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八章 工業革命(十五)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孟松麓講的這些東西,權哲身是越發的難以理解了。

心想十幾萬、甚至幾十萬的人,居然沒有土地,要以做雇工、摘棉花輪碼頭為生。這樣的世界,怎麼可能存在?

十幾萬人沒有土地,以做雇工為生,豈不是必然發生白蓮、黃巾之亂?

這樣的情況,按說根本不應該在現實世界里存在才是。

如今又逢關于教育問題的思索,他的腦子愈發混亂,又連著問了許多在孟松麓听起來古怪的問題。

孟松麓覺得有些問題問的……就好比在問炒菜為什麼放鹽之類的根本不用解答的問題,一時間自己也有些語無倫次。

權哲身遂道︰「孟兄,在下實在才疏學淺,亦或許這江蘇省事與別處大為不同,我實在難以理解。孟兄可否有什麼理清這些問題的書冊,推薦一二?」

孟松麓內心其實已經感覺到有些奇怪了,隱約覺得對面這位姓趙的讀書人,有些不太對勁。

之前看到倒斃死尸,月兌口而出感懷之詩,無論才情才是心境,都非是尋常人。

的確,大順的官缺少,江蘇省的「錄取」名額也確實相對讀書人數來說不多。

但,那是針對進士、舉人這個層面的。

考秀才……就之前的短暫交流來看,無論是在哪個省,這文化底子肯定是易如反掌的。

秀才不一定水平都高,很多也就是混個打油詩的水平。江蘇兩萬多生員,真正成名的、拿得出手的有多少?

可對面連個秀才身份都沒有,這是一奇。

至于其二,這人一口的膠遼官話,有很濃的威海口音。登州府是劉鈺的發跡之地,大量的實學人才滿世界亂竄,孟松麓在這邊整天那操著膠遼官話的人打交道,對這口音簡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伴隨著對日貿易、對朝鮮貿易,近水樓台的登州府,可比別的地方更能感受到天下的變化。

大順不是說沒有那種對這種變化無法感受到的讀書人,地界大了,各地情況不一。

就好比甘肅的秀才,讓他去理解什麼叫進出口貿易、關稅的意義,這也實在是強人所難。

但問題在于對面這位,有著肯定能中秀才做生員的底子,卻連個功名都沒有;操著一口很熟悉的膠遼官話,卻仿佛才從甘肅等地走出來的秀才,對現實的變化一無所知,難以理解。

心中古怪,也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這幾年已經處理過好幾次類似的事件的,包括有日本儒生爬進大順的船中悄悄出海的事。

不過對這些人,官面的態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甚太管。

加之他又是要去淮南鄉約鄉賢村社去看看的,亦算是同道中人,孟松麓也沒有揭穿,或者旁敲側擊再行多問。

听權哲身要他推薦一二本書籍,便于理解這些年大順的儒學思潮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這幾年新思潮、新書、批判宋學、甚至批判漢經學的書,也出了一堆又一堆,甚至還有不少明顯偽造的「古書」。

可要說推薦一二本能夠說明白其中變化的,怕也是難。真正想要讀懂,非得下個二三十年苦功不可。

正思索間,一低頭,看到了桌上的一些茶點吃食,孟松麓一拍腦袋道︰「對了!有些事,正可以小見大。若趙兄真要弄清楚這其中的變化,我倒是有本書冊可以推薦與你。」

「趙兄可聞金陵袁子才、徽州戴東原之名?」

權哲身搖搖頭,他這一搖頭,孟松麓心里就更加有數了。

袁枚、戴震兩人,這幾年風頭正盛、名氣日高。

這也不怪權哲身不知二人名氣,實在是因著他老師李瀷,所能看到的「違禁書籍」,都是一些成名人物所作的。

本身又是實學一派,故而顏元、李塨等人的文章看得多,這都屬于是「上一代」的人物了。

包括孟松麓的老師程廷祚,其實也屬于上一代的人物。

他們的著作,受到新時代的影響較小,甚至幾乎沒有。是以不管是思維方式、還是探究方法,都很容易被李星湖等人接受。

相反,這幾年的後起之秀,都是長在新時代、從識字開始就不自覺卷入了大順延續了二十余年的改革之中。

本來年紀就小。顏、李,比之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唐甄等人小了一代;程廷祚比顏李還小一代;到袁枚、戴震這波人,如今也是三十歲出頭,剛剛有名氣的時候,權哲身去哪里知道?

