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節︰光明磊落

事情其實很好理解。

結合之前的種種細節,這些人的出現至少對亨利而言是不怎麼意外的。

米拉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因此三人中唯一對于突發情況感到無所適從的,就只有頭腦簡單的年青搬運工——咖萊瓦一臉茫然,然後在反應過來時表情變得緊張起來︰「滅口?是因為我們剛剛聊到報酬嗎,他們要搶錢?」

他得出的結論是基于普通平民認知的正常反應,因為剛剛還在聊金錢的事情緊接著就出現了這些人,將兩者聯系起來認為是因為外露了錢財才吸引來劫匪對他來說是十分正確的思路。

但在場的還有亨利和米拉二人。

職業冒險者與普通平民的區別便在于此,接觸這一行時間久了,你的思維方式會變得和外行人有很大不同。

因為是在刀口上跳舞的職業,迅速判斷敵人的威脅程度這種事幾乎是人人須有的本能。

——對面是6人小組,小巷前後各一組。穿的是棉甲,在單手刀和小盾以外還帶著匕首。其中有少數戴著防雪的兜帽,然後全員都沒有佩戴佣兵掛牌。

這些外表上的細節是第一眼最容易看到的東西,但若是佐以足夠的知識的話,你也能夠不止停留于這一步。

上面的這些條件每一個單獨羅列出來都沒有任何問題,但若把這些全部合在一起,再加上這些人行動迅速,選擇的地點和人數以及展開的陣型方面都沒有問題,並且站姿也顯得是千錘百煉的話——

在內行眼里,違和感就顯眼到無法甩掉了。

身形相仿都是十分強壯有力,行動起來果斷迅速。但裝備卻與這種實力不合,是低級冒險者入門的選擇,而且12個人全都是一樣的裝備。佣兵可不會這麼統一化,這種做法顯得刻意過頭。

所以他們的身份真的十分好猜。

「是伯爵的親兵吧。」米拉開口問向亨利,故意用的拉曼語。

「嗯。」賢者點了點頭。

「啊?伯爵大人要殺我們,可是,這是為什麼啊?錢嗎?果然是因為錢吧!」咖萊瓦驚慌失措,滿臉無法理解和難以置信。

「對,但也不全對。」亨利頭也不回地說著。

親兵們仍舊圍在外面沒有著急殺進來,這是因為外面此刻仍舊有人在走動著。但來來往往的鎮民看到小巷兩頭都被堵住以後,也沉默地加快了腳步遠離此地——顯然,他們知道這里即將要發生些什麼。

「印象挺好的對吧,覺得是一位有位的,了不起的伯爵大人。也處罰了那些壞人,我們認識的壞人。」賢者開口用玩味的語調說著,而咖萊瓦連連點頭︰「我就說那個報酬拿得有點太多了,退一些回去沒事的!」他仍舊沒有徹底認知到情況,大聲地說出這句話,顯然是認為這些親兵有什麼誤會,要通過這樣的表態向他們澄清。

「蠢蛋。」米拉白了他一眼︰「你見過哪個正直的伯爵大人會在付了酬勞以後覺得錢給太多了,于是派出喬裝打扮的親兵來搶回去的?」

「呃——」咖萊瓦愣住了,而亨利接著說︰「你就沒有發現違和感嗎?有這麼強大又嫉惡如仇的一位伯爵大人,為什麼在蘇澳馬里納鎮民還會將‘士兵倒賣軍備勒索旅人’作為一種需要告誡外地人的‘常識’呢?」他一針見血,但呆愣的年青搬運工仍一臉傻樣,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旁邊的洛安少女因而不爽地用冷冷的聲音幫他解釋︰「因為他根本早就知道,而且放任這種行為蔓延。」

