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是誰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這一場預定計劃中給皇子潛移默化洗腦的會議結束後,李欗還沉浸在剛才听到的種種討論中不能自拔。

只剩下一只的眼楮時不時眨動一下,潤一潤干燥的眼瞼。手里的筆將他覺得有用的話語都錄成簡短的文字。

軍官們都散去了,劉鈺小聲地問道︰「七皇子以為這些人說的如何?」

李欗揉了揉眼楮,整理了一下那個護住因為出痘瞎眼的眼罩,沒有說諸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之類的話,而是想到了《過秦論》中的一段內容。

「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鷹娑伯,有句話我說,你莫要見怪。靖海宮的軍官生,也就是中人之姿。不說良家子考武德宮可比科舉簡單百倍不止,便是良家子中最優秀的人都在武德宮里,靖海宮的軍官生就算是在良家子中也非是拔尖的。」

「可他們的見識,卻實實在在勝過不少科舉出身的人。考科舉之難,鷹娑伯即便沒考過,卻也應該知道。」

「只論聰明才智,歷屆進士,勝過他們何止百倍千倍?可若論見解,比之他們實在是差得遠了。」

「我心里想的便是這個,總覺得有些不對,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一番從過秦論引出的話,叫劉鈺不禁對李欗高看了幾眼,他本以為李欗最多也就是認同一下這種分析局勢的方法和結論,卻不想他站在了一個不該他應該考慮的高度去想這個事兒。

這便有些意思。

或許一個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繼承權的殘次品皇子,不用背負那麼多的政治正確,才能考慮到這一點?

「七皇子以為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那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什麼樣子?」

一時間李欗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默然片刻,訥訥道︰「鷹娑伯休怪。這科舉出身的,哪一個都是人中精華,萬萬人口中選出來的。過目成誦者有之、七步成詩者有之、倒背如流者有之,比之靖海宮的這些人……」

「靖海宮的人,之于良家子中也只算二流人才,之于全天下可能也就是三流人物。可是對于貿易問題的見解,三流勝于一流,這總是不太對的吧?」

劉鈺忍不住笑了,心道這麼說也實在不能算錯。良家子的人口基數決定了,人才絕對不是全國頂尖的,而是個小圈子里頂尖的。

可一個豐沛就能出全了漢初半數人才,一個鳳陽也一樣明之支柱,一個延安府也提供了明末抵抗力量構建了支柱。

英國才多大?荷蘭才多大?此時的「大爭之世」,還用不到把全國所有的頂尖人才都選出來才能爭強的地步。

「七皇子的話,哪有什麼可奇怪的呢?不只是他們,連我也是中人之姿啊。無非就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先學了一些古怪學問,于是中人之姿亦能做出一些事來。」

「就是一些‘術’罷了,和種菜、砌牆、打鐵也沒什麼區別。」

李欗忙道︰「鷹娑伯過謙了。不過鷹娑伯的話,讓我想到那荷蘭七縣之國,竟可稱西洋強邦。以體量、人口而論,于各國之中也不過是中人之姿,卻成大事。鷹娑伯,如今我這心里實在不安。如果中人之姿學這些東西就能勝過聖人之學的佼佼者,那……那豈不是說,聖人之學,其實沒什麼用?」

劉鈺大驚道︰「怎麼可能沒用?七皇子差矣啊,萬不可這麼說!」

他說的是萬不可這麼說,卻沒說萬不可這麼想。

李欗笑道︰「鷹娑伯不要緊張,我如今是李欗,給我取名伊格納修斯的時候我還不會翻身呢,時也、命也、運也,與我何干?」

「父皇也欽命天下,西學是西學、實學是實學。西洋經書為西學,百工技藝為實學。我說的還是實學,這貿易之法,是實學可不是西學。大可不必緊張。我只是在想,聖人之學能干什麼?」

