖的聲音說道︰「別,別撬了,我們這就出來……」

隔板無聲無息地移在一旁,露出黑黝黝的入口,一個丫鬟探頭出來,年紀尚稚,臉色慘白,嘴唇一個勁地打哆嗦。

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到一名衣飾考究的中年人,留著八字胡,抖抖索索丟出一個小包袱。「都拿去吧,別傷我們的性命……」他竭力護住身後的女子,不讓郭傳鱗看到她的容貌。

「興許是個美女也說不定。」郭傳鱗心中轉著念頭,咧嘴一笑,朝那中年人點點頭,拾起包袱起身離去。他知道在對方眼里,自己提著樸刀,凶神惡煞,這種時候任何言語都是多余,唯有帶著錢物離開,才能表明自己的態度。

隔板重新掩上,暗室里響起一聲如釋重負的輕嘆,又歸于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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