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節︰克萊默爾

曾有多少人仰望過那個背影。

曾有多少人憧憬著有朝一日也能像成為他那樣的人。

此時此刻。

他就立于此處。

「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

女王開口,帶著略微的顫音,復讀了大劍士口中的那個名諱。

這是個有些拗口的名字。

從發音結構上可以看出來,是蘇奧米爾式的「某某人之子」。但是排除後世致敬他的人以外,海米爾這樣的名諱卻並不是傳統的蘇奧米爾男子名。

在拉曼新歷已是1530的如今,一切與之相關的東西都被埋在了厚厚的灰塵之下。

時間淡化了一切。

而如此諷刺的是,如今的蘇奧米爾境內,仍舊對這個名諱有所反應的那最後一小批人。

如命運一般,恰好地就在這個時間點,全部聚集在了這里。

于8月鬼節歸來的亡靈。女王愣愣地轉過了頭,看向旁邊的羅曼大主教︰「余等是因為這鬼節的緣故,出現了幻覺嗎。」

「為什麼,為什麼這里。」

「會有兩百年前就已經死掉的人出現呢——」她開口,問出了一個或許並沒有準備好獲得答案的問題。

而她不是唯一一個內心出現動搖的在場之人。

「您為何——可是,我等的罪過,可——」跪在地上的大劍士海米爾變得語無倫次了起來,如信仰崩潰一般,他無法相信自己一直苦苦追尋的那個背影此刻卻站在了對立面。

「別搞錯了,我說過了,我兩邊都不站。」亨利開口,海米爾愣了一下,而身後的大劍士和龍翼騎士們因為這場打斗的結束再度爭吵了起來。

冷嘲熱諷與人身攻擊交替往復,眼看著似乎就要展開新一輪的流血沖突之時——賢者卻垂下了,克萊默爾的劍尖。

他轉過身,看向了女王。

此刻已經吸引到在場所有人注意力的賢者的行為,使得其他人也都看向了她。

女王呆呆地看著亨利,看著這與她的兒子以及孫女有著相同顏色眼眸的人。

「——罪過。」大劍士海米爾說的那段話當中,這個字眼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中。

「您是、來向我們復仇的嗎?」「女乃女乃——」「陛下——」羅拉公主和羅曼主教擔憂的聲音響起,而女王則是一步一步地朝著亨利走去,她用失魂落魄的語調開口說道︰「來向這個不知感恩的國家,來向犯下了罪過的余等。」

她知道那份罪過是什麼。

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這個名字是王室極端的禁忌,是蘇奧米爾歷史上不可為人知曉的黑暗。即便是身為女王的她,本也不應當得知這個名字。

這是應當被抹消的,應當被封存起來,被遺忘,被埋葬在厚厚塵埃之下的歷史。

蘇奧米爾的王室花了兩百年的時間來埋葬他。

因為大劍士們的阻撓,這一切差點沒有能夠實現。

最初的幾代人采用焚書和洗腦教育的方式嘗試解決,這種做法在大部分地區取得了成功。但卻因大劍士們在民間扎根的緣由,他們越是逼迫,對方就越是死守,以期日後在哪天可以作為對付王室用的殺手 。

整個國家在這樣的爭斗之中出現了隱隱的分裂跡象,情況之惡劣,最初跟王室站在一塊兒的教會感到風向不對也抽身離開,將重心全部轉移到隔壁蓬勃發展的帕德羅西帝國之中。

最終解決問題是1399年登基的蘇奧米爾國王「狡狐」尼爾斯一世。總結了前人錯誤的他,吸取教訓按照古典時代的拉曼寓言當中某位英雄成功治理洪水的說法。改變了一直以來一味地圍堵敵對,這種只會進一步激起立足于人民之中的大劍士們的反抗心,使得國家有分裂的危機的做法。采用了疏導溝通。

他肯定了大劍士們的特權身份,設立了「王室直屬護國大劍士」這一組織。給予他們收稅和統帥軍隊甚至在地方頒布法律的權力,以退為進,許諾給大劍士們以自治權獲得了他們的忠心。

這種做法直擊大劍士們心中的弱點。

數十年的光陰之中他們在蘇奧米爾扎下了根。那些原本形單影只的年青人變成父親、丈夫,擁有了家人之後他們開始害怕失去。作為內亂第三方勢力的大劍士說到底還是名不正言不順,可以獲得一個真正的家,獲得王室的承認,自然也就沒有人會想要繼續流血犧牲。

