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十六年後方為人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清晨醒來,梳洗完,剛剛去父母那晨省畢,田平就派人送來了帖子,叫劉鈺去吃席。

吃席的地點在齊國公府,上面說的也明白,不少武德宮的同窗也要一起去。之所以是田平做東,應該還是齊國公傳信吩咐的。

知道自己是主客,總不好拿著架子叫人干等,正好也找田平有事,便趕緊換了衣服。

正是春上天氣,京城的風沙極大,西邊大漠里來的風吹過了公府的廳堂,發出嗚嗚響叫。

出了門,沒有直接上車,而是去了自己分出去的小院。

等了一陣饅頭,待饅頭從外面提著五匹帛布、一束肉干過來。

這是比較標準的束脩禮,算是平民禮,如同劉鈺這樣的公侯子嗣,束脩禮就要貴重的多。當年那個教劉鈺拉丁文的,拜師的禮就是三錦二雁一羔。

饅頭知劉鈺有心提攜他,可心里還是有些慌——以往跟著劉鈺也常見田平等人,但他既為劉鈺的僕,在那些人眼中也是僕。今日劉鈺要借田平宴請的機會,給他提一提身份,從僕為人,著實讓饅頭有些慌張。

劉鈺見饅頭有些慌,忍不住揶揄道︰「我是听說有從人做僕而慌的。今兒是你的好日子,你說你慌什麼呢?只是跟著去就是,田平這人,性情中人,自會幫著我處置得當。」

「一來在我的圈子里,日後眾人見了你也好當你是人;二來今日宴會的,不是武德宮里的學子,就是各家公侯的次子,這都是人脈。日後你做什麼事,有這一層關系,便是送禮也有個由頭不是?」

這話說的饅頭心里熱乎,知道劉鈺是真的把他當個人來看,心想雖然不太懂這些做人的禮節,可既是公子照看著,應該沒事,也丟不了什麼人。

況且來說,是人才能丟人,之前做僕,哪有丟人的機會呢?

于是上了馬,跟在齊國公府派來的馬車後面,提著束脩之禮,一路跟到了齊國公府。

才到門口,田平已經在那等著了。見了饅頭在後面跟著,提著布帛,一時間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他是個讀過書的,知道饅頭如今已有了一個勛身,很自然地沒有叫饅頭。

待饅頭打招呼時稱呼他為「田公子」的時候,田平輕咳一聲捅了捅劉鈺。

「哦,介紹一下,這位是米糕。」

饅頭跟著劉鈺久了,不知道見過幾次田平了。

這時候劉鈺倒像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見一般介紹了一下名字,讓兩個人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略作客套,劉鈺便道︰「今日來赴宴,還要借田兄的場地做一件事。米糕欲拜師于我,同窗們都在,今兒就做個見證。之後取個字,日後諸位便呼字即可。」

田平一听這個,笑道︰「原來是這樣。這也正好,來人,告訴後廚,再加一桌的菜。」

下人聞言速去,田平又道︰「守常兄,這事你該早和我說一聲才是。他既是要拜師于你,一會吃席的時候,總不好插個敞口席中。你我朋友,其余同窗,輩分有別。若是叫米糕和別人同席,齊國公府可丟不起這個人,只怕被人說齊國公府窮的都舍不得再開一桌了。」

說罷,又沖饅頭笑道︰「這事兒還是怨守常兄,不然我也提前找一些和你同席作陪的,只是如今卻去哪找?一會兒你便自己一席,可是有些冷清了。」

饅頭下意識地要按行個僕人致謝的禮,幾乎腿都要彎下去的時候,總算是戰勝了這種十余年的下意識。

下跪化為稽首,稱謝,連聲說了幾句麻煩。

田平卻不在意多加一桌菜的麻煩,反倒是覺得劉鈺的情面在這,自己一時間找不出人作陪,叫饅頭孤單單一人一桌,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頓飯是齊國公來信要他準備的,乃是正兒八經地客人,非是以往在一起廝混胡鬧飲酒的時候。

至于父親是否另有深意,田平暫且不管。

自己和劉鈺打小關系就不錯,看到朋友如今混出了頭,打心眼兒里也高興。

引著劉鈺進了院子,就在卷檐下吩咐下茶水,小廝們提著食盒往大廳里安排桌席。

既是正式的宴請,非是之前的廝混胡鬧,是要走正式的六六席的。

先上六干果、六點心、六鮮果。

帆船在明末已經將世界連成了一片,連帶著大順請客吃飯的菜席也發生了許多變化。

干果中,美洲的葵花籽逆襲了正統的西瓜子;唐時傳入的開心果胡榛子,逆襲了漢時傳入的核桃。

剩下的最傳統正統的干果子,也就還有香榧幾種。

點心如常,六鮮果則顯出了國公府的奢侈。

桑葚上不得台面,從南方運來的黃澄澄的枇杷。

這幾年剛剛從南美傳到呂宋又傳到中國的草莓,洗淨後上面還帶著水珠。

「羞以含桃,先薦宗廟」,「身份高貴」足以獻宗廟為祭品的櫻桃旁,配著用碎冰和女乃做的冰沙。

王維做《敕賜百官櫻桃》里說過,「飽食不須愁內熱,太官還有蔗漿寒」,櫻桃紅如火,聯想之下必然內熱,公侯府內席面上以櫻桃為鮮果,必要配冰涼之物降燥,或是冰酪、或是蔗汁。

