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王朝,也早有將王子交由重臣撫養的先例,番己此請並無不可。何況此時,姬燮已是泣不成聲,只有不住點頭的份。番己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姬燮會意,輕抬她的頸項,取下那枚紅艷艷的玉鎖,輕輕地放在四王子的襁褓中。番己又指指周夷王的胸前,又指指太子,姬燮趕緊取下自己的那一半紅玉同心鎖,給姬胡戴上。
「你們兄弟,雖不在一處長大,將來也——也要互相扶助,明白嗎?」太子姬胡撫模著自己胸前的玉鎖,連連點頭,泣不成聲︰「是,母後!」
「召子穆!」番己突然聲音大了些,召伯虎趕緊從後頭跨了一步,跪于王後榻前。他本是外臣不該來此的,可王後此舉分明是要臨終托孤,無論是他還是周夷王都顧不得君臣男女之大防了。
「王後娘娘,臣在此!」召伯虎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太子性子生來倔驁,他自小就與國公緣份非凡,萬請國公盡心輔佐為上。我的這兩個兒子,都得煩請你們夫婦照看一二了!」番己一字一頓地說著,每一字都吐得十分費勁。
召伯虎與妻子雙雙下拜,泣聲叩首道︰「臣夫婦蒙王後厚待之恩,定會盡心竭力,若有二心,定遭天打雷劈!」
嬰兒越哭越大聲,召伯虎突然問道︰「請王後娘娘為四王子賜名!」
「皇父,就叫他王子皇父。」番己緩緩說完,似乎所有力氣都耗盡,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姬燮揮揮手︰「你們全都下去吧!孤要與王後單獨說說話。」
一室沉寂,夫妻淚眼相對,已是生死一線間。姬燮滿面淚痕,拉著妻子枯瘦的手掌,既是無限的留戀也是深深的悔恨︰「阿己,是孤不該呀!你本不想再要孩子的,是我硬要給,生生害了你呀!早知會如此凶險,孤斷不會對你如此啊!」
「往事已不可追,大王不可因臣妾而遷怒于皇父。他乍一出生便喪母,若父親再不待見他,情何以堪?」番己神情淒然︰「還有,大王不要因為臣妾之死而枉送無辜之人性命,莫讓臣妾帶著無數條性命的罪業去地下,好嗎?」
「阿己呀!」姬燮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孤不會濫殺無辜,可是那些害了你的人,孤定要一個個揪出來凌遲處死,他們一個個都別想活,一個個都得斷子絕孫。」說到這,他忽然伏到番己懷中痛哭起來︰「其實我知道,真正害了你的,是我姬燮呀——」
「大郎!」番己輕輕撫模著他的發鬢,顫聲說︰「嫁與你,我從不後悔!這些年,我也有錯,未能好好待你。這才有了紀姜,有了夷己,有了這許多事——若我不能與你同心,自會給他人以可趁之機,不怨你!」
「阿己!」姬燮緊緊握住番己的肩膀,似乎要盡全力抓住眼前行將流逝的生命︰「別走,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間,我們說好了生死相隨的,你不能丟下我呀!」
「大王,」番己苦笑道︰「你雖是大周之王,可也左右不了生死之事啊!」
凌晨時分,伴隨著晨曦的微風,鎬京王宮的雲板之聲響徹雲霄。西周的臣民百姓驚聞噩耗,他們的王後番己,已于昨日深夜猝然離世,終年三十一歲。
國母辭世非同小可,算是國之大典。作器坊的爐火日夜不息,為王後鑄造隨葬冥器。王宮八座大門外分掛起兩只碩大的白燈籠,中宮與東宮更是人人縞素,披麻戴孝。
秋寥宮卻是一片寂寥。正值盛夏,金烏西墜,宮中一片寂靜,草木無聲,暑氣灼人。王後薨逝的雲板聲響起之時,一隊烏鞘灰衣的王宮侍衛便將秋寥宮團團圍住,不許進也不許出,個個沉面肅穆,無論宮人怎麼叫罵哀求都一聲不吭。一時之間,眾人皆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打听不到外頭的消息,紀姜也是坐立難安。豎刁安慰她道︰「娘娘稍安,咱們行事之前已安排妥當。這宮里的事,都是夷己謀劃,鄂姞安排的,咱們只是負責宮內與宮外的聯絡,天塌下來自有她們頂著,怕什麼?」