因而。

自大劍克萊默爾誕生的許多年以後,歷經滄桑與磨礪,它終于成為了蘇奧米爾王室的劍。

這份認同感對于當時的大劍士們而言是趨之若鶩的寶物,但背後的代價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避之不談。

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的名號,自大劍士被王室招降之後。

再無人提起。

理所當然,又眾望所歸地。

如某人曾說的那樣。

「被遺忘了」

這是抹不掉的罪過。

王室和教會聯手第一次殺死了他;而之後王室又跟大劍士們聯手,殺死了仍舊活在人民心目中的他。

就連當今的女王陛下得知這一切,也是從某位抄書員的一本采集了許多蘇奧米爾民間傳說的紀實之中。而因而拓展了興趣的她幾番調查之下,才得知了自己所在的王室過去曾有過的這段黑暗歷史。

背棄了曾拯救這個國家的英雄的王室;

背棄了組織創始者他們曾追隨的背影的大劍士。

誠然他們可以找出無數的理由來為自己開月兌,但這些強詞奪理的自我催眠在別時仍可起效,當他就這樣出現在那兒,像是從故事里直接走出來一樣,拿著那把無所不斬的克萊默爾時。

一切就像是落地的瓦罐一樣片片碎裂。

蘇奧米爾愧對這個人,大劍士們愧對這個人,王族愧對這個人。

但龍翼騎士並不如此。

「所以你們就都慫了嗎?因為輸給了一個佣兵?早知道這樣的話我們何必親自出手。」不知是讀不懂氣氛還是會錯意將大劍士們的愧疚視為退縮,騎士副官西格言辭囂張地嘲諷著。

他仍想掀起戰斗,這是他的訓練教會他應當去做的事情。戰斗,戰勝敵人,不論來自國內還是國外。捍衛女王,捍衛蘇奧米爾,捍衛龍翼騎士團。

大劍士們把敵意投向了他,龍翼騎士們因此再度握起了武器。滿臉蒼白的麥尼斯多止住了血推開了旁邊攙扶的人,勉強但仍舊站立著。

他看向了女王,又看向了亨利,最後看向了大劍士們——他思索著如何利用這個契機帶著女王逃離,盡管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這個名號確實也給他造成了一些些的沖擊,但這個人是一個可以暫緩解決的問題。

不死之身嗎,沒有什麼是真正不死的,終歸能夠找到方法干掉他——麥尼斯多這樣思考著,向著女王投去了一個「不必擔心,我會解決一切」的眼神。

而女王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但還是把目光投向了亨利。

她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張從二十幾歲起就從未衰老過的臉龐上只有灰藍色的雙眼滿是時間沉澱的智慧光芒。

一瞬之間她產生了些許的羨慕,但又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一切都像是在這雙眼楮的面前被看透了一般有些慌張。

「您到底在想什麼——」亨利沒有回答女王之前的那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這個追問。心髒在「砰砰」跳,她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寓言故事里頭描寫的人類站在遠比自己更有智慧的存在面前感到無所適從的場面。

那大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這是個活著的傳奇。

「歐羅拉的噩夢」他們曾這樣稱呼著那個人,語氣總是滿懷驕傲。因為這場噩夢是由蘇奧米爾人施加給帝國人的。

但當他們背棄了他以後,噩夢似乎也降臨到了蘇奧米爾王室的身上。

鄰國帕德羅西的戰爭最終成為了令一切生機勃勃的肥沃土壤,貴族階級當中存在的蛀蟲在內亂當中消耗殆盡,勢力最為龐大的那些被新皇克洛維一世連根拔起。這給予了商人階級抬頭的契機,進而使得帕德羅西成為了一個強大的商業帝國。

被毀滅的南部小鎮帕爾尼拉的人民逃到了原本只是作為軍事要塞存在的港口,為它賦予了自己故鄉的名諱,並且最終借著商業的東風蓬勃發展。他們在南方與矮人還有阿布塞拉人交流獲取優質的鐵礦和鍛造技巧還有馬匹,優秀的海上貿易帶來的財富使得港口越建越大。

與此同時蘇奧米爾人卻沉迷在王國的一兩項技術上的優越永遠不會被超越的美夢之中不可自拔,最終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甩了很遠的距離。

試圖追趕的路途上王室遇到了來自內部的阻礙,擔憂引進拉曼文化沖擊會威脅到自己地位的大劍士們,最終與王室展開了各種不見血的權力爭斗。王室最終成功地削弱並且在女王這一代驅逐了大劍士,但也因為內耗的緣故權力被徹底架空。

