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四十一)

作者︰嗑南瓜子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樊濤抬首,他自上元事後入開青與黃承譽相識,堪堪不過一月,往日既為謀士,自是少有打量黃承譽的時候。此刻再看,也並非就覺得,這人全然是主家口中的繡花枕頭一包草。

他上前兩步,將桌上輿圖攤開,道︰「我會替大人將垣定守住,力求將開青也拿回來,保大人滿門妻兒無恙,拿楊肅性命替大人陪葬。」

黃承譽瞧了瞧那輿圖,笑道︰「垣定守不守,開青拿不拿,都是你自個兒的,如何能稱得上還我。我妻兒能不能無恙,楊肅能不能陪葬,我雙目緊閉,也看不見。

你要的東西,我如何能借你?」

樊濤挺身鎮定道︰「大人雙目緊閉,然外頭滿城眾目睽睽,大人只需在人前昭告,將城中所有一概托付于我,便有千百雙眼楮替大人盯著我。

他日若我不負,大人手足便是我之手足,滿城百姓俱是我之城民。若我有負大人之托,全天下都知道我樊濤是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人。

活人與死人,連對峙的機會都沒有,我又豈會做出這等事來。」

黃承譽盯了他片刻,笑道︰「樊先生的意思,本王已經是個死人了。」

樊濤不言,黃承譽撤了目光,似自言自語︰「你說,千百年後,可有史書為本王潑墨揮毫,說本王是為了全城百姓而死,死的蕩氣回腸,死的泰山之重?」

「若楊肅死在垣定,那就一定如此。」

「他沒死呢?」

「那就真相大白,稗官野史都會傳唱,城里的毒,是大人所下,與天子無半分關系。所幸帶兵的楊肅楊大人軍心如鐵,沒被此等手段制住。」

黃承譽語間帶了狠氣︰「那如何才能確保他死在垣定呢?」

樊濤三四個眨眼方答︰「事無萬全,不過,大人的頭顱早一時掛在牆頭,那就多一分確保。」

「本王的頭顱,要掛幾時呢?」他又有了些輕顫,倒不是為著恐懼,只是著實覺得不甘︰「樊先生看這個天,不出兩日,就要臭了。」

樊濤當真轉頭去看了看窗外,回頭笑道︰「大人不必太過憂心,依在下看來,最多兩日。」

「何以見得?」

「兩日後是先帝大忌,宜送捷報,想必楊肅不會錯過。何況今日大人身死,足以說明城中迫在眉睫。以他想來,再拖兩日,足夠了。」

黃承譽笑笑,復看著楊肅道︰「那你,要將本王的身體存好些,事成之後,請仵作縫的妥實些。」

樊濤只回了個「是」。黃承譽又問︰「當初後撤垣定,你即讓我將妻兒送走,現城中不過幾個侍妾婆子和一雙庶子,話雖如此,他們也是我心尖血脈,著人從密道送走吧。」

「是。」

他又問︰「人都在等我死是麼?」

「是。」

「難不成就沒一個人沒一個人希望本王活?」

「是。」

黃承譽戾氣聲粗,目光游移未定,手抓在那張輿圖上青筋暴起,終隱而未發,片刻松了手,笑問︰「樊先生博古通今,能不能說個典故來,也讓本王知道的詳細些,究竟是個什麼道理。」

