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節︰應行之道

里加爾的老練冒險者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所有愣頭青都覺得自己很懂戰爭,尤其是那些從未參與過戰爭的。」

這听起來像是常有的老一輩和新生代之間慣例的互相鄙夷——就像那些新生代軍人與冒險者會認為過時的經驗已經派不上用處一樣,老人也常常輕蔑那些經驗不足的晚輩異想天開的觀點。

但就像我們以前說過的,任何偏見與謠言往往都存在一定的事實根基。

——溫泉村的戰事傳開了。

由于以里加爾式的大型馬車為主要代步工具,一行人的行程實際上遠比當初設想更花時間。帝國產的大型四輪馬車運載能力優越卻對道路有較高要求。雖然提供了遮風避雨的移動屏障並且具有極高的載重能力,他們卻被限制在國道上無法輕易離開。

因此當腳程相對緩慢的一行人步入章州西南方向邊境之時,他們略有驚訝細思一下卻又好理解地發現這里幾乎人人都在討論溫泉村的戰事。

而且沒有多少意外地,大部分人對于戰局中人類的表現是予以了極低的評價。

隊伍構成相當復雜的一行人在鎮口的茶館落了腳,由于還得安置馬車,先進門的是亨利等里加爾一行。盡管有許多異鄉人面孔,但因為已經接近中部的緣故這里的人卻也沒有投來太多的關注。或許在他們離開之後會成為新的話題,但眼下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卻更熱衷于紙上談兵討論已成定局的溫泉村戰事。

大白天便一身酒氣的中年人用親身經歷過的語氣痛心疾首地說著那些慘痛的犧牲,馬後炮地講著如果是自己的話會如何做,仿佛只要他在的話這一切便不會發生。而旁邊又有年輕人附和著也表達了質疑,認為盡是那些農民與浪人低劣的戰斗素養導致了溫泉村的慘事。

「說到底什麼妖魔,不過是些野獸罷了吧。」

「夸大其詞夸大其詞,敗者總愛把對方描述得太強大。」類似的言論剛一進去就不停地傳來。邊境總是會聚集著大量來來往往的人,但這些人都未曾帶著行李,穿著打扮也更像是本地人。但現在是農忙時節,會在大白天便待在茶館的多是以听聞故事為樂的游手好閑之人。

自己生活愈是乏味,就愈是喜好嚼舌根討論各種謠言八卦。

待到掛著家紋的青田家一行武士處理完事務入門時,不少人都瞥了過來,為他們投來了比先進門的里加爾一行更多的關注。顯然比起異鄉人,這些人更在意的是貴族老爺。但也僅僅只是害怕失言冒犯暫時禁了聲,過一會兒見彌次郎等人沒有理睬他們便繼續討論了起來。

作為親身經歷過戰事的人,原本米拉和其余幾人都是有些好奇這些人在討論些什麼的,但她越听那好看的小眉毛就越是皺到了一起。

「只要勇敢就行了,齊心協力哪有什麼事情辦不到。」

「一定是浪人臨陣月兌逃了!」

戰斗是有武士參與的,雖然青田家一行在坪山縣的人過去之前就離開了,而之前虎太郎寫的官方文書詳細內容也基本不可能給平民知道,所以他們不知道參加的武士到底姓甚名誰又有多少人倒也正常。但都已經知道農民和浪人參與戰斗這種細節,這些人卻只字不提參與戰斗的武士,把問題全都甩到參戰的農民和浪人的身上,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柿子要挑軟的捏,武士階級他們得罪不起,但鄙夷一下浪人和農民在和人社會的大文化背景下卻是正確的。

一個是失去了侍奉的主子的無業游民,另一個則與他們同為底層。比起辱罵士族與華族,這種慷慨激昂的痛心疾首要「更安全」「更不會危害自己」。

這場慘勝需要一個罪魁禍首,一個誰都能拿出來批評辱罵而又不會得罪人的對象。在階級苛刻的新月洲,會選擇浪人和參戰的農民作為這個對象理所當然。

龍之介也正是深知這一點才留在了溫泉村。

但盡管如此,在茶館中听聞這些未曾參加過那場戰斗又甚至一生中從未有斗爭經驗的人夸夸其談,將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人貶低到毫無價值,仍舊令米拉有揍人的沖動。

更讓人不爽的還在于這些人討論了大半天,口中所謂「絕佳的避免這種慘狀的方法」。

就是「勇氣」和「精神」。

他們似乎認為只要農民們足夠勇猛,那些他們素未謀面的浪人「沒有臨陣月兌逃」,那麼便可以輕易取勝。

沒有戰術考量,沒有依據地理進行的規劃,沒有裝備和人員素養等等任何稍有深度的觀點——僅僅只是把慘狀歸咎于「不夠努力」「太沒有勇氣」,然後信心十足地基于這種設想口誅筆伐。