只不過,這些人出道就有名,仗著年輕,很是搞了一些大新聞。可權哲身居然一無所知,孟松麓更加確定這位「趙兄」,怕多半壓根不是大順人氏。

再想想這人的口音,孟松麓已經猜了個不離十。

「趙兄,我推薦的這本小冊子,是袁子才、戴東原二人合力而作。倒不是什麼經文典籍,而是一篇雜記小品,名曰《蘇食辯考》。」

「著眼處雖小,道理卻大。從餐桌之物入手,由小見大。世人皆言,這是自顧亭林開樸學考證之濫觴後,真正得其真意者。」

權哲身理了一下,奇道︰「講吃食的?」

孟松麓哈哈一笑,以箸輕夾起茶點中的一個生煎饅頭,笑道︰「按照登州府的叫法,這不叫饅頭,這叫包子。」

「如今松江府人流往來,茶館之中,多有此物。世人皆以為此物乃吳地美食,實則十余年前,並無此物。」

他將這個包子用筷子剖開,點了一下外面被炸的金黃的皮道︰「所炸之油,源于登州府之花生。」

「所用之皮,源于遼東之麥粉。」

「其內餡料,黃龍府豆餅所喂之豚。」

「其所以興者,又肥、又油,販夫走卒勞力之人所最愛。」

「其所以數年之內遍地開花,源于京畿鐵制成的爐、徐州煤搓成的煤球。」

「袁子才、戴東原,取新學之論、承顧亭林考據學之妙,以此物為開端,以食喻時、以小見大。」

「食辯,時變也!」

「一如趙兄母國之《花史》,以花喻人、以花喻史,此正《離騷》文字。」

孟松麓的笑聲中,權哲身嚇得臉色蒼白,最後那句《花史》,已然直接點破了權哲身的身份。

正緊張間,卻見孟松麓起身拱手道︰「趙兄放心,既來尋道,又何必問自何處來?」

「明日此時,我在此恭候,趙兄可隨我一同往淮南。告辭!」

禮畢手落,待權哲身反應過來後,孟松麓已經飄然而去。

看著桌上剩余的生煎饅頭等茶點,想著孟松麓剛才的那番點評,喃喃道︰「遼東麥粉、黃龍府豆餅、登州府花生、京畿鐵爐、徐州煤球,方有生煎饅頭?」

再想想孟松麓最後點破他身份的話,心中暗凜,只覺大國風物,果然不同。

按照先生李星湖的教導,珍惜盤中餐飯,將桌上食物吃了個干淨後,這才起身出門。

稍微一問,便知旁邊就有書店,徑直而去。

入店一看,書籍琳瑯,無論種類還是數量,都遠勝漢城,又忍不住悲從心來。

李星湖曾對仁川開埠後的紙張貿易感嘆不已,說朝鮮國產紙,可卻不產文。古時無紙,先賢載道于竹簡,亦不妨礙大道傳承。朝鮮國有紙無文,實可悲矣。

悲雖悲矣,他權哲身終究還是落了下乘。

大順此時的新生代學者,已經開始將顧炎武開創的考據學風氣,與大順興起的實學經濟考量,融合一處。

于朝鮮紙事,大順的新生代學者並不會去感嘆什麼有紙無文之類的情緒化的東西。

而是考慮有三。

其一者,蘇南人口密集,燃料尚且不足,遑論造紙?

其二者,蘇北種棉興起,棉秸稈卻被蘇北土地資本家,作為雇工「福利」,發給雇工取暖生火,也不造紙。

其三者,林木叢生之關東,人力昂貴。一夫種豆所得利潤,遠勝造紙。而朝鮮國、日本國,人力皆賤,海運又比陸運便宜,遂使朝、倭二國造紙業蓬勃。

權哲身的思考,仍舊都留在「有紙無文」的感性之中,悲從心來,感嘆久久,終究還是按照孟松麓的推薦,買了那本小冊子。

第二日一早,孟松麓再見到權哲身的時候,只見他眼圈烏黑,顯然昨天夜里不知道看書到幾點,但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見到孟松麓的時候,連聲道︰「孟兄所薦之書,粗讀只覺驚詫、再讀思索良多、三讀恍然大悟。如今尚且余香滿口,食不甘味。」

「萬萬想不到,這簡單至極的生煎饅頭、羊肉、鴨蛋、燻雞、牛肉,竟有如此說法。」

「按書中所言,如天津等港,日後必有油大肉餡且方便的包子暢行。至于燻雞等物,更隨天朝廢運河而興海運,漸在港口蔓延?雞豚狗彘之畜,因海運興、因豆餅繁。」

「粗看第一遍,看看其中數字,觸目驚心。心中所想,惟一句話。」

孟松麓不等他說粗讀第一遍想到的第一句話到底是什麼,便笑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

「趙兄想的可是這句話?」

「讀此書者,多半先想到的就是這句話。不想這句,足見此人沒有良心;只想這句,卻言此人殊乏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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