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九章 理性君主、政治動物(中)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皇帝考教,似如殿試,這些人自是早有準備。

若以富國、強軍、拓展民族生存空間之類的角度去看,這些人的回答相當靠譜。至少,在貿易、經濟、海軍、南洋、拓張、殖民等問題上,比朝中的大部分大臣要靠譜的多。

但皇帝听後,心里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滋味。

听著這些人張口閉口便是什麼「壟斷」、「貿易」、「商品」、「同化」、「統治」、「勞動與財富」、「分工」之類的詞匯,皇帝面上雖頻頻點頭,不時夸獎幾句,可內心終究是有些警惕的。

這些人說的這些東西,只有這些人懂。

這些人之間,也有矛盾,在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他們爭辯所用的詞匯、爭論所用的思辨方式,卻是一致的。

皇帝並不知道後世的事。

但若以後世的例子,可以說,他們內部的爭論和異議、以及爭辯所用之詞匯、理念,有點類似于俄國的民粹派和布黨︰都用階級、斗爭、資本、社會這樣的詞匯;最終目的听起來也是一致的。

其實他們的思想差別很大,問題就在于,他們用的詞匯、理念、最終理想,在外人听起來,卻根本分不出區別。

皇帝從不擔心劉鈺這一個人,因為劉鈺的行事風格也好、大順的集權結構也罷,劉鈺自己是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可是今天詢問這些人對南洋、貿易、富國、強兵的看法,這些人所用的詞匯、思辨方式,卻讓皇帝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擔心。

順承明制,靠的是良家子做刀把子、勛貴掌軍,來達成與文官的一種平衡。

同時,因為明末西學進入,使得大順可以開辦武德宮,以一種完全不同于儒學文官的教育系統,培養一支能夠和儒學系文官格格不入、互相仇視、爭奪官缺的基本盤力量。

但是,用新順開國、建立制度的太宗皇帝的說法,「武德宮如果不考泰西幾何天文地理之類的學問,便是去背祖率、看誰背的小數點後位數多,其實也一樣。只是選出一群聰明人做官,用來平衡罷了」。

三舍法武德宮、良家子、開國勛貴等,這一支平衡儒學文官的力量,是沒有「道」的。

他們沒有什麼官方指定的信仰、信念、主義,或者說,他們的「道」,仍舊是儒學那一套東西。

或者說,根本沒有。

當王莽新政失敗之後,儒家最後一次在現實構建地上天國的理想也基本破滅了,如今便是科舉出身的,問他有道嗎?只怕也沒有,哪有真的準備踐行三代之治、真的實踐復歸井田的?

既然都沒有道。

也既然太宗皇帝認為,哪怕是比背圓周率小數點後的位數、或者比看誰畫屎畫的傳神,選出來的人和科舉選出來的,在做官能力上區別不大——熟讀經書科舉高中的人,到底是因為他們本身足夠聰明才智能夠理政、還是因為他們學了經書才能理政,這一點太宗皇帝傾向于前者,並認為聰明人都去學書經所以科舉選出的一定是最聰明的幾個,但要是去學幾何算數天文地理諸子百家,考試取名次基本上還是他們——那麼,說白了,武德宮良家子這一套系統,就是為了制衡而存在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大順朝中上下全都清楚,禿頭上的虱子。

至于為什麼非要用所謂的「泰西學問」,而不用天朝自己的諸子百家?

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敢用諸子百家為與儒學抗衡的道統,大順這江山就坐不住。

諸子百家,是有道的。

故而用泰西學問,其實對應的,是儒家六藝,因為幾何之類的泰西學問,只有術而無有道。

禮、樂、射、御、書、數。

科舉選拔,考的是六藝之三︰禮、樂、書。

武德宮選拔,無非考的是六藝余三︰數、射、御。

這麼听起來,就好听的多,大順依舊是尊重儒家道統的,與「保天下」三字是吻合的。

武德宮考的策論、歷史、地理、算數這些,也只能算是所謂「儒學的一個分支」。

總歸,道統依舊是儒家道統,至少面上過得去。

這樣,一分為二,形成一支皇室朝廷的基本盤,用來對抗儒學文官體系,達成一種類似于土木堡之前的平衡狀態。

這是沒什麼問題的。

皇帝居中,故意挑唆武德宮出身與科舉殿試出身之間的沖突,基本上不太喜歡武德宮出身德和科舉出身的之間的聯姻、官員比例基本上也都保持在一個潛規則內大家都認可的數量。

必要的時候,皇帝可以用文官,打壓武德宮體系的;或者以武德宮體系的,打壓儒學文官體系的。

這是大順復「出將入相之漢唐風氣」的基礎。

然而,現在皇帝考教的這些人,說出來的這些東西——雖然皇帝也覺得很有道理——讓皇帝嗅到一種權力或者說政治上的危機。

武德宮之前是只學術、不學道的。

現在跪在身前的這些人,到底算不算學了一種新的「道」?