自斷獠牙的蘇奧米爾王室雖然緊急補救建立了龍翼騎士團,但王國境內各大貴族已經不買他們的賬,整個蘇奧米爾境內王室有實權的部分僅限于海茵茨沃姆隕星湖畔的宮廷之內。也算是「噩夢」或是「詛咒」的延續吧。

她其實都知道這些。

大臣和龍翼騎士把她當成一位天真的君主,誠然,因為沒有真正接手政治她的一些做法確實顯得缺乏考量。

但女王陛下並不是徹頭徹尾的愚昧之徒。

她所謂沖動的舉動,其實又何嘗不是想要月兌離以宰相為首的那些自稱為她著想因而處處把控權力的貴族們囚禁她的鳥籠?

但這一切也到此為止了嗎。

「您是來復仇的嗎?對不知感恩的,這個國家。」她第二次對著亨利開口問出這句話。

正在爭吵之中的大劍士和龍翼騎士們都安靜了下來。大劍士們神情復雜地看著亨利和女王,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對于這種愧疚感同身受。

麥尼斯多皺了皺眉,他意識到了女王的不安,之前以眼神表態沒有獲得回應因而這次選擇開口開始表示自己的信心︰「陛下,我等會誓死——」「請您安靜,麥尼斯多卿!」但一直溫言軟語的女王此刻卻一反常態地打斷了龍翼大團長,這讓臉色蒼白的他和旁邊的副官西格都愣在了原地。

「余等不是需要您來細心呵護的嬌女敕花朵。」

「蘇奧米爾的鈴蘭本就是生在山間的花兒。」

「與這北地的酷寒相襯,不是在溫室當中生養長大的舶來之物!」

「陛下」不光是龍翼騎士,就連大劍士們以及大主教羅曼也都一臉呆滯地望向了她。

听不懂蘇奧米爾語的洛安少女小聲地湊到了咖萊瓦的旁邊要他翻譯。

而亨利到了這時才終于表情有了些許的動靜。

他笑了。

「」女王漲紅了臉,一直以來都對于底下這些人擅自為她作出決定的事情忍氣吞聲的她今天終于爆發,想來也是與這充滿了戲劇性的一幕相關吧。

「就該是這樣才行啊。」賢者以平穩的語調開口。

而這僅僅一句並非厲聲說出的話語,卻像是從城堡上投下了一千公斤的巨石。

「啊——」女王說不出話來,明明想要說些什麼的,卻感覺喉嚨被什麼給堵住了。

「啊——啊——」她回想起了所有的這一切。

時間仿佛回到了許多許多年前,那曾是年幼少女的她在那時至今日都存在的以保護為名的牢籠之中第一次接觸到「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的故事時,所產生的情感。

層層剝去那因為自己所在的王室曾犯下罪孽的愧疚之情,在那內心的最深處,最初她產生了有那種沖動去尋找這個故事相關一切訊息的,最原始的那種情感。

至今也未曾消失,只是被層層包裹起來埋藏在了最深處的那種情感——

是憧憬。

對著那騎士與少女定下的約定。

對著哪怕與整個世界為敵也要將它貫徹到底的。

那個男人的憧憬。

若是有誰也能牽著我的手的話——

書的結尾她至今都記憶猶新,盡管之後的論證表明當中許多東西都是作者虛構的。但卻仍舊無法抹消它在最初給她帶來的感動。

有著青銅鐘的白塔。

墨綠色的森林。

璀璨的陽光之下是白雪皚皚的大地,而那披著鮮紅斗篷的騎士走向了白龍。

與它約定。

予以人類勇氣;

予以人類希望;

予以人類未來;

以人類的名義,他說。

我舉這劍,當斬開一個一往無前的未來。

以人類的名義,他說。

騎士高呼那劍的名諱。

其劍名為——

克萊默爾。

她忽然明白了之前那個女孩為何毫無擔憂之意。

那是怎般淺薄又可笑的謬論啊,自己竟認為她是無情無義因而不曾擔憂。

不,當她直視著那有著一頭白發的年輕女孩那雙閃亮的眼眸之後,她明白了。

那眼之中一直只注視著他的背影,正如在過去的歲月當中在許多許多年前曾有那麼多的人仰望著他一般。

隱隱約約,鮮紅色的披風仿佛再度他的背後飄動。

過去的閱讀那段歷史時女王曾認為當年那個渺小的蘇奧米爾能夠站出來與帕德羅西的大軍相抗衡,是「由英雄人物率領達成的奇跡」。

這一點她現在也沒有否定,但卻有了全新的解讀。

是了,確實。

若是這樣的人,若是他的話。

若是這人,若是手握著克萊默爾一往無前的這人站在那最前線最顯眼的地方高呼著向前沖的話。

那麼,仰望著那背影的人們。

勢必會感到熱血沸騰的吧。

克萊默爾是蘇奧米爾的國劍。

因為它理應是這個國家人民精神的凝聚。

若說帕德羅西人所擁有的東西是世界第一的包容心的話,那麼蘇奧米爾人所應當擁有的則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培育出來的忍耐力。

