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一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然後,歷史證明,他是個好的戶部尚書,但卻是個地緣政治和戰略白痴。

當然,有時候,不能撥開歷史迷霧去看問題。

如果不以後世諸葛亮的角度來看法國此時此刻的情況,馬超爾特的選擇,不能說錯。

北美,因為劉鈺的介入,人參戰爭的結果,是法國依舊把持著北美對華貿易的優勢。

英國殖民地的煙草、玉米等,在大順吊毛都換不到。

而此時英國殖民地的棉花產量,其實也就在小幾十萬斤,並沒有大規模種棉花。

反觀法國,人參、東珠、貂皮,這都是此時的硬通貨,是真能從大順這里換到東西的。

故而,華盛頓砍死了法國的使者,哪怕法國在那邊的軍官是被砍死的信使的哥哥,也只能抓住華盛頓之後,逼他寫了份保證書和認罪書——因為法國不想打。

已經佔到好處的人,為什麼去打架?閑的?

如果法國想打的話,華盛頓砍死信使這件事,就是個白送的借口。

當初英法的報紙傳到大順,劉鈺只看了一眼兩邊的口徑,就明白誰想打、誰不想打。

印度。

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有足夠的利潤,並且可以販賣大量的印度商品回國。

英國東印度公司,此時是買辦,所以賺錢。

國王和貴族都入股,所以一方面搞棉布禁止令,一方面也不妨礙賺錢。

法國從科爾貝爾開始搞統制經濟,重商主義過深。

對關稅,卡的非常嚴。

要注意一點,就是現在中西貿易的主導權,在大順手里。而大順不會閑著沒事干招惹法國,非要往法國走私。

這是一點。

茶葉,法國人和咖啡,喝茶的少,因為咖啡種植業,是法國在殖民地的本國產業。這是支持本國經濟。

錫蘭、印度、阿薩姆,此時都不產茶葉。

這些地方產茶葉,歷史上要到1848年末,羅伯特‧福特尼,以辯經打機鋒的方式,在武夷山的和尚廟取得了和尚的好感,在寺廟里交流了茶葉技術後,才把茶種偷走並開始在錫蘭、阿薩姆等地種植的。

而絲綢……

的確,印度產絲。土耳其也產絲。波斯也產絲。墨西哥也產絲。甚至法國自己也種過桑樹養蠶。

但法國的絲綢,是高端絲綢制造業。

故而,法國不能用印度絲、土耳其絲、墨西哥絲或者波斯絲。

只能用大順湖絲——這和劉鈺坑死廣州紡織業是一樣的道理,粵錦不能用本地絲,只能用江南上等絲——絲綢作為奢侈品,能用好的絕對不能用次的,因為穿得起絲綢的人,不會圖便宜,這是奢侈品的特性所決定的︰都是有頭有臉的貴族,王宮舞會,別人媳婦都穿上等綢,你媳婦穿個低端綢,那還不如不去。

所以,印度在法國這里,是個尷尬的存在。

法國在印度賺不到錢,至少在貿易上賺不到錢。

也沒有非常需要的原材料,生絲不合格,總不能買印度大米往巴黎運吧?巴黎人吃饃,也不吃大米飯啊。

法國最賺錢的貿易線,是北美的人參,換大順的生絲,再把大順的生絲織成法國高檔絲綢,再把高檔絲綢賣出去。

這條貿易線,和印度有一毛錢的關系嗎?

這就是法國面臨的現實。

就現在這個時間點,就可以明確的說,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只有劉鈺,確信印度會成為一個廣闊的棉布市場和棉花產地。

英國人都不相信,印度會成為市場。

根本不敢相信。

棉布關稅都頂到頂了,尚且壓的本國紡織業喘不動氣,你跟我說以後印度會成為棉布消費市場?你發燒了吧?

這是往大同販煤、往海州販鹽、往東北販大豆、往福建販茶葉、往景德鎮販瓷器,但凡腦子稍微正常點,就會覺得不正常。

看似魔幻,實則不然。

破除思想鋼印之後,必須要認清的現實,就是在1800年之前,印度的棉紡織業,吊打整個西歐。

看清這個現實之後,法國的選擇未必就錯。

英國東印度公司能在印度獲利的原因,不是因為英國人多聰明,只是因為英國東印度公司有機會當買辦。

而法國東印度公司,是真的欲當買辦而不得,沒錢,還整天賠錢——1765年之前,連瑞典東印度公司、丹麥東印度公司都賺錢,為什麼法國東印度公司賠錢?