動輒談貿易、勞動量、財富、貨幣、分工……儒家六藝里,怎麼也說不出這些東西吧?

禮、樂、射、御、書、數,這些東西應該算在哪一個里面?

當然這不過是為了面上過得去的政治爭取,不歸納于內,也能找到別的理由。

問題是,這些人回答的東西、考慮問題的思路、思辨的方式,不管是好科舉出身的、還是武德宮出身的,都格格不入。

就以皇帝詢問的「爪哇該如何治理」一事來說。

西爪哇,要不要土改、分田于小民?

其實,不管是此時在這里跪著的,還是那些沒在這里的科舉或者武德宮或者勛貴出身的人,有才能的給出的答案肯定是一致的︰要改。

答案是一致的。

但是,出發點,或者說「為什麼要改」的理由,卻完全是不一樣的。

這就和劉鈺認為的「漢明得國之正」,與大順或者大明官方意識里的「漢明得國之正」,結論是一致的,理由卻完全不一樣的情況,基本類似。

一個是底層的反抗是得國之正;另一個是沒當過蒙元一天的官沒拿過蒙元皇帝的俸祿是得國之正。

答案一致。

思路可謂千差萬別。

于西爪哇土改問題,也是如此。

科舉或者武德宮出身的人,回答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分為幾類。

仁政,這是口號。

實則,分田于小農,此抑兼並政策之延續。

抑制豪強。

方便流官。

革除當地的「土司」勢力。

編戶齊民,便于統治。

瓦解當地「土司」和「豪強」的勢力,使得朝廷可以對西爪哇進行控制。

而此時跪在皇帝面前的這些人,給出的理由,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認為,西爪哇要土改的理由,這些人幾乎都差不多,而且前面的卻截然不同。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土改之後,使得西爪哇的農民耕種土地,使得他們的收益歸于自己,提升勞作的積極性。而他們種植水稻、棉花、咖啡、靛草等,又正是大順所必須的。

大順的鐵器、布匹、木器、農具等,可以換取他們種植的稻米、棉花、咖啡、靛草。

相當于,以極低的價格,收走了西爪哇農民的收獲。

咖啡等,可以賣到歐洲換金銀貨幣。

稻米,可以穩定江南的米價;棉花,可以讓江南紡織成布,再換取更多的南洋棉花靛草。

如此一來,既可以展示與荷蘭的「強迫種植制」完全不同的仁政,又可以極大地促進大順的工商業發展,為江南工商業提供足夠的原材料的同時,還可以打開一個南洋的市場。

他們認為,西爪哇的土改,將會提升西爪哇農夫買東西的潛力。他們買的布越多,大順賺的錢越多,賺到的稻米棉花靛草等原材料就越多。

如此一來,一則,使得工商業興盛,緩解大順因為人頭稅取消之後的兼並之風下,大量破產農民的求活問題,可以去城市做工嘛,生產的東西再賣給南洋;二來,也可以加深對南洋的控制,使得南洋離開了大順,毛也造不出來。

而這,也造就了皇帝嘴上對這些人連連夸獎、內心卻考慮權衡著權力與政治繼而產生了擔憂。

武德宮與科舉,那是白馬、黑馬。

大順擔心,全他娘都是黑馬,一片漆黑,以致出現前朝之禍,儒林在基層徹底壯大。

所以弄出一堆白馬︰別以為就你們黑馬能拉車,逼急眼了,老子用白馬拉車。

不過,這也只是嚇唬嚇唬你們。

威懾性的力量,只有在動用之前,才有威懾力。一旦用了,就卵用沒有了。

你們好好的,看上去朕可能會全用白馬拉車,而且白馬的數量也夠,但是你們且放心,你們別做的太過分,朕也不會全用︰大順還是保天下之道統的嘛。

雖然降衍聖公為奉祀侯,但也沒一擼到底弄成平民不是?

雖然整天嘴上嚇唬你們,要用武德宮出身的來執行皇帝的意志,但也是嚇唬嚇唬你們,你們同意朕的妥協意見,坐地起價、就地還錢,大家還可以商量嘛。

可現在,眼前這些人,與武德宮、科舉之間的關系,可不是說白馬、黑馬,現在又多了種黃馬。

而是,這是一群有犄角、偶蹄的、反芻的黃牛。

非說他們都是四個蹄子,都有尾巴,都有耳朵,都倆眼楮,然後說他們和不反芻、奇蹄的、沒犄角的白馬、黑馬沒啥區別,就是一群黃馬……

似乎有道理,卻又似乎說不過去。

最起碼,此時的皇帝,覺得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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