劉鈺心道這又不是什麼很神奇的東西,《管子》的輕重之術通篇都在講這個。但要說儒聖人之學,可以唱歪經,卻不可否經,這是最基本的原則。

現在看來,不管是皇帝李淦,還是這個皇子李欗,都有些蠢,腦子有問題,居然想要正向變革,而不是反動倒退。

能拯救大順和給大順續命的,不是火器軍艦,也不是科學技術,而是三綱五常禮義廉恥四書五經和禮教教法化。

如果舊的統治方法不能照舊統治了怎麼辦?砍斷雙手雙腳,倒退回可以照舊統治的時候就好。就像是成年後有了欲念,割掉便可永治。

幕府這一點做得就很聰明,鎖國、四民不等、限田一人一作、推廣朱子學,提高米價、打壓工商。

人家幕府這叫治標治本,大順軍改和造艦則是飲鴆止渴。

這皇族的腦子也可想而知了,李欗居然口不擇言否定聖人之學,劉鈺心道也就幸于你眼楮瞎了一只沒了繼承權,否則你怎麼被兄弟玩死的你都不知道。

他也不好說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只好引而誘之。

「七皇子實在是想多了。正所謂,聖人垂拱而治,各司其職。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各有本事,難道居廟堂者需要全都懂嗎?七皇子將來是要執掌海軍的,所以七皇子要多學一些這樣的學問。」

李欗搖頭道︰「鷹娑伯這話還是不對。兵者,器也。如何用,難道不還是廟堂事嗎?若廟堂不知對錯,難道要靠海軍獨走行事而利國?就算我將來執掌海軍,明明有利,而廟堂大臣愚笨不知其利,海軍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

「單就貿易、傾銷、金銀積累這樣的道理,朝中有幾個明白的?連這個都不明白,縱然將來海軍存量超過了英荷,有器而不用,若無器何異?」

這話劉鈺不能說,李欗卻可以說,畢竟在皇室看來,這天下是他們的家事。這話劉鈺說,便有藩鎮自政的那麼點意思,李欗估計在外面也不能這麼說,但私下里在劉鈺面前還是說的很直接。

現在海軍的軍官生都能看出來巨大的利好,朝中身居高位者依舊有反對的。若是將來還有類似的情況,朝中反對的聲音更大,那該怎麼辦?

當初李欗被皇帝安排來威海的時候,皇帝在劉鈺面前給李欗的第一份敲打,便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該怎麼理解。

當時皇帝也說的很清楚,將在外君命可以不受,這仗怎麼打,歸將所管;這仗打不打,卻不是將的範疇。

若以打不打而作為將之責,那是朝廷無論如何不能允許的。

一旦允許,強漢、盛唐的下場,「哀之而不鑒之」就是大順的墓志銘。

李欗所疑惑的,是這些中人之姿都能想到這些,尤其是劉鈺身邊的參謀團,一個個腦子里想的都是這些。那如果這些學問,被那些大順真正最優秀、最頂尖的人才學到呢?

將這個疑問說出,劉鈺依舊微笑,反道︰「七皇子,你以為對的,別人以為是錯的。他們說了那麼多,或許有利,但有利一定是對的嗎?譬如那些人說的,待將來倭人臥薪嘗膽而農人起義一揆,我朝或可蠶食、或可養豬割肉。」

李欗反問道︰「鷹娑伯,如果對錯的標準本身就不對呢?他們嘴里沒有仁義道德,可于本朝有大利。我在威海這段時間,只感覺威海的對錯,和別處的對錯,不太一樣。」

如果對錯的標準本身就不對……一句話讓劉鈺大笑起來,擺手道︰「七皇子啊七皇子,仁義道德怎麼能是錯的呢?仁義道德當然是對的。」

「啊?」

李欗大驚,萬沒想到劉鈺會說這句話,下意識地拉了拉眼罩,奇道︰「鷹娑伯難道不支持他們的說法?」

「當然支持啊。倭人開關,我朝工商發展,織布的、繅絲的、跑海的、燒瓷的都得其利,這難道不是仁政嗎?本朝重永嘉永康之學,所謂‘既無功利,則道義者無用之虛語爾’。仁政,要靠功利來體現,商賈工匠得利,這是不是仁政?」