樊濤想了一瞬,道︰「城中人皆中毒,楊肅在城外高喊,大人便是那解毒的藥,分食即可長生。真假不論,大人易地處之,難道不想嘗一口嗎?」

黃承譽點頭,連聲道︰「是了是了。」她說︰「是了。」

又沉默片刻,他看向樊濤︰「我只最後一問,你究竟是來幫我,還是來害我?」

樊濤未有絲毫猶豫︰「我來助大人一臂之力,想替自個兒求個人生大計,幫大人,是為著幫自己。我不會害自己,如何會害大人呢。」

黃承譽大笑良久,一撐桌面,重聲道︰「走!」

樊濤躬身站至一旁,黃承譽站起穩了穩身子,走得幾步拉開門,迎面而來是無邊暮色。他沒回頭,只道︰「樊先生深藏不漏,某自愧不如。就依你的,你拿去吧。」

樊濤默默跟在身後,先隨黃承譽去了起居處拜別親友,又聚了下屬交代後事,俱是按樊濤所言,將一概托付于他。

有陳下屬不解,黃承譽坦然道︰「陳兄還看不開嗎,那楊肅,本無勸降之心,只想困死我與爾等諸位。」

此話激的幾人抱起,爭先恐後道︰「那又如何,在座豈有貪生怕死之輩。」說話間目光皆是放到了樊濤身上。

古來謀事難當,失一策則全盤不復。現開青陷入此等地步,少不得對他非議眾多,現兒又听黃承譽要將一切托給樊濤,難免底下人怨氣更深。

樊濤站立不言,黃承譽隨著眾人一並看與他,又有附和前話,吐著唾沫道︰「就是就是,王上只管開城下令,你我一鼓作氣沖將出去。便是戰死沙場,也不做這賣主求榮的畜生。」

黃承譽揮了揮手,笑道︰「諸位的心意,我領了。」

四周還待勸,有喊「王上」,也還有人不習慣改口喊「大人」。

黃承譽道︰「諸位且靜听,我們出不去的,現在那道門,不是你我想開就開,更莫說萬千百姓在門前,本王如何眼睜睜看著他們喪命馬蹄之下。

與其魚死網破,何不以本王一人之死換個蒼生太平。」他笑︰「諸君與我,多年情誼,值得這顆頭顱。何況,城中事宜,牢諸位多日部署,難道忍心功虧一簣?」

四周噤聲,黃承譽轉向樊濤招手,待人上前,指著他向眾人道︰「樊先生,是本王親定的謀士。

自開青入垣定,事事皆是他與本王出謀劃策。雖有今日,亦非他一人之過。諸位想想,若當日不撤垣定,不知此刻要少幾人站在此處。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吾將一切托付于他,見他如見本王。他若能帶你們逃出生天,本王願將垣定開青拱手與他,爾等都是見證。若他不能,那就是本王識人不明

黃泉碧落,」他喊︰「吾先走一步,諸位早日來見我!是非恩怨,自有閻王明說。」

有人想追,原垣定主事黃澄伸手攔了一攔。他為黃家旁支,本不是鎮守垣定的武官。只時任都尉不願隨黃家造反,一早沒了性命,到底此處實權在黃家。

等黃承譽過來,人便奉了黃承譽為主。說有異心又不至于,但要叫黃澄陪著黃承譽耗死,那他必然傾向于黃承譽趕緊死了換其他人一線生機。

幸而黃承譽也指望有人能追上來,他拂袖往門外,樊濤緊隨其後,喊了兩個小廝點燃火把,再往城門口百姓面前,已是戌時過半。

樊濤替他掌了火把,長街千百雙人眼齊齊看來,卻無一人發出聲音。兩日干渴兼生離死別後,大多數人靜靜癱在原地,雙目昏花有些辨認不出來人正是黃承譽。

他輕咳一聲,想將語調潤的清脆一些。咳完又記起城中無水,自己本該喉嚨嘶啞,當下拿舌尖狠狠抵了抵上顎方出聲道︰「諸位」余音盡是滄桑無奈,拖了老長。

仍無人出聲,只有人將懷中摯愛摟的緊了些。黃承譽覺得自己忍不住,還是想去潤嗓子,真是奇怪,他吞了兩口口水,捏著手中匕首,道︰「諸位回去吧,且將城道讓出來。」

還是無人應聲,他咂嘴,好像真多了兩三分急切,要擔負起這萬千性命。黃家百年富貴,生來錦繡膏梁,哪曾見過什麼人間疾苦。庶子白丁,不就是花園螞蟻嗎?死兩只,怎麼了?

可現而看來,這些人,這些人他肯定在某處遇見過。他遇見的時候,這些人曾是阿娘懷中子,兒郎枕邊嬌,這些人這些人

這些人此刻全部坐在這,坐在這等死。

他說︰「諸位回去吧,明日城門就開了。」

人群總算有了些動靜,像是火把在眼眶里晃動出了聲。有人輕聲問︰「大人要開城嗎?」

一聲起,則數聲出︰「怎麼開城。」

「城里開了,城外能開嗎?」

「是大開,還是只能一人行。」

有人沖了上來,是個約莫雙十年華的婦人,臉上依稀還能看出往日嬌俏,這會披頭散發跪在黃承譽腳下,扯著衣角嘶啞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兒子,我全家十三口,公婆小叔姑佷郎君,只剩這麼一個兒子。「