「可——」咖萊瓦說出了一個字節,因為內心中的良好印象以及平民對于貴族的天生謙卑所以本能地想要反駁,想要維護。

「你想說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吧,當然是有利可圖咯。」米拉又甩給了他一個白眼,而外面的鎮民終于差不多清場完畢,親兵們就也都抽出了武器拿起了小盾。

「那他為什麼要處決那人,這樣的話,那個人不是應該是,他自己的人嗎?」咖萊瓦被繞亂了,他仍舊想開口為那位伯爵大人辯解。這便是蘇奧米爾這種歷史悠久的國家難以被停下的慣性,即便他理論上更加偏向于拉曼人也是如此——階級傳統過于深刻,平民服從甚至盲從于貴族的想法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以至于這個年青人比起一起旅行了數個月的伙伴,更願意相信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好貴族」。

米拉嘆了口氣,不再打算回答。他終歸還是跟他們旅行的時間太短了,她拔出了腰間的短劍做好警戒姿態。而旁邊的亨利聳了聳肩,開口說道︰「做給你這樣的人,還有和那位可敬的小伙子一樣正直的家伙看唄。」

「你知道最喜歡抓貪腐的國家是什麼國家嗎?」親兵們開始靠近,速度緩慢姿態警戒。雖然他們佔據了人數優勢,但亨利和米拉兩人擁有橙牌等級還穿著板甲衣也不可小覷。

「呃,不容忍任何貪腐的國家?」咖萊瓦不出所料地給出了錯誤答案。

「錯。」賢者邁開了步子把他們嚇退,然後繼續說道︰「是腐敗已經根深蒂固的國家。」

「若是不容忍任何貪腐的國家,一開始就不會有這種人出現。因為環境根本不允許這種人冒頭。」

「相反,已經無可救藥的國家。統治者和高層人員因為深知腐敗已經根深蒂固無法抹去,甚至自己也是其中一環,所以最喜歡把事情搞大,抓一個違法的人就大肆宣傳,表現出仿佛自己在與這些拼死抗爭的模樣。」

「這就是政客的作秀,給善良的老百姓和底下的人看的。他挺成功的,不是嗎?」亨利和米拉背對著背,盯著兩端靠近的那些士兵︰「至少你還有那個小伙子在內的很多人都信了。」

「你早就知道了嗎。」咖萊瓦垂下了頭,他知道自己派不上用場,加上心情復雜的緣故,縮到了不會礙著亨利和米拉的角落里。

「底層人員的貪腐行為不可能是孤例,雖然出事以後上面的人肯定會很快撇清關系說成是一個人或者一小批人的獨斷行為。但現實不是如此。這種事情往往是從上往下蔓延的,所以當倒賣軍用物資和敲詐勒索的行為在基層開始大量出現時,只能說明高層已經徹底爛掉了。」

「沒有上面的人默許,這種事情又怎麼可能出現。」

「只是他們都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沒有大張旗鼓罷了,畢竟真的鬧大了引起王室注意,伯爵也沒有好果子吃。」亨利說完了這句話就不再開口,而咖萊瓦有些悶悶不樂地垂著頭。

「所以那個弩兵,擅自行動沒能滅口成功卻帶著傷回歸,加上部隊減員。搞出這麼大的事情以後,伯爵沒辦法瞞過去了,才把他給處理掉。」米拉也最後補充了一句。

「你們話真多,本來以為只是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佣兵,想打一頓把錢拿回來而已。現在看你們看得這麼透,這下怎樣都必須把你們留在這兒了。」因為對話全程用的是拉曼語的緣故,小巷前方來犯者的其中一人開口這樣說著。

「你不也話很多嗎。」洛安少女回嘴譏諷,而對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是啊,但是我有這份余裕。」