「再者,倭人開關之後,若要臥薪嘗膽,必要積累財富,出口稻米。我朝動輒饑荒,廣東早就開始吃南洋米了,這倭人稻米入國,正可緩解饑饉,這難道不是仁政嗎?」

「但反過來,洋米日進,而本朝地租賦稅又多以金銀銅錢,米賤則農苦,說是暴政,也不能說錯。」

「便如倭國,米賤則武士苦、商賈樂;米貴則武士樂、商賈苦。仁義道德,絕對沒錯,只是世無雙全法,能讓人人都說是仁政的。七皇子不要想錯了,以為仁義道德本身是錯的,這可就大大的不對。」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腦子一熱便逆反的以為仁義道德錯了,要行霸道方才熱血。這種逆反劉鈺也能理解,王道和霸道之爭,貫徹在大順這些年的朝堂上,只是王道退化曲解成了空談仁義,難免會叫一些逆反的連仁義本身都反對。

可一旦這麼想,就陷入了政敵的圈套之中︰仁義是絕對的政治正確,可以在這個政治正確里畫圈玩,但不能推翻這個政治正確,否則必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皇帝把李欗安排到這,將來可能要接管海軍,劉鈺覺得還是有必要給他灌輸點正確的三觀。

當然,是帶著枷鎖的正確。

李欗終究年輕,第一次听人和他掰扯清楚,各有各之所利、彼之利吾之害的話題。

思索一陣,像是一個想要求表揚的孩子一樣問道︰「鷹娑伯所言倭國米事,古來便有說法。魏之李悝言︰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故甚貴與甚賤,其傷一也。善為國者,使民毋傷而農益勸。」

「進口稻米,只要朝廷調控,定出一個價格。」

「高于這個價格的時候,便進口;低于這個價格的時候,便不許進口。這不還是平糶之法嗎?」

「無非就是原本各省有常平倉,如今我朝的常平倉,卻可以在倭國、南洋、暹羅等地。」

他回憶著在威海這段時間里,那些被潛移默化灌輸的內容,又見劉鈺沒有反駁,心中自信漸生,接著說道︰「各省的常平倉,只要朝廷有令,就必須得放糧平價。靠的便是,若是節度使不听話,朝廷就能抓來殺掉,京城的數萬大軍確保了各省節度使必須听話。」

「如今若把倭國、南洋等地看作常平倉。只要海軍足夠強大,只要朝中有懂貿易的,那不是和各省的常平倉無甚區別嗎?」

「我朝有絲、棉、瓷、布之利,不求明搶,只求要買的時候便能買到即可。這便是海軍存在的價值,白帆所至之處,只要我朝工商發達,則皆可為常平倉矣。」

「買不買在我,且本朝貨物都搶手。只要海軍能保證鷹娑伯所言的‘自由貿易’,這不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嗎?」

「咱們不怕做買賣,只怕別人不做買賣。」

劉鈺微微點頭,心道你和陳青海倒是有共同語言,國內的事根本不用去管,只要把國內看成一塊模糊的具象化的鐵板,只考慮整體就好。

能這麼想,也算是有了些見識,于是先夸了一句七皇子聰慧之類的話,又嘆息道︰「天下人,本有內外之分,內部又有士農工商之別。」

「四民之利,本就不一。學會取舍,評以利弊,彼之仁政我之桀紂;我之暴政彼之善行。豈不聞宋時曰;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七皇子不要覺得仁義道德本身錯了,而是要知道天下不是一塊鐵板,世上也沒有對所有人的仁政。還是要心存仁義道德,想清楚此事對誰仁、對誰暴,這便是了。」

「王荊公變法,尚知用申商之術而借周禮名;武侯治蜀,卻是行申商之術而得仁義頌。七皇子萬萬不可想‘對錯標準本身錯了’,而是在想是否有人曲解了對錯標準。」

「仁義道德是錯的、聖人之言無用這樣的話,七皇子日後萬萬不可再提。」

一套組合拳下去,李欗略有些暈,逆反而年輕的心思一時間難以接受這里面的彎彎繞,腦子里只想著那句「天下不是鐵板」這句話,若有所思,心道只怕未必是曲解了對錯的標準,而是曲解了仁義的對象。

農有農所盼的仁政,士有士所盼的仁政,工有工所盼的仁政,商有商所盼的仁政。

越想,頭腦更亂,許久躬身問了劉鈺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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