如此的一幕,身在其中者不停點頭稱是認為自己看破了迷局有先見之明,而旁觀者稍微有些知識的則是對于這種愚昧感到無話可說。

但他們仍自顧自地在繼續討論,于是自然有人發作了。

「哼」充斥不屑的冷笑聲傳來,但並非從一行人座位之中傳出。七嘴八舌討論的游手好閑之徒們都安靜了起來,轉過頭看向了那個留著中長發的年青人——從打扮來看,顯然是一位學者。

「爾等看問題的方式還是太淺顯了。」鄙夷的話語雖被說出,意外的是這些人卻並沒有反感,而是一臉恭敬︰「原來卿大人來了,還請大人指點?」

他們似乎與這位年輕學者熟識並相當尊重,而這位被稱為卿的年青人也對這種卑微的態度十分受用——他的下巴翹得更高了︰「爾等所知的信息仍有不足,人啊,得了解全局才能做出評判。」

他這樣說著,接著卻也確實說了一些諸如布防細節和戰場經過之類的大概——對于布防的觀點基本上與當初亨利所做的相似︰控制在靠近沼澤那邊的入口,建立防線設立一個扼要點,但接下來的部分卻差距甚大。

「是戰史學院的。」坐在亨利等人身後,因為博士服髒了換成平民女子服飾的綾瞥了一眼這名學者的服飾,如是說著。

和人的博士各有所長,其下的學者也分為各種專精。天閣大書院麾下共分三大局,國土局善于土木工程與道路修建;星詠局研究星象與天地萬物,而史書局則負責記錄四千余年的漫長歷史。

國土局著眼于「現在」,進行建設與改良工作,是最務實的。而史書局負責挖掘古物與記載歷史,是作為「過去」的一種載體。博士小姐所屬的星詠則關注天像與大地變化,預測蝗災、火山爆發等自然災害,為「未來」作出預警。

而這位學者所屬的戰史是史書局麾下的一個分支,專門研究與戰事相關的歷史。這樣一想他的發言會得到這些紙上談兵的外行人的尊重也便是可以理解的——在這些人看來恐怕這便是所謂的權威人士。

可他的發言仍舊很有問題。

「武裝起農夫,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地進行訓練。依托屏障,與能以一敵十的武士與浪人並肩作戰。」

「哪怕敵人有數百之數,只要將全體村民集結起來,每個人做到最少擊殺一頭野獸,剩下的由武士對付,便不足為懼。」

——這絕對是個沒上過戰場的外行。

只听他那些精妙又言之鑿鑿的戰損比,洛安少女就可以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把人想成了是絕對不會動搖的機器,只要把一個村民訓練到某種程度,丟上去就絕對每一次都能完美發揮,做到成功擊殺一個對手。

按他這樣的完美算法,哪怕村民們與敵人付出的戰損比是1:1,比方說敵人有600,只要200名村民犧牲自己解決了其中的200,剩下的400便可以由100名經驗豐富可以以一敵百的浪人與武士以很小的代價解決。

這是教科書一般的紙上談兵,因為它足夠詳細,各個步驟拆分開來听起來都有理有據,所以平民們听得一愣一愣的。

之前也顯得十分自信的那名中年人有些怯怯地開口,像是小聲自言自語一樣反駁了一句︰「可這不會太順利了嗎,萬一有什麼意外呢。」

這引來了卿大人的不悅,他皺起了眉頭,大聲地叱責︰「解決問題避免出現任何意外,掌控戰局就是高位者的任務。所以你是庶民。」

旁邊的人附和著︰「卿大人可是在棋局上從未遇到過敵手,料事如神的存在。」令他的眉毛又松了開來,鼻子抬到天一般高。

「頭痛啊,這種人,星詠局也有不少。」綾顯得有些無奈地扶著自己的額頭。

完美,料事如神,所有事都能照著他的預測發展——這乍听之下有些像亨利的經歷——所以這是一個新月洲版本的賢者?自然不是,你真的在亨利的身邊足夠長時間的話,就會知道賢者與這種人相差甚遠。

這位年輕的學者仍是短視的,就像在練習場上戰無不勝的武士一樣。

實戰與練習,戰場與棋局,最大的差距是什麼。

是信息量。

練習賽與下棋幾乎都是1對1的,你知道對手是誰,知道對手大約是什麼樣的實力,也知道戰斗會在什麼地方發生。

可實戰不一樣。

適合平原沖擊的里加爾板甲騎士在高低差眾多山區地形復雜的新月洲必然會踫壁,而哪怕是里加爾騎士與新月洲武士,這兩種聚集了龐大資金需要耗費十載以上歲月才能培養成功,基本可以作為社會精英戰士階級的代表。