「因為你們處于劣勢之中。」他這樣說著,顯然是在炫耀。

「性格惡劣的家伙。」米拉甩了一下手中的短劍,壓低身子。

劣勢。盡管這人的模樣顯得有點小人得志,但他確實說得沒錯。

他們三人只帶了短劍/匕首這種等級的東西,雖然因為賢者的謹慎所以米拉和他還是穿著板甲衣,但手中沒有劍這樣的武器卻是一個無法彌補的短板。

相較之下,對方12個人全都帶著單手刀和小盾。這種雙持的做法與長劍相搏也不會限于劣勢,顯然是大大強于兩人的短劍。

如米拉這樣有經驗的戰斗職業者都知道,在缺乏合適裝備的情況下,己方的勝率會大大降低。即便有著更出色的訓練和更優越的身體能力也是如此。武器這種東西本就是用以彌補技巧和身體能力上的不足,人類因為有了矛和弓才能擊敗更加強壯的野獸。沒有帶著自己熟悉的劍在身邊,即便是一對一也會限于不利之中。

更何況他們還佔據了人數和地形上的優勢。

這條小巷剛好可以供3個人並排,己方的戰斗力僅有2人。若是小巷再寬一點,6人全上也守不住的話,他們可以集中從對方的防守弱點突破;而若是再窄一點,只能站一到兩個人的話,需要面對的壓力也會小上一些。

但這個地點就剛剛好能容納3人,6人分成兩排的隊形,即便突破了也還有第二道防線。而1打3的情況下即便穿著護甲也會被牽制住,然後從沒有防護的弱點攻擊。

人員、地點和時機的選擇都非常合理——但這也就引出來了洛安少女的疑問。

若說之前卸下劍只帶匕首還是因為要進去堡壘不允許攜帶大型武器的話,那麼之後走到這條小巷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里並不是必經之路,自己的老師為何要選擇——

這不就好像是——「啊——」米拉回過了頭看向了亨利。

「 噠——」賢者扭了扭脖子,然後雙眼開始發出藍光。

「安靜的小巷,挺好的。」

「米塔-塔帕烏爾(怎麼回事)?」「伊歐瓦蘭,勒歐(不管了,上)!」對方淡定的態度和雙眼泛光的模樣讓親兵們有點慌張,但他們仍舊佔據有裝備和人數的優勢,因此三人成錐形就直接沖了上來。

「 啊——」單手刀劈砍落下,這是第一擊,若是向後躲開的話亨利就會被逼向自己的同伴,而對方趁機逼近壓縮他們的生存空間。但他若是選擇格擋的話也十分不妙,單靠手里短小的匕首,擋下來的一瞬間他就會進入到旁邊兩個人的攻擊範圍之中。

而除了兩側會襲來的單手刀以外,正面對手因為是雙持,另一只手拿著的僅有25公分直徑的鋼制小盾,還能作為鋼鐵的拳套狠狠地襲向他的面門。

交戰的過程當中沒有多少余裕來思考,幾乎是在對方沖上來的同時,亨利也相對著沖了出去。

「當——鏘——」賢者單手用匕首擋住了砍落的長刀,親兵的臉上浮現出「得手了」的表情,但卻在下一秒鐘見到亨利松開了匕首任它自由落下,緊接著閃電般地探出手捏住了他的刀背——「糟了——!」親兵叫出了聲,若是雙刃劍的話他還能猛地一拉借此割傷,但是單手刀的刀背是沒有開刃的。

「哈——啊——」「呲呲呲——」皮鞋底在地上擦出了劃痕,親兵第一時間采取了措施壓低了重心,但卻只覺得從單手刀那邊傳來的力道根本無法抵抗。他若是當機立斷一點直接拋下手中武器的話尚且還有機會挽回,但就是這一瞬間不願意丟下自己武器的遲疑使得他徹底落入賢者的節奏。

「阿西!」因為這人被亨利拉前的緣故,旁邊兩個原本揮刀砍來的親兵怕傷及隊友只能匆匆收手。而中間的這個人被拉得一個踉蹌,揮起小盾打來的動作也有所便宜,露出了極大的空檔,亨利準確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緊接著一扭︰「 嚓——」