各色菜果擺滿,原本只有四桌,但因著饅頭的事,便又在右下擺了一桌。

等到鮮果上完,該來的人也都來了,一個個對劉鈺賀喜之後,將要上桌的時候,劉鈺便說了一下饅頭拜師的事。

饅頭本來很緊張,可真到這一刻了,那種緊張反而消失了。

這是一個在劉鈺的圈子里、或者說一直以來把饅頭當做奴僕的圈子里獲得人的身份,這種微妙的身份轉變讓饅頭丟掉了最後一丁點的不安。

跪在劉鈺下首,獻上了簡單的束脩之禮。

因為不走科舉、不學儒學,所以不用「夫子困于陳蔡無食、而弟子采菜為食」的釋菜禮,只用唐時學武學兵的布帛干肉。

拜過之後,劉鈺便給饅頭取了個字。

化糕為高,字子明。

田平在一旁,怕饅頭不懂其意,便道︰「古之賢人百里奚,字子明。曾為奴僕,後終成就一番事業。守常的意思,也是勉勵你。」

旁邊一群人也都先想到了這個,紛紛點頭,稱這個字取得好。

劉鈺卻想︰一則是百里奚之事,二則那呂蒙呂子明,精通水戰。饅頭啊饅頭,願你將來有一日,呂子明有白衣渡江,你有青衣渡海,在大洋上,成就一番事業!

拜師禮畢,眾人落座。

劉鈺推辭了幾下,終究還是坐在了上首︰一則為主客,二則這里面就他有勛衛的身份外加上輕車都尉的戰功勛。

昨日的饅頭,今日的米子明,坐在了單獨擺出的那一桌上。菜色品質,與其余幾桌一致。

只不過因為饅頭是劉鈺的弟子、而其余人都是劉鈺的同窗,故而不能同席。

孤身一人坐到位子上,齊國公府的小廝捧著繡花的幕巾過來,鋪在了饅頭的膝蓋上,又取來了淨手的帕布。

一個彈箏琴、一個彈琵琶的小優就在下首彈唱,田平既做東,又是給劉鈺慶賀,便點了一首喜慶的,彈唱的小優便啟口唱道︰「喜遇吉日,長庚現,彩雲飄渺。看廳前玉樹,又生瑞草……」

唱詞中,饅頭不禁有些暈飄。

去年還和如今服侍自己蓋上幕巾的小廝一般的身份,今日卻坐在這里接受別人的服侍。

跟著劉鈺久了,各色菜品也吃過不少,卻從沒有在正式場合上桌吃過飯。往往都是餐後,得賞一些食物,蓋在飯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來不會差,可從未坐在桌席上吃過。

祝酒的間隙,饅頭伸出筷子,夾了一下他之前曾跟著劉鈺撿剩吃過無數次的王瓜拌遼東金蝦。

半片王瓜半片蝦,填入嘴中,閉著眼咀嚼了許久,心道這也怪了,今日的菜卻是比之前許多次吃過的都鮮,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細細品了許久,直到那王瓜只剩下了絲瓤,這才又夾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過許多次的樅油雞絲,更覺品出了從未感受過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終于想明白同樣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區別到底在何處。

唱曲的還在唱,酒宴上氣正歡。

饅頭沖著劉鈺悄悄舉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禱後潑灑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這輩子我定是生死不棄,方報復人之恩!」

「皇天後土為鑒。若違此誓,不得生。」

…………

上首桌上,劉鈺撿一些在北邊征戰的事說了說。

眾人听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羅剎人,如今就在楊二官胡同那。隨軍的西洋和尚請求,說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廟,也好做禮拜誦經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楊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廟。听聞和宣武門的西洋廟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門教堂那建的,可傳教士不同意、羅剎人也不同意,說是‘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便選在了楊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廟,岳爺爺志向掃北,正好壓一壓他們。」

劉鈺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並不知道那些羅剎俘虜的情況,听田平說起這個,心道只怕安排到這,另有深意啊。

楊二官胡同也在城東北,距離武德宮也就數百步的距離。

要麼是皇帝真個兒要學學拜佔庭,搞個瓦蘭吉衛隊,把這些羅剎人編入軍中充門面好看;要麼,就是真的準備挑選出一些懂西洋戰法的,方便以後在武德宮里教學?

想著自己正要去找漢尼拔等人請教一些學問,如今這些人安排的距離武德宮如此近,倒是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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