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笏(四十六)

作者︰嗑南瓜子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她所惦記的悲歡不在此處,她曾經擁有的喜怒也蕩然無存。人的感官遠遠沒有那麼靈敏,所謂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氣息不過自欺欺人。

假如薛凌知道魯文安昨天還在這一方院里,沒準會覺得昔日舊居什麼都在。可她對此事一無所知,暮色之下,看光景只覺得什麼都變了樣,連那扇門,都換了一種漆。

平城管事的,應該是個叫霍慳的。薛凌記得這個名字,她倒並未特意查過此事,只來來往往的,多看了幾眼名冊。

霍雲婉說是家中長輩舊交,一個沒落親眷過來混口飯吃,膽小怕事,貪財。一個守將該有的優點,他都沒有。一個守將不該有的缺點,巧了,他全都有。

不過平城早就沒了守將,這只是薛凌一廂情願的叫法罷了。所以霍慳為人如何,本不該用一個守將的準則去判定。不過她對霍慳也無多大厭惡,只是站在這里本想去後院的起居處瞧瞧,記起霍家的狗洞皆不咋樣,下腳也是給自己找不愉快。

水井就在院中間,為的是外出巡防的人回來補水方便。薛凌心念一動,微彎了嘴角,幾步快走過去,沒有急著取水,而是彎腰在石塊堆砌的井沿上覆了指月復,慢吞吞往下方模索。

井口處免不了常年被水沖刷,所以手指觸上去,並無灰燼,反添清涼之感,一直到貼近地面處,感覺到凹痕明顯,她才蹲下去看的專注。

是個隸書的「凌」字,指尖大小,刻的極精美。往年人在平城,是不是的用劍尖描一遍,拿字跡永遠都是白的。而今多年未添新痕,早就恢復了尋常石頭模樣,非細瞧不能辨認。

許是終找到了什麼東西去安放她這些年來的流離掙扎,薛凌心安的卸了身上力道,直接就地坐著,吹了吹手上傷口,扯著井繩拉了一統水上來。

一瓢清冽灌入胃里,院子里的風就跟著涼了許多。她記起平城的兵馬今早到的寧城,按行軍速度算,應是昨日下午時分離的城,料來廚房里剩下的東西還能將就吃吃。

好生歇了一會,起身行至伙夫處,果然板上米面都還有些,水缸也是滿滿當當。但薛凌不敢生火,恐拓跋銑離的近,一瞧見城內有煙火氣便進來查看究竟。

左右巡視了一圈,先隨手撿了能生吃的根睫物啃了幾嘴,翻找間居然發現角落處存著一壇上好的肉干,應是用粗鹽腌過,又以滾水沸盡血氣,再掛起來風干的。

人餓著的時候,油鹽味尤其誘人。當下也顧不得是霍家誰誰誰吃的東西,整個抱在手上,一直到井邊再坐著,嘴里都沒停過,以至于再喝水時,牙齦因為用力過猛而有些許酸痛之感。

吃飽喝足,薛凌仍未起身,看天光應是戌時左右了。頭頂星空倒是好看,配著下弦月,迷迷蒙蒙的既不至于讓城里太暗,又不至于太過明亮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那點輕微光芒剛好夠她看清自己身前方圓十步,再遠,就只是些光怪陸離的幻影。

沈元州該到寧城了吧?如果自己走後寧城就去送信的話。不過大概是沒那麼快,寧城是霍雲的駐地,不說底下人全部忠心不二,起碼不應該有希望他死的人。所以應該會耽擱些時候,直到發現找不出別的路子,才會去請沈元州。

劍尖描了「凌」字的一點,沈元州會去寧城嗎?薛凌很鄭重的問了自己這個問題。她殺了霍雲那一刻,斷定沈元州會去,這會靜下來想想,答案也沒改變。

安城糧案的時候,她本來是為了試探一下魏塱跟霍家的猜忌到了什麼地步,那個時候並沒盯上沈家。

但事後發展,超出了所有人預料。撇開無辜被牽連的倒霉鬼不提,薛凌試探出的並非只是魏塱跟霍準,還有一個沈元州。

此人不是個善茬。

她學的是堂堂正正行事,那時候初出蘇家,還不如現在人盡可疑。除了討厭薛宋案的主謀之外,其他的,都是當了忠良視之。

所以想著安城糧倉被毀,認證物證都是指向內應胡人,要是以前薛弋寒治下,必定是公開上奏,一查到底。甚至薛凌都做好了打算,沈元州一旦遞了文書,魏塱和霍家勢必借此事拉鋸,到時候她就對這二人的權力大小,黨羽派別做個最基礎的準備。

沒料到的是,沈元州居然沒有上報安城糧倉失竊。即使事後糧價有異,這些人居然齊心協力,瞞天過海殺了幾個商人了事。

若非石亓那個蠢貨隔三差五出現,薛凌都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燒過安城糧倉。

魏塱與霍準原就是狗東西,干出這種事也不足為奇,她意料之外的是,這沈元州居然也不是個好東西。

所以如今她斷定,沈元州一定會到寧城。

按理若無聖旨,武將肯定是不能隨意接手他處軍權。但胡人大軍壓境,他過來只為守護大梁疆土,這是名。不求胡人,只要能將這場戰事的損失降到最小,事後西北的兵權就能由沈家順理成章的接過去,這是利。

于名于利,他都要來。

于情于法,將在外,軍令有所不授,他來了魏塱非但不能拿他怎樣,還只得交口稱贊。何況自己已經說過無論是殺霍雲還是去請沈元州都是皇帝授意,魏塱不可能否認的,如果他否認了去請沈元州是聖旨,就相當于也否認了自己要殺霍雲。

皇帝現在如何說話並不重要,但霍雲死後,魏塱再無忌憚霍家的理由,一定會竭盡所能去將霍家塑造的罪大惡極。到時候派人來寧城暗殺霍雲就不是什麼猜忌臣子,而是陛下英明果決如神,魏塱那個狗東西怎麼會否認。

「凌」字已經描到了第二橫,薛凌劍尖良久沒動,她想起自己在寧城的忠義塚前燒的一疊黃紙,那些人的文書並沒遞到皇帝面前。會不會當初沈元州的文書也是沒遞到?

劍尖往左又寫了一筆,沒遞到也不要緊。若沈元州是個赤膽忠心,那他一听說胡人壓境,只會更快到寧城,以求力挽狂瀾。但這念頭很快被打消,沈家的人,在京中也听過些名頭,確然稱不上她心目中的好東西。

可她自己是個好東西嗎?「凌」字收筆,薛凌站起躍出院牆往糧倉而去。她算計沈元州往寧城,是真的指望這個人能守住身後江山百姓嗎?

她都不敢說是,她在平城,她不能在平城里心無芥蒂的厚顏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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