「當鏘——!」小盾落在了地上,但這還沒完——松開了被扭斷的手腕以後亨利直接以一記勢大力沉的擺拳由下往上地朝著那名親兵的右手肘關節打去。

「 ——!」「呃啊啊啊啊!!」整個手臂被反方向折斷的親兵一個照面已經被廢掉了武力。「當鏘——」而賢者看也不看,用皮靴踩著落地的單手刀直接把它滑到了米拉的身邊。洛安少女立刻撿起了它,一只手拿著匕首另一只手拿著單手刀,然後運用增加的攻擊距離逼退了另一側也是同時靠近的敵人。

她的做法要保守很多,因為旁邊還有咖萊瓦這個人高馬大空有力氣卻根本不會戰斗的家伙在。

一邊是蠻力突擊,而另一邊則是保守防衛。如此一來他們不必將兩邊的敵人都打敗,只需要賢者打開通路撤離即可。這種做法對于洛安少女與亨利而言已是心有靈犀,他們甚至不需要用言語交流就有這種默契存在。

「祈禱吧。」賢者對著那名右手折斷的親兵說道。

「阿西?」因為疼痛而滿頭冷汗,臉色蒼白的他就差在臉上寫「什麼鬼?」了——這句話顯然有些令他模不著頭腦,而亨利表情平靜地補充︰「祈禱你能昏過去。」

「咚——!」賢者重重地踏了一步,地面產生了震動仿佛這是一頭地龍踩的一腳。他沉下了重心,緊接著忽然探出手扼住了對方的喉嚨。「咳啊——」親兵立刻陷于窒息之中,而亨利單手舉起了他,以他的身體作為盾牌——

一步。

踏出。

「 !!!!」

空氣仿佛在一瞬之間靜止,然後又被誰給撕裂了。

反應慢了半拍的余下五名親兵被強而有力的沖擊撞得人仰馬翻。將近兩米的身高和100千克重的身軀爆發出來的力量令人震撼十足,他愣是一個人把對面六個人給沖的七歪八倒。

「啊呃——」被友軍兩把長刀刺穿了棉甲的親兵幸運地昏厥了過去不必再體會痛處,而亨利在把所有人都磕踫在一起以後定住了腳步,緊接著抬起了肩膀,深吸一口氣。

「 !!!」德魯伊符文亮起,打出的這一拳直接透過了最前方那名士兵的身體。

「嗚哇——」「啊啊——」「咚——」被擊飛出去撞在牆壁上四處都是淤青骨折的親兵們躺在地上哀嚎著捂著痛處打滾或是奄奄一息。

盡管這些蘇奧米爾的士兵外觀上體格和亨利相近,但力量。

卻不是一個等級的。

「踏鏘——」賢者的腳踩到了掉在地上的單手刀,他垂下了還在冒著煙的拳頭,面無表情。交手不過10秒時間,這一側的6人已經全部倒在了地上,並且至少有一個人生死未卜。

離開的通路被打開了,但亨利卻站在了原地。

「鏘——」他把掉在地上的武器都踢到了旁邊,防止這些人恢復過來拿起武器再度沖來。

而另一端被米拉暫時逼退的那些人,原本正打算沖上來,此刻卻只覺得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漢-伊阿歐阿瑟塔(他沒用武器)。」有誰喃喃地念著這樣的話語,因為空氣寂靜的緣故,在場的人听在耳里清晰可聞。

背景音是哀嚎聲。

血濺得到處都是。

被卸下來的武器在旁邊堆成了一堆。

「哈——」而他呼出了一口氣,緊握著拳緩緩地轉過了身體。

那雙眼在小巷的陰影之中,散發著奪目的藍光。

「維坦海維歐(他媽的怪物)。」親兵們咽著口水。而被亨利打倒的一側地面上有一個人扶著牆站了起來,趁著他注意力在這邊時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匕首沖了過來。

