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節︰污濁(四)

濟州的所在地區,處于新月洲這好似一輪彎月的大陸上接近于中部的區域。

從上空鳥瞰,這輪不規則的彎月正是于濟州中部縱深忽然增加。狹窄的月牙尖兒似的北部地區一個州往往是東西兩面皆是海,而州與州之間的接壤方式也是由北往南的線性分布。

這一規律在到達濟州以後便被打破了。

大陸的縱深增加使得濟州除了西面接近不知火海的區域是港口以外,其余的領土可謂三面環山,且周邊皆與其他領省相接。

境內山勢較為平穩的濟州北接章州,而往東可去往宛州,南則為嚴州。因為地勢談不上險峻,便于交通,又處于這樣形似中心的位置,這里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周遭物產與人流的重點地域。

若是打開月之國注釋版的全國地圖進行觀察,再結合作為前沿軍事重鎮的泰州以及中部安置了大量墮落武家子弟的章州,思考濟州的存在意義,當今統治者的目的便都顯得異常明了。

泰州防線的第一道兵員預備役就是章州的那些不學無術的武家子弟。缺乏能力又沒有適合他們的崗位,留在更加重要的中南部地區會嚴重影響社會運行,所以把他們甩到北邊,一旦發生什麼變故這些人就會成為爭取時間用的炮灰。

而緊鄰著章州的濟州四通八達,與周圍其他幾個領省接壤,十分適合用來作為集結兵力的地點。

若泰州失守,章州這個可有可無的「雞肋」便會以其存在的大量武家子弟及本身沼澤瘴氣頗多的特征,成為本身不具備什麼價值卻可以拿來爭取時間的炮灰。而利用他們所爭取的時間,從周圍區域調集兵力集中于濟州,再視乎情況固守或者進軍奪回北部失地。

正是因為這種地域特征所決定的適應性,此地才取‘救助’之意,以和人古語命名‘濟州’。

而也正是這一傳統特性,濟州的華族與士族子弟很常為自己後代取名為某某之助,以表自己的出身。

——也就是說按照新月洲的傳統理念,濟州從不是第一道防線,卻是北方有戰爭展開之後重要的兵力集結、援軍進發的前線基地。

這也正是之前亨利一行人所見證的,眼下仍在繼續發生的一切最令有識者不安的地方。

濟州大亂的起點,是水俁港。

一個海港。

章州是沒有水軍的,因為新京不可能給這群不學無術的武家子弟派上一群專業水手進行輔助,這種技術人員對于和人來說是很寶貴的。

所以一旦泰州失守,章州那一大片武家子弟能派上用場的唯一情況,就是對方老老實實從陸路推進,強行試圖通過遍地瘴氣毒蛇猛獸的沼澤。

在軍事上構建理想主義而缺乏備用計劃,是一種常見卻又致命的錯誤。

諷刺的一幕在泰州淪陷而新京緊急頒布動員令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出現了。

地處章州被視作廢物的武家子弟們接到了命令瑟瑟發抖地武裝起來。他們中有人將這一切看做末日到來,崩潰大哭並試圖逃跑、也有人覺得這是一個改變的契機,應當下定決心在戰場上揚名立萬月兌離廢柴。懷抱悔恨、恐懼、勇氣、決心的武家子弟們各種各樣的情緒混雜著做好了不成體統的戰斗準備,但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那支毀滅了北部軍事重鎮泰州的大軍卻從未出現。

藩王們繞路了。

窮苦的北地養不出能和新京正面對抗的兵力,他們深知這一點,所以不惜求助于黑暗也要盡可能掌握對方意料之外的兵力。

他們不會打消耗戰,也絕對不可能會上簡單如用炮灰爭取時間這種當。

水俁出事了,下克上運動撕開了一片混亂,並且擴散到了周圍。

整個海港變得一地狼藉,甚至就連周邊的城邦也因為平民與武士之間的戰斗而兵力損失慘重。

而正是在這樣的8月下旬,浩浩蕩蕩的黑帆海軍,駛入了水俁的港口。

不知火海上搖蕩的磷火與夕陽一並照亮了這些巨大戰艦的輪廓,若是亨利一行眼見的話,定會覺得這設計工藝如此眼熟。

章州的防線被繞過去了。

廢物武家子弟們終歸還是任何用場都沒能派上,覺得逃過一劫的人喜極而泣,而覺得失去自證機會者則落寞又一蹶不振。藩王們仗著天高皇帝遠暗自與其它勢力勾結,造了一整支艦隊,他們直接從海上前進,在水俁登陸了。

