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人間煙火

作者︰渣喵愛喝茶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七年後,書劍居。

元清半躺在藤椅上,眯著眼,似寐非寐。

座前是一方書桌,桌上筆墨紙硯,鎮架璽筒,一應俱全,只是墨跡枯涸,狼毫硬結,顯然許久未動了。

書桌兩側各放有兩幅桌椅,其後牆上掛著七張不知名獸皮,左四右三,皆單書一個鉛灰「劍」字。

字非大家名體,然飄逸鋒銳,如風似劍,別有一番凌雲之勢。且若細細觀之,便會發現,七字同體而其形各異,卻又一脈相承。

時光悠悠,轉眼已是烈陽當頭。一總角小童,手捧著一小口青壇,一路蹦跳著從鐵匠鋪到書劍居。

「老師,曦兒給您送酒來了。」小童將青壇放在書桌一角,躬身拜道。

元清隨口應了一聲,而後並指虛引,但見酒水如柱,飄然而起,汩汩落入少年口中。

小童對此早已見怪不怪,自顧自拿起桌上書冊,走到一旁坐下,放聲誦讀。不過須臾,書肆內已盡是朗朗書聲。

漸漸,日落西山,小童亦停止誦讀。放好書冊,正衣起身,再度向元清一拜,恭聲說道︰「老師,曦兒告退。」

元清仍未起身,不過這回卻連應都沒應一聲,仿佛徹底墜入深沉夢境。

小童十分懂事地抱起早已空了的青壇悄然退去,隨後不久,便見星輝爛漫,月滿枝頭。

忽而風起,門窗隨風輕掩,元清雙目緊閉站在書桌前,垂腕臨筆,周身銀霞明滅不定,卻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良久,銀輝緩緩斂去,少年一聲輕嘆,放下手中青毫,重新躺回藤椅上,澄思靜氣,再入無我之境。

七年前。

感柱子質樸,又因胖小子想起汾河村舊事,加之妖獸之患迫在眉睫,元清凡心蠢動,決意留居青州府。

于是連施手段,以夜明珠當取萬千金銀,又盡數付之,盤下裁縫鋪,改做書肆,與柱子鐵匠鋪隔街相望。

柱子一覺醒來,不見元清,本以為二人緣分已盡,雖頗感遺憾,但想到自己曾與仙人稱兄道弟,把酒言歡,也就安然受之。

此時再見,意外之余亦不禁激動萬分,三步並作兩步沖到書肆內,高聲問其去留,得到肯定答復後更是大喜過望,正顏肅容,誓要再請。

元清自是笑呵呵應了下來,柱子隨即放聲大笑,並豪言宣稱,酒管夠!

當晚,小院之中大擺宴席,席上酒肉相伴,雞鴨俱全,于這三口之家著實是難得之奢侈,直把小胖子饞得兩眼放光,口水漣漣。

婦人在得知可與上仙為鄰後,滿月復怨氣瞬間煙消雲散,一晚上台前灶後,忙得不亦樂乎。

元清常年闢谷,故只是淺嘗輒止,一桌子飯菜倒有一大半進了柱子月復中,不過酒卻一碗接一碗喝個不停。

只因此酒雖為柱子自家所釀燒酒,色濁味淡,遠不及燒刀子爽烈,更比不得赤焰玄靈,但在元清品來,卻別有一番煙火意味,仿若這滾滾紅塵,碌碌人間。

酒過三巡,柱子已是眼色迷離,醉意上頭,半倚在桌上,借著酒勁將心中碎念一股腦全倒了出來,東拉西扯,足足說了有一個時辰。

婦人早就抱起小胖子回屋睡下了,元清神色悠悠,未發一言,手中瓷碗滿了又空,直到月上中天,柱子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振衣起身,少年手托青壇,施施然消失在月色中。

次日清晨,柱子早早就跑到書劍居尋元清,談及酒後胡言,滿臉羞窘,連連躬身致歉。

元清笑著擺擺手寬慰其不必在意,並坦言道自己其實也沒听幾句,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臨走時元清似是無意贊了一句酒味不錯,柱子听了嘿嘿一笑,大聲說了句「俺知道了」後便稱事告退。

此後每日,柱子都會攜一小壇燒酒前來拜會,但因禁令愈緊,皆是匆匆放下就走,不敢多作停留。

于是便有少年酒酣揮毫,洋洋灑灑,日寫數千言,且一筆一劃,極為工整,俱是道家經典。

偶爾也會輟筆,拉一張藤椅,看柱子打鐵鑄器,金鳴聲聲入耳,心境卻隨之愈發平和。

然而,就在這悠然日子里,元清心中仍有一根警線未除,便是那妖獸之亂,攻城之危。

說來奇怪,獸亂一事雖風聲愈緊,卻遲遲不見動靜,附近村鎮亦再無被襲消息傳出,外出斥候皆一無所獲,方圓百里,難見獸蹤,仿佛徹底絕跡一般。

終在一月後,沈文心下令解了封禁,漸漸,商賈再現,百業重開,青州府復回往日繁華模樣,少年也在這平淡生活中徹底安定下來。

時光如水,一晃已是年末。

青州府中,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柱子一家也掛起紅燈,換上新衣,喜迎新春。

元清並未做這些,只是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是以書劍居清冷依舊,與滿城喧鬧格格不入。