「咻——  ——!」賢者看都不看就對著身後甩出了一拳,強大的力道直接打碎了那人的鼻梁骨和門牙,掉落的牙齒夾雜著口水、鼻涕和鮮血灑落,而兩眼翻白的這人仰面朝天地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咚——!!」「當鏘——」他的匕首落在了旁邊,而在見過這一幕以後,這一側幾人當中尚有余力的人也都瑟瑟發抖,再也不敢爬起。

「喬瑟!喬瑟!」尚且還用自己雙腳站著的親兵們終于屈從于恐懼的本能,他們大聲地喊著仿佛是西海岸人名的話語,但米拉知道這是蘇奧米爾語「快跑」的意思。

腳步聲由大變小,他們迅速地逃離了這里。

洛安少女松了口氣,而咖萊瓦也是如此。年青的搬運工抱著自己的筆記本蹲了下來,而米拉回頭看向了亨利——雙眼逐漸變回灰藍色的賢者瞥了一眼那些奄奄一息的親兵,開口說道︰「武器和小盾扒了。賣錢去。」

「」

————

————

從武器店回來的路上,他們錢包又多了一些錢,然後還多帶了兩面小盾和一把單手刀以備不時之需。

咖萊瓦沒有開口說些什麼,米拉也是這樣。

若是結伴的人換成是帕德羅西帝國那些大城市當中和平麻木的市民階級出身者的話,十有八九會在戰斗時躲在旁邊瑟瑟發抖,戰斗結束以後卻跳出來指責打殘人之後拿了裝備去賣錢,把傷員丟在原地的這種行為過于殘忍與冷漠。

但這種天真的家伙多半會落得哪天被人扒光了財產喉嚨隔開丟在貧民窟的下場。

賢者並不是普世渡人,誰都要拯救的萬能聖母。

亨利所做的選擇總是正確的,至少在米拉看來總是正確的。當戰斗可以避免的時候,他往往會這麼做,比如以前護送采礦時曾遭遇過的龍蜥,再比如在橋上遭遇的那些士兵。

但這也就意味著,當他確實動手的時候,這件事情就已經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案了。

賢者,雖然近乎全知,但卻無奈地並非全能。

因為人心是一個很復雜的要素,有的時候單單幾句話就能改變一切,有的時候你說得再多卻也沒有任何意義。

到頭來,簡單的手段反而最為有效。

他誠然可以走大道來避開落單被包圍的機會,即便是這些伯爵的私兵也仍舊還保持著表面上服從王國律法的模樣,所以不會在大街上公然拔刀。

但那只是延遲了這些家伙出現的時間。

只要伯爵尚且一天有這種「這些佣兵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居然要這麼多的報酬,私底下給他們一點教訓看看」的想法,擅自運用私兵干髒活,那麼他們找上門來找麻煩的事情就還會有。

所以亨利故意觸發條件,讓這些人出現,之後又直接用壓倒性的力量單方面地虐殺了他們——這歸根結底,是一種抑止措施。

讓伯爵意識到這是塊硬骨頭,不值得啃,他就會開始權衡利弊,而只要他們這邊沒有進一步觸及伯爵的底線,這件事情也就會這樣過去了。

從如何生存的人際關系角度來思考,亨利故意把他們引到小巷是為了快刀斬亂麻迅速解決掉這個麻煩。

但。

或許不止如此吧——米拉看向了自己老師的背影。

他在憤怒。

亨利不是一個情感變化豐富的人,在外人看來他也許一直都是一臉平靜,但是相伴這麼久了,白發的洛安少女是可以體會得到的。

那種隱忍的,仿佛渾身肌肉緊繃,就連空氣都在他的身旁凝滯的憤怒。

多年以前,在索拉丁時,她曾見過這樣的他一次。那時的他也是因為某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而進入到了這種狀態。這一次的情況,想來確實也十分相似。