龐大的聲勢藏無可藏,但因為這極其拉曼風格的艦船外觀,目擊艦隊而感到混亂無比的漁夫們向嚴州官員報告時還以為是帕德羅西帝國的遠征大艦隊又在這個時節到來了。

這造成的情報混亂或許也是藩王們的計策之一,等到新京收集整合多方面情報確定了真相時,他們早已勢如破竹地將水俁周圍那些因為下克上運動削弱了城防力量的城鎮一並攻破。

如同滴落在紙張上的血液逐漸擴散,由水俁登陸的藩地軍在穩住腳步後迅速地擴散並且斬殺州牧佔領了濟州全境。

反應遲緩的新京收到消息時一切已成定局。

泰州沒了,作為重要後勤集結地的濟州也陷入敵手。宛州與嚴州的兵力無法合于一處,因為分散的緣故各自的兵力都只夠自保,而這也正是保守的州牧們所采取的決策——他們固步自封,全然不考慮冒險奪回濟州,一心只追求無功無過。

唇亡齒寒的道理這些人早已在長久的和平中忘卻,他們藉由前線探子送回的報告得知登陸的藩地軍總兵力並未對宛州或者嚴州的軍隊能形成碾壓性優勢。而考慮到從濟州進軍其中一方必定會被另一方進攻,州牧與士族們得出了固守邊境是最佳決策的結論,他們認為這種局面藩地軍必定會先試圖在濟州站穩腳跟,而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固守城防,然後速速向新京求援。

接下來便是時間競賽,是藩地軍先恢復元氣從濟州強征兵丁擴充兵力呢,還是新京的援軍先到來。

人在有了應對方案時就很容易會產生信心變得懈怠。

宛州與嚴州的士族們全力動員,加強周邊戒備。他們變得安心起來,因為藩地軍畢竟人生地不熟,而他們具有主場優勢。

這種安心感是致命的,因為它會讓你忘卻一些基本事實。

例如兵力幾乎相當于宛州與嚴州兩者之和並且具有重型城防設備的軍事重鎮泰州,連個水花都沒冒起來就消失了。

以及更重要的。

從濟州,從水俁點燃的。

轟轟烈烈的下克上運動。

戒嚴與鎖城抵御了看得見的外敵,卻抵御不住內部看不見的施加于平民上的各種高壓。

但宛州和嚴州的士族與華族們也正如一開始濟州的同僚。

他們不在乎也不關心平民怎麼想。

最初灑下的點點星芒逐漸燃成了小火苗。

擴散開來擁有一定的規模以後,它會變得越來越難以撲滅。

而這是貴族們仍舊沒有看到。

也不屑于看到的。

地下涌動的暗流隨著時間推移終于侵蝕了看似堅不可摧的石頭外殼,噴涌而出。

在這洶涌澎湃的時代洪流面前,不論是武士還是賢者,甚至于藩王與皇族都是渺小的。

避開繁華區域一路向著內陸山區進發的亨利一行接近了東面的宛州邊境,他們此時仍不知道宛州與嚴州已經戒嚴的事實。盡管賢者從水俁的事件中看出了一些東西,但他的注意力也更多被鉑拉西亞的教徒們吸引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他能從極為細枝末節的事物中推測出許多信息,卻也不見得每一次都能掌握事件的全局。

但即便不知道身後濟州已被藩地軍佔領,而前方宛州又戒嚴到飛禽走獸都不可通行的程度。

他們卻也處于令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為了逃離奧托洛地龍和那肉球一樣的生物觸之即傷的蠻力搏斗,他們向前循著最好走的國道飛奔了很長一段距離。