非是不會,而是自上山以來,凡禮俗節便如過往雲煙,再未有提及,且修行越深,越難覺光陰流年。

常有心入空冥,神游太虛,醒來已是經年,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不外如是。

柱子自是有所察覺,因而一大早就攜小兒前來拜會,邀元清一起,游花市,逛廟會。

許是靜極思動,元清略一思量便應了下來。三人走走停停,足足轉了大半日才罷休。

回來路上,小胖子左手抓著糖人,右手舞著木劍,蹦蹦跳跳沖在最前;柱子手里拎著爆竹,懷中揣著胭脂,與元清並排走在其後。

元清依舊兩手空空,不過也非一無所獲。

粗略算來,開齋寫字業已半載有余,卻始終無人問津,沒成想游一趟花市,竟無意中惹得數位女子芳心。

有膽大者,更是當街直抒胸臆,寄物以托,雖皆被婉拒,但也算賺了些風流名聲。

三人回到鐵匠鋪時,婦人已將一桌酒菜備齊。

柱子上前幾步,掏出胭脂塞進婦人手中,一臉憨笑;婦人佯做嗔怒,白了他一眼,隨後低下頭,仔細打量手中小盒,眼中滿是歡喜。

小胖子早早就坐在桌邊,手里攥著糖人,眼楮盯著燒雞,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

落座,開席。

席間自有歡聲笑語,元清、柱子二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不知不覺已至深夜。

臨近子時,街面上陡然喧鬧起來,柱子也拿起爆竹,帶著妻兒來到外間。只見萬人空巷,處處都是笑語鶯歌。

忽而一聲鐘響,深遠悠揚,遍傳全城,隨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煙花絢爛,蔚然成海,人們載歌載舞,歡呼雀躍,青州府仿若不夜之城,永晝之都。

元清不知何時拿了隱身訣,御劍青冥,看著滿城奼紫嫣紅,心中感念莫名,思量片刻,卻又如雲似霧,捉模不透,索性閉上雙眼,將神念盡數放出。

但見所及之處,不論男女老幼,高低貴賤,臉上俱是洋洋喜氣,所謂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仿佛都在這聲聲爆響中化為烏有,唯留一絲願景,一縷希冀。

此情發乎性,出乎己,與生俱來,純一不雜,與那頑真之意,赤子之心別無二致,乃是希求美好,向往純善之本源真性。

感念至此,元清終于明了,這,便是人性本善,亦是人間大善!

須知歷生死,斬妖邪,憑的是一腔熱血,俠義豪情,護的是萬千生民,人道根基。

然自戰以來,多見人心丑惡,便是淳樸如汾河村民,憨直如柱子,相交之下仍不免夾雜私念,用意不純。

兩相論比,實在意氣難平,是故劍鋒雖利,但劍出總有不快。

今一念既通,不由心頭舒暢,大感快意,翻掌取出許久不用的青皮葫蘆,將葫中赤焰一飲而盡。

忽而清鳴起,清亮高遠,直透九天,少年周身泛起淡淡銀霞,體內劍胚輕顫,髒火大盛,竟是修為再欲精進。

回劍書肆,閉門端坐,平息靜氣,神入太虛,漸至無想空境,惟存一線清明。

不知過了多久,只听得一聲輕響,繼而銀芒大放,映照滿堂,不過隨即又如風中殘燭,飄搖欲墜,明滅不定。

又過了片刻,元清陡然睜開雙眼,大袖一揮,甩出一張妖虎之皮,平鋪在地,而後並劍指作筆,宣劍氣為墨,落筆虛空,筆走龍蛇,于頃刻間寫就一個「劍」字。

字成燦燦如銀鑄,轉而見黑,進而見玄,終化為鉛灰之色印在虎皮上,滿室銀芒亦隨之復盛,而後緩緩斂去不見。

元清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揮手將獸皮收起,看著其下足有深逾三尺的「劍」字刻痕,心有余悸,連嘆僥幸。

時心念暢達,合乎劍道本心,故境界松動,修為精進。

然大煉七轉,劍胚愈純而雜氣愈重,雖散入周身,壯肌骨經脈,仍有部分殘留,潛據氣府,與精純劍氣水火不容,以為隱患。

是以劍胚再煉,雜氣又生,便如水入熱油,以致氣脈激蕩,如萬馬奔騰,在體內橫沖直撞,大有月兌韁之勢。

當此危急之時,其腦中靈光一現,閃過一段話︰「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于是才有借字散氣,化險為夷。

推門而出,只見天光大好,柱子坐在鋪子前,濃眉緊鎖,心事重重;小胖子歡快地在街上跑來跑去,手中木劍胡亂揮舞。

得見元清,柱子驟然起身,臉上愁容盡散,幾步來到近前,高聲問好。二人簡單交談了幾句後元清得知,自己已閉關七日有余。

小胖子跑了一圈回來,見到元清,興沖沖喊了聲「老神仙」。元清笑著點點頭,算是回應。

忽然心中一動,元清看向柱子,直言欲收其子為弟子門生,授典籍精義。

柱子聞言痴傻了片刻,隨即大喜若狂,一把拽過胖小子,當即于書劍居中擺座奉茶,行三叩拜師禮。

元清坦然受禮,而後贈親筆所書道家精義,賜名曹曦,並囑其每日未時前來听講。

柱子喜不自勝,一拜到底後便攜子離去,未幾,又去而復返,神情扭捏,欲言又止。

元清心如明鏡,談笑間定下「每日一壇燒酒,以作教資」之約,解了其後顧之憂。

此後六年,元清晝時授課,夜里修行,閑來飲酒揮毫,著實過了一段閑適歲月,靜好時光。

不過,歡宴雖好,終有竟時,恬適閑靜終究比不得縱劍青冥。

說到底,元清胸膛中跳動的,還是那顆快意恩仇的熱血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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