因為新教天主教?被大順制裁丹麥,天主教比法國還虔誠。

因為重商主義自由貿易?瑞典東印度公司為了躲開本國的重商主義法令,之前整天燒賬本,甚至為了做假賬還自己搞沉了哥德堡號。

因為沒有開拓精神?在劉鈺給讓法國學東虜貿易品之前,法國人自己搞出來專門的南美走私航線,就為了換南美白銀來中國買貨。

其實,因為法國的手工業基礎,比丹麥瑞典都好,好的多。

而且法國的商業資產階級是一群弱雞,不敢公開發表《論放開關稅大量進口東方棉布有利于全體法蘭西人民》這樣的高論,只敢發表《論貴族應該廣泛參與對外貿易,提高進口關稅,保障本國工業》這樣的低論。

從這些問題來看,法國人選擇在印度保持和平、通過忍辱負重戰略忍讓,獲得和平,未必是錯誤的選擇。

只不過,現實不是一廂情願的。

我不想打仗,別人想打我,所以我忍讓退步,別人就不打我了……就這種思維,給馬超爾特扣個蠢豬大臣的帽子,也真是一點不冤。

杜鋒作為大順的錫蘭都督,他個人,對杜普萊克斯的評價,又高又低。

說他高,是杜鋒覺得,這人縱橫術玩的真好,而且戰略上基本對路︰不管是率先想到在印度訓練印度土兵、還是認為借著印度節度使紛爭的亂局以少量精銳影響戰事、亦或者琢磨著在印度收鹽稅土地稅而不是做買賣、甚至于拉攏印度王公節度使直接參與政變獲取戰略優勢……都很厲害。

說他低,則是因為,他一肚子戰略,手底下就沒有個戰術天才,能幫著他完成戰略。而且朝中無人支持,好容易盼來了海軍艦隊支援,嘴臭的兩天就能和艦隊司令鬧掰。

戰略上,今天德干節度使內斗政變,杜普萊克斯抓住機會入場得地二三縣;明日支持海得拉巴士節度使,去爭奪卡爾納迪克節度使的頭餃,又得一盟友;大後日扶植傀儡,得到回報成為了克利希娜河以南的副節度使名正言順實行統治。

戰術上,這幫盟友動輒15000大軍,圍攻個600人的城堡,打了兩個月攻不下來;盟友動輒8000大軍,被對面1500打崩。英國這邊連近衛擲彈兵團的連隊都開始往這邊調了,法國的內閣還在琢磨著調回杜普萊克斯換取二十年和平……

以至于,戰略上一直贏贏贏,戰術上一直輸輸輸,最後弄了個平局。

但直到現在,戰略上依舊佔優,主動權其實還把握在法國人手里,只要給予一定的支持,搞事的主動權還在杜普萊克斯這邊。

現在杜普萊克斯居然被法王召回了,而且據說命令是非常嚴厲的如不听令,直接逮捕。

這對琢磨著封侯的杜鋒來說,簡直是天下的喜事。

現在法國在印度的情況,全靠杜普萊克斯一個人在撐著,很多盟友關系,都是靠他來維持的。

或者說,他和他老婆。

杜普萊克斯為了和當地王公打好關系,娶了個寡婦。

一個長袖善舞、頭腦敏銳的外交型萬人迷寡婦。

現在空降過來的這個叫戈登的,當地王公認得他是誰啊?在最需要法國人幫忙的時候,總督被換人了,那我為什麼不投英?

法國在印度的局面,就是沒有制度、全靠一個人撐著,標準的人亡政息。

人亡政息的含義和特點,大順這邊的人,太了解了。

換個人,局面就會直接崩。

現在這人馬上就要滾蛋了,杜鋒嘴上頗多惋惜,實則八成的氣力都在維系面部表情不要露出狂喜之態。

因為從大順的戰略上講,調走杜普萊克斯證明什麼?