也遠不是完美而又無敵的。

佔據社會1%的精英武侍者階級,總是在扮演一個國家或者地區門面一樣的存在。由于封閉化的軍事訓練體系帶來的神秘感,民間也往往對這類存在擁有「不可戰勝」的印象。

但在如今已然遙遠的里加爾世界上級佣兵的圈子里,流傳著一套步兵對付騎士的法則︰

長槍兵抵御騎士的沖鋒,戟兵利用武器的倒鉤將騎士拉下馬來,最後是劍士近身從防護相對薄弱的大腿內側、臀部以及腋下後頸等部位進行攻擊。

只需要三名訓練有素的步兵就可以在付出較小代價的情況下擊敗一位重裝騎士。雖然考慮到戰馬沖鋒的力道單憑一支長槍要擋住概率相當低所以槍兵必須承擔較高的風險,但攔下戰馬的手法也並不只有一種,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步戰佣兵裝備成本遠比騎士更低。

需要著甲的只有迎接沖擊的槍兵,因為受傷的可能性最高所以最低限度也需要裝備前胸、大腿以及頭盔等防具。但戟兵與劍士是可以只裝備頭盔的,盡管落馬的騎士仍舊具備足夠強悍的戰斗力所以這一反騎兵配置也頂多只能拼個46開的勝率,但卻毫無疑問是以數量試圖勝過質量的良好範例。

——而這就是問題所在,實戰不會像練習賽一樣是一對一。戰場上只論勝敗不論禮節,哪怕你能一個打十個,對面在知道這點的時候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地就每次派10個人給你殺,而是一口氣派50個或者100個。

戰損比是永遠做不到如同紙面數據如同棋局那麼完美的。以一敵十的存在若是一口氣被50個人圍攻,那麼他有可能連1個人都未能擊殺就會陣亡。

年輕的學者阿卿享受著贊美聲,他運用自己所擅長的知識分析講解,得到了想要的關注度。

而實際上參加過戰斗的一行人卻安靜不語。

「賣弄是通病呢。」綾感嘆了一句,像這樣的事她恐怕見過不少。

人會被自己擅長之物束縛。

就像遇到一道打不開的門,力士會嘗試以蠻力打開;小偷會嘗試撬鎖;而資金豐富的商人第一反應是雇佣他人解決。人們在遇到某事的時候總會傾向于用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去解決問題——而有的時候,甚至除了這種方法不會考慮其它方案。

被擅長的事物束縛了思想,到最後視野越來越狹窄,除了與其相關的東西其它都視而不見。

掌握一定知識的人喜好賣弄,沉浸于被其他人贊賞的聲音之中,也只是人之常情。

這或許也正是我們的賢者先生的可貴之處。

他擁有許多知識,或許充沛到足以影響足以改變一個民族甚至一個帝國的命運。

但他從不將這些強加于人。

自那天。

自他沒有選擇成為帝皇,成為海米爾寧一世,而是選擇了賢者這一條道路的那一天起。

君王是統治者,高高在上俯瞰眾生宛如活著的神明。他的意志即是權力光圈下不二的真理,若是選擇手握這樣的權柄,或許這兩百年時間他能做到的遠比現在這樣默默無聞的人生要更多吧。但這不是他選擇行走的路。

王是以自己的意志重塑世界的存在,但賢者即是世界的意志本身。

泯然于眾人,說著諸多語言,了解著諸多風土人情。融入其中,吸收,而又將自己所知給予。

「賢者」這個稱呼最早的來源已經很難考據,但就好像他接過這個稱號的那個人一樣,被人們報以信賴如是稱呼著的人。

力量總是來自于人民的。

王永遠是孤獨的。

因為王的力量來自于自身的權柄,只有當王掌握著自己的權柄時他們才擁有強大的力量,歷史上有無數活著的時候戰果累累的國王一經身死國家便分崩離析輝煌不再。

但賢者不是。

所有有所接觸,共同旅行,受其影響受其燻陶的人,都可以成為他意志的延伸。

這是一種以更大的時間尺度進行的思考,其結果並非一兩代人甚至是一兩百年這樣對于人類而言已經十分漫長的時間內能成型的。正因為有著悠長的壽命卻又並非是精靈那樣的天然長壽種,他才能有這樣獨特的視野。

不論是多麼英武的王都會衰老生病,最終死去。

盛極一時的大帝國會衰亡,會毀滅。

但只要有人在,一切就都尚未結束。

他所做的事情其實算不上有多重要,因為若是參與程度高到變得割舍了他這個存在一切就會分崩離析的話,便與初衷相違背了。

但僅僅是在駐足不前的人背後輕輕推一把;僅僅是給予迷惘之人一個正確的前進方向;僅僅是以其身姿當仁不讓地告訴世人尚未到絕望的時刻。

僅僅只是,牽起一個想要改變自己人生的少女的手。

有時候便足以改變潮流。

他不希望強加自己的意志,不希望所有人都成為亨利梅爾贊同亨利梅爾認為亨利梅爾便是一切真理。

孩子們有自己應行的道路。

他只是個引路人。

種子終有一天會發芽,會茁壯成長。

即便那時候一切都已經改變,但這一路共同經歷過的風風雨雨,這些旅途所積攢下來的東西。

會伴隨他們一直走下去。

化為力量,不論將來遇到什麼,哪怕想法不同,哪怕處理方式大相徑庭。

那也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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