然後見到了原本小鎮上的幸存者們。

見得到人,而且是本來想要去與他們踫面交易的人,本應是一件好事。

而幸存者有數千之數,也是一件值得寬慰的事情。

但尚未完全接觸,僅僅只是互相在目視距離之中注意到了對方,位于隊伍前頭的亨利便立刻舉起手要求一行人全都停了下來。

明明白白地穿著白色教會宗教服裝的人,站在了一大群和人群眾的面前。

用各種零碎拼湊起來位于國道旁邊的臨時營地入口上,掛上了木頭雕刻的簡易白色教會聖徽。

有好幾個人跪著口中喃喃有詞。

「主救我等于危難。」之類的詞匯隱約傳來,洛安少女皺起了眉頭︰「他們這是集體變成信徒了?」

教士不像過街老鼠一樣隱藏,堂而皇之地走在了大道之上,而麾下的這些和人民眾對他們以及白色教會教義的尊崇之情也溢于言表。

誰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幾千人的狂熱信徒組成的營地,而基于這樣的認知,當他們這群外來者不速之客忽然到來時。

這些人立刻便有了反應。

「嘶——吁吁吁」忽然從草叢兩側拿著草叉冒出來,額頭刻著聖徽的和人平民們用視死如歸的眼光緊盯著前排的武士,他們的動作嚇到了馬匹以至于馬兒都慌亂了起來。而就在鳴海打算指揮隊伍往後退時,身後又出現了更多同樣打扮的和人平民,堵住了後方輜重馬車的退路。

米拉悄悄地把手試圖探向自己的長劍,動作十分細微卻仍舊被一個農民注意到。

「喂!」他將草叉伸向前來威嚇。

「嘖。」而洛安少女只得暫且收手。

「大人!」「大人!」越來越多的農民把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之後,年老的白色教會主教終于在別人的攙扶之下緩慢地走了過來。

人們自覺地為他分開道路,宛如教會傳說中遠古的聖人分開大海一樣。

老主教擺足了架子卻一言不發,而這些生還者與亨利一行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

所幸,一直以來都沒能派上用處的隨行的傳教士們,總算冒了頭出來。

他們接二連三地下了馬車,然後來到了主教的面前。

「佩德羅大人!」為首的老傳教士幾乎快要激動得哭了出來。

「感謝主的庇佑,您沒有受到傷害。」

「哦——」主教瞧見了他們,點了點頭,態度卻顯得相當冷靜。

「是第十七布教隊的人嗎,怎麼,人比我知道的要少。」他看了一眼依次冒出來的幾名傳教士,如是說著。

「失去的兄弟,已回歸主的身邊,願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這一路實在艱苦。」老傳教士做了個祈禱的手勢,主教點了點頭,似乎對于他們的興趣不如其他人——他立刻轉過頭看向了騎在馬上的武士以及馬車上的亨利一行——眼神尤其在洛安少女以及她旁邊的獨角獸米提雅身上停留較長。

「那麼這些人,是汝等這一路的護衛?」他開口這樣問道。

「是的。」老傳教士畢恭畢敬,而賢者見到時機到來,也用他平穩的聲調開口。

「任務至此已經完成,酬金也已經收到,那麼我們就此告別。」他向著鳴海打了打手勢,而後者會意立刻便想指揮隊伍離開這個氣氛詭異的地方。

「且慢。」但老主教抬手,農民們舉著草叉再度擋住了馬匹的前路。

「即是如此有功德之人,一路風塵,又怎能虧待。」到這兩句開始,他用的是和人的語言。語法熟練用詞也很講究,顯然是在本地已經生活了很久的。

「閣下的好意,我等心領了。」回應的人是鳴海,身為上士的他卻答復時采用了敬語,也是因為這一路相伴讓他對白色教會宗教人員的地位略微有些了解。

但這種盡可能表達出的禮貌卻仍舊沒有讓主教松口,農民們仍舊舉著草叉。

「大人,讓他們走吧,他們似乎還有別的——」年青的傳教士艾吉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試圖幫一行人說話,但話還沒說完就被蒼老的主教伸手直接一個巴掌打得整個人都歪了。

「放肆,這里豈容小輩發言。第十七布教隊的人選還真是不堪,禮儀都不懂得了嗎。」冷漠地看著艾吉的主教這樣說著,而被一個巴掌打愣了的艾吉也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連老傳教士和其他人也都說不出話了。

「所以,各位請進吧。」主教再度轉過頭,對著亨利一行笑容可掬。

「雖然是簡陋的營地,但為各位接洗風塵還是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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