證明劉鈺謀劃的讓法國把力氣花在美洲、必要時候可以放棄印度的陷阱,法國人已經掉進去了。

也證明劉鈺不去搞法國的統制經濟和高關稅,而是大量惠法,收法國的人參貂皮,讓知道自己無力維持多點開花的法國,主動選擇了北美、實則放棄了印度。

只要法國人在印度沒有全面潰敗,大順就沒辦法在印度出手。

大順必須保持和法國的良好關系,至少在一戰打完之前,都必須是盟友。

印度,只能是法國撐不下去,以反正也守不住的印度為代價,換大順出兵,大順才能入場。

法國人可能想的挺好,大順在旁邊,在錫蘭就有駐軍。

讓大順做調停人,英法在印度保持現有狀態,誰也不主動搞事。

想法是好的。

現實是殘酷的。

因為是否干涉,是否會出兵,掌握在大順手里。

而大順也不需要和英國簽密約什麼的,只需要幾個動作暗示,英國就會做出「正確」的判斷︰大順不會出面干涉。

杜普萊克斯的設想,是吃了印度,收人頭稅、鹽稅、土地稅。

問題是短期是賠錢的,完全看不到收益,天天在賠錢;而北美,則是一船船的人參貂皮東珠,運到大順換錢換湖絲。

哪個重要?

法國人的選擇,其實沒錯。

包括劉鈺給大順皇帝畫的餅,也是畫的是印度的鹽稅、丁稅、畝稅。

劉鈺給皇帝畫餅,從來都是站在封建貴族、封建君主的角度去畫餅。

從沒有對著封建帝王,輸出一通資本主義的大餅——畫鐵路餅,是說讓皇帝方便統治和鎮壓;畫銀行餅,是說讓皇帝方便必要的時候沒收銀行全部存銀;畫礦業餅,是說為了解決讓皇帝頭疼的京城西山煤礦問題。

問題在于,劉鈺給皇帝畫這個餅之前,先用了特洛伊木馬計。

借荷蘭人的手,弄了幾萬漢人去了錫蘭,還弄出來了個歸義軍。

在錫蘭的幾萬漢人,是大順皇帝接受劉鈺畫的這個大餅的首要前提。

這個大餅,在波斯內亂、日本開關、加勒比糖業大發展等催出了爪哇的蔗糖生產相對過剩危機的那時候,就開始布了。

大順真的在用個澡盆都能去印度次大陸的地方,有幾萬歸義軍。

而且是真心的歸義軍——荷蘭人用皮鞭、菠蘿蜜、嚴酷刑罰,在大順下南洋之前,完成了錫蘭華人移民的安置工作,大順不需要承擔強制遷民的百姓不滿,反而擔著解民倒懸的美名。

而大順的統治者,以史為鑒,太明白當一個帝國崩潰、各路節度使廝殺的時候,入場有多簡單了。

因為大順的史書,記載了太多這樣的故事——中央集權崩潰,節度使藩鎮亂戰,到處找爹的故事。

所以劉鈺說,印度中央集權崩了,節度使內斗、藩鎮割據,只要三五千精兵,足以獲得極大利益。

皇帝當然信,史書上就是這麼寫的,為啥不信?

然而,法王憑什麼相信杜普萊克斯畫的大餅?

莫臥兒帝國的尸體還在,剛斷氣,似乎還熱著,法王憑什麼相信,幾百人,千余人,就能解決這個偌大帝國的遺產?

法國的史書,有記載中央集權崩潰之後,節度使藩鎮之亂的故事嗎?

杜普萊克斯說,你給我二十年,三千正規軍,再給我四艘戰列艦,我還你一個比法國本土大七八倍、富庶、一年能收2000萬兩白銀丁稅鹽稅土地稅的印度。

法王憑什麼相信?

劉鈺說,你們好好在北美經營,挖人參、采東珠、獵貂皮,我每年給你上百萬兩的貿易額。

法王憑什麼不信?

在劉鈺派米子明出訪瑞典送戰俘、途經巴達維亞恐嚇荷蘭,逼迫荷蘭移華人于錫蘭的那一刻。

英、法,在廟算上就已經輸了。

英國還有補救的機會,就是讓出印度,取代荷蘭,中英合作,瓜分世界。英國人沒有選,所以英國已經不可能得到印度了。

法國在當初接受了劉鈺的好意,用冰塊做壓艙石,運送人參東珠貂皮來大順;劉鈺讓康不怠找醫生,寫文章證明西洋參性涼純扯淡、因為西洋參不是從炎熱的南洋來的,從而壓爆了高麗參的那一刻。法國也已注定不會選擇印度,而選擇美洲。

現在看來。

二十多年前,博林布魯克子爵嘀嘀咕咕的歷史神學的恐怖預言——那個摧毀迦太基海洋商業文明的農耕集權的羅馬帝國——並不是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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