她泣不成聲,一手指向身後,︰「我只剩這麼一個兒子只剩這麼一個兒子,只有」

黃承譽順著手指的地方,確然看見一個孩子包著薄被擱在地上,看身量多不過兩齡大小。初春晚間還寒,竟沒人將孩子抱一抱。

人躍躍欲試皆是問明日何時開門,如何開門,怎麼就開門了。黃承譽新理清楚這些人最想听的,無非就是自己承諾一死,以頭顱做表。

前兩日這話說了不下百遍,現兒他卻不想再張嘴,只彎了身,想將婦人扶起來。沒等他伸手,婦人自直了身,再未扯著他衣角。

黃承譽退後一步,唯恐這婦人是想暗殺自個兒拿人頭去換命。他人沒站穩,那婦人嚎啕大哭,雙手攏在下巴處。

他站在那,不知這婦人此舉何意,愣了片刻沒勸,那婦人已挺身站起,往躺著的小兒面前狂奔,驚喜喊︰「有水了有水了。」

喊的如此大聲,像是剛得了天街王母玉露,南海菩薩清泉,她小心翼翼將拘來的眼淚往自己兒子唇邊靠,舌忝了數下嘴唇才輕道︰「來,有水了,有水了,干淨的水。」

她喊著有水了,卻沒誰理她。黃承譽上前兩步,彎腰去看,看見被中小兒,不知已死了幾時。倒是那婦人手心里,確有瑩瑩生光。

他這才回神,剛才那婦人,舍不得眼淚白白掉在地上。

四周又復死寂,黃承譽直起身,環顧眾人,片刻笑道︰「我承譽在此,與諸位謝罪了。」

他抬手,袖里寒光過頸,樊濤扔了火把沖上前來將人攬在懷里,而後緩緩蹲下,連身喊著大人。

無一人來扶,大概還沒反應過來,只那婦人又復高聲︰「有水了有水了。」她張開雙臂,確信剛才自己臉上手上濺到了什麼液體。連日哀傷心悸讓她沒分辨出人血溫度,下雨了,她想。

肯定是下雨了,她大喊,朝著眾人狂呼︰「有水了有水了,快接水啊。」

她再無小心謹慎的慈意,拎起那具幼兒尸體亂搖,滿是喜悅︰「有水了有水了,有水了。」

她喊自己兒子︰「水哥兒,有水了。」

黃承譽倒在樊濤手臂間,自拿手死死按壓住傷口處,忍痛道︰「你答應我的,你記著你答應我的。」

樊濤點頭輕道︰「王上放心去。」他到底是稱呼了一次黃承譽為王上。

黃承譽抬眼,想再去看看那些人,但已然什麼都看不見。他是想多說些,說當今天子,說家中父老。他想說走到今日,都是被逼的。他還想說順天承命,諸位要推我黃家。

他打了無數月復稿,只是樊濤說,沒必要的,這些都是勝者來說,罪人說這些,沒人听的。所以他省了些力氣,只得一句謝罪而已。

他又回轉了目光去看樊濤,剛要張口,忽聞有「砰砰」之聲,黃承譽忙不迭轉頭,卻忘了今時不同往日,手掌處涌出一大灘血。

他沒看到,只听到那「砰砰」聲愈重。樊濤將他抬起了些,這才瞧見是無數人在跪地叩首。

他霎時丟了手,又忙不迭捂回去,艱難對著樊濤道︰「你,你勸他們起來,勸他們起來。」

樊濤無動于衷,反伸手要將黃承譽脖頸處扯開。只是四周人多,他不敢做的太明顯,唯埋頭輕勸道︰「大人的血要流遠些,這樣,開城門時,所有人都會記得是從大人鮮血上踏過去的。」

黃承譽嗆咳兩聲,不肯松手,他看樊濤,嘲道︰「我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樊濤輕答︰「嗯。」黃承譽看出他心思,用盡最後力氣解釋道︰「不是,不是死在這。我後悔給水里下毒,他們他們本來有活路的」

他將手從脖頸處驀地拿開,去扯樊濤衣襟,怒道︰「他們本來有活路的。」你我楊肅皆為畜生,為什麼你要活著?

可惜他再說不出話,他他想那兩個庶子也是掌上明珠,此時應該還沒完全出城。他抓著樊濤不肯放,仍由脖頸間血如泉涌。

樊濤心中暗笑,只說果然是人之將死。他痛呼一聲「大人」,恍若是失了理智,眼睜睜看著他的大人鮮血涌盡,散作京中永盛里的一桌籌碼。

薛凌盡數收到身前,心滿意足。

外頭台子早歇了,只余里間一些老賭鬼貴客還在吆喝,這會也要散了。最後一局,贏了個滿堂彩,她拎著那只銀袋子,搖晃著要走,想該歇兩日再來,玩就罷了,沉迷終不是個事。

一轉身,腳踩進一灘水漬,不知是哪位客人打翻了茶湯,小廝還沒來的及收拾。她甩了甩腳,和那婦人一樣呆了兩秒。

她在殘茶之間頤指氣使︰「怎麼做的生意?」

那婦人腳踩在鮮血里喜極而泣︰「有水了。」

她再沒去接自己的眼淚,真的下雨了,地上濕了那麼大一灘,城中馬上就有水了,還接什麼眼淚啊。

古來春雨喜人,她喊眾人︰「下雨了啊,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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