盤根錯節歷史悠久傳統不可撼動的某一組織,因為自身的原因,隨隨便便地就決定要抹殺掉某一個人。

潦草地、隨便地,像是踩死一只蟲子一樣,對于他人的生命根本不當一回事。

他們根本不在乎那個人有著多麼美麗的心靈,也根本未曾想去了解過。只是因為觸犯了自己的利益,或者是為了向上面討好試圖用自己的功績來獲得賞識,就單方面地決定了對方生命的終結。

夾雜在一群狂熱者當中的理智者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即便後來的歷史甚至所處時代當中心懷正直的人都知道這些家伙是錯的。

但他們卻沒有任何辦法。

他沒有任何辦法。

賢者不是萬能的。

不熟悉的人,剛剛接觸的人會訝異于他的無所不能,有一種這個男人什麼都能做到的錯覺。但形影不離的米拉是明白的,比起他能做到的事情,亨利遺憾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情才是絕大多數。

她忽然想起了當初在亞詩尼爾遇到的修道院的那件事情,雖然規模不同,但這些地方部門的腐敗行為卻是十分類似的。當初那件事情,亨利和當時還是王子的愛德華幾句言談之間便已經解決。獨立于這個機構之外,不受影響但更加具有權力的部門直接出手干涉,這是解決這類問題的最好辦法——但在現在的蘇奧米爾,即便是寫信傳訊給那位女王大人,她卻也對于這種遙遠北部的事情,無能為力。

畢竟她就連自保也已經無比困難。

而且即便把這位伯爵和他的下屬連根拔起了,因為這種環境在的緣故,那也只是換了另一個很快就會腐敗的人上位。

改變確實已經開始了,自那天賢者以自己作為契機使得女王邁出了那遲來的一步,使得大劍士們意識到自己已經邁出了那一步之後。

但蘇奧米爾這種歷史悠久的國家要真正出現變革,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沒人能拿那位伯爵和王國境內許多與他相似的貴族怎樣,即便他們知道了他在派遣手下做這種事情,亨利卻也沒有辦法做些什麼。

在這之後也許依然會有很多不願意同流合污的士兵被滅口,他們也依然在這里猖狂。一直到末路到來的那天為止,這些人都會這樣繼續春風得意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所以那用雙手爆發出來的力量。

只是他卑微又渺小的,不起眼的反抗罷了。

賢者是為這個世界帶來改變的人。

但若是世界本身不願意改變呢?

米拉在過去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所出生的那年輕的西海岸諸王國總是陷于混亂,政權與國度總是朝不保夕,但正因如此他們反倒對于生存和改變有著強烈的希望。出身于那里的她,自然也是帶著這樣既定的想法,認為倘若有什麼事情是正確的,那就應當去做。

但在東海岸這片土地是不同的。

歷史悠久的帕德羅西與蘇奧米爾。

這里的人們厭惡改變。

從上到下,即便對于眼下的日子有所不滿,他們卻也更加傾向于忍氣吞聲地走下去。

就像旅店老板會告誡他們有危險,但真的看到親兵們圍過來了,鎮民們卻選擇視而不見快步走開一樣。

也像是咖萊瓦,明明是在波魯薩羅長大,卻本能地要開口辯解捍衛貴族。

他們恐懼于改變,排斥任何無法融入這種呆板、傳統又守舊氛圍之中的人。

像是當初洛安人的處境擴散到了整個國家甚至整個東海岸,可在西海岸在亞文內拉仍舊有愛德華這樣會為他們出頭的人,仍舊有那些願意響應他,仍有那些認為這種事情不對的國民。

所以亞文內拉成為了洛安人的第二個家。

但在歷史悠久的東海岸也許是不會有這種人的。

拉曼人也好,蘇奧米爾人也好。盡管他們自認有諸多不同,但在這方面上,這兩個國家真的是無比相像。

「真是,無可救藥啊。」

仰望著冬日湛藍的天空,一頭白發的洛安少女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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