和一往無前的勇氣。

可曾幾何時自己卻忘掉了這一切。

「就該是這樣才行。」亨利的話語像是夏季深入歐羅拉北地湖泊之中的運冰工手里的破冰錘一樣,狠狠地錘裂了一切自欺欺人的偽裝。

「我應當是蘇奧米爾的女王。」

「而不是拉曼人的女王。」

「只遵循拉曼人的做法的話,也許蘇奧米爾確實可以成為一個商業發達的國家,憑借王國出色的礦產資源我們登上強國之列也不足為奇。」

「但那樣的話這個國家還是蘇奧米爾嗎。」

「帕德羅西也不過是在改革路上模索的人,直接照搬他們的一切行為會帶來的那個王國,未來的孩童們是否連這拗口的母語都不會銘記?口中所說的只有那通俗又善于表達的拉曼語。」

「是余等錯了。」女王表情嚴肅,動作凌厲地對著大劍士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陛下」滿頭大汗仍跪在地上的海米爾愣愣地看著她,又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亨利,然後回過了頭。

身後的大劍士們均是垂下了手中的武器。

不少人的手都在顫抖。

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

蘇奧米爾人是方腦袋。

一旦走上一條路就再也回不來。

固守傳統的大劍士,和將他們全盤推翻的龍翼騎士。

哪一種做法都太過極端了。

她理應做得更好,她理應率領他們,從那一切迷茫之中擇出一條道路。

因為她是這個國家的王。

「」麥尼斯多注意到了事情的變化。這位一直被他們視為吉祥物沒有實權的女王陛下內心當中某種東西覺醒了,他們的僭越之舉到了今天總算即將面臨結束。

他開始感到有一絲不安,這仍舊是出于對自己所侍奉的這位女王陛下的不信任。

但身為臣子的自覺他尚且留有一些,因此也只是沉默,一言不發。

「這會是一條充滿了荊棘的道路。」亨利低著頭俯視著這位年紀已經不小的蘇奧米爾女王,說出了許多許多年以前,他曾向著另一名女性說出的話語。

「但這世上。」而後他自己接上了這句話︰「從來就沒有,容易走的路吧。」

「您是回來了嗎?」女王對著亨利問道。

「不。」而他只是搖了搖頭,輕輕笑著。

「回不去了。」

「我們該退場了。」亨利神情之中的落寞僅僅持續了片刻,他偏了偏頭,一只手提著克萊默爾眼楮對著米拉和咖萊瓦開口說道。

「稍等一下,海米爾寧大人——」大劍士海米爾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他爬了起來沖向了這邊。「呲——」亨利的步子停了下來。

扎著馬尾的大劍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之前的體能劇烈消耗仍舊沒有完全恢復。

「您——」「海米爾寧‧海茵茨沃姆已經死了,許多許多年前。」亨利用平靜的語調這樣說著,他灰藍色的眼眸之中毫無波動。

「你應當追隨的人,是在那邊才對吧?」

「晚了二十年也沒有關系。」

「去做就好了。」

「跌倒也沒有關系。」

「爬起來就好了。」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有誰告訴過我的一樣,沒有道路的話,就自己去開闢道路就行了。」

「以劍斬開荊棘,然而那劍,也許不必是克萊默爾呢?」亨利回過頭,對著他微微一笑。

「您」他停在了原地,而米拉和咖萊瓦經過海米爾身邊的時候都回過頭看了一眼這個年青人。

他們牽著馬朝著北部的方向繼續離去,而他停在了原地,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高聲大喊。

「全體立定——」

大劍士們改變了站姿。

「敬禮——」

然後齊刷刷地以這個時代已經不復存在的古老禮節表達敬意。

亨利頭也不回地驅馬向前,而大劍士們的軍禮一直持續到他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我一頭霧水的,你等下最好給我解釋清楚。」洛安少女沒好氣地開口,而旁邊的咖萊瓦也是有樣學樣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知道了。」賢者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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