「話雖這麼說,可我畢竟與王宮積怨已深,如今她死了,所有人都會認為是我害死了她。別人也就罷了,怕就怕大王——」紀姜囁嚅著,想想自己與姬燮現今日漸冰冷的關系,以及他看向自己時那深深懷疑的目光,她就打心底里發顫。
「那又如何,只消沒有證據,懷疑也只能是懷疑不是。何況娘娘是紀侯嫡姐,大王還得仰仗娘娘的母國去制衡齊國,不會怎麼著的!」豎刁還待再勸,只听得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門簾一掀,內侍賈鐵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
也不待紀姜開口,內侍賈沉著聲說︰「娘娘,奉大王之命帶走二王子。」說完,也不多廢話,一揮手,後頭幾個小內侍便急急往里屋沖去。
眼見兒子被抱出來,在內侍的懷中掙扎喊娘,紀姜忍不住了,猛扯住內侍賈的衣袖懇求道︰「大王為什麼要將兒子從我身邊帶走?大人要帶他到哪兒去?」
內侍賈面無表情︰「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大王之意,誰敢多問?至于去哪兒,大王自會妥善安置二王子的,娘娘無需掛心!」
「王後之死與我無干,大王為什麼要這麼針對于我?生生讓我們母子分離!」紀姜發出絕望的吶喊。
「哼哼!」內侍賈發出兩聲冷哼︰「到底有無干系,大王自會查明,不勞娘娘費心了。」
望著這一群人遠去的背影,紀姜倚在門框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氣,無力地癱軟在地。雖說這並非是第一次被封宮,但上一回周夷王也並沒有帶走兒子,這一回卻——難道,自己真的走到了窮途末路的那一步了嗎?
大殿之上,番己安靜地躺在靈床之上,等過了今夜,她便要入殮了,姬燮格外珍惜這最後相伴的一夜時光,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她,就這麼不錯眼珠地一直看著。雖然明知道她再也不會坐起來,再也不會與他亦喜亦嗔,但只消這個人還在眼前,起碼還能騙騙自己,她還在,她還沒有離去——
令姬燮煩亂的是,殿外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不住地提醒著他︰他的愛妻番己已然故去了。時值炎夏,大殿四角放置著巨大的冰盆,每個冰盆旁都站著兩名宮女,不時用巨大的蒲扇送來涼風。可他的心已然涼透,縱是烈日炎炎,也不能讓他暖過來了。靈床那頭,是一聲縞素低頭哭泣的太子姬胡——唉!可憐的孩子,不過十一歲,驟然失怙,仿佛一夜間也長大了許多。
幾乎听不見任何腳步聲,內侍賈輕輕趨入,跪在周夷王身後,低聲奏報道︰「稟大王,奴才已將二王子送到孟姜娘娘處。只是——」他抬眼不見夷王有任何反應,只好自己咬牙說了下去︰「只是孟姜娘娘是與鄂姞次妃合居一宮的,如今——」
還不等他說完,姬燮斷然道︰「將孟姜遷居別宮,這事你去安排即可,不必再來回奏。」
「諾!」內侍賈領命正待轉身,姬燮忽叫住他︰「周召二公來了沒?」
「稟大王,正在殿外等候大王召見!」
姬燮略一思忖道︰「不必了,你傳我諭令,命周公主理王後喪禮,不得有任何差錯。否則——」他的話語中忽然透出一陣徹骨的寒意︰「請召公虎入內,孤另有詔命!」
「諾!」
「孤與召公有事交代,你們全都下去吧!」姬燮一揮袖,殿中所有人包括太子姬胡通通撤出殿外。恰逢召伯虎在內侍賈的引領下趨進,二人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大王!」召伯虎跪于夷王身側,從他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只見到夷王的側面冷硬異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際,用鋼刃切割出的線條。
「皇父可好?」等了半晌,姬燮忽蹦出這麼一句。
「內子已為四王子選好了妥貼的乳母照料,請大王放心。」得王後臨終之托,召公夫婦如何敢不盡心?只是這份責任太過于沉重,想起來召伯虎的心頭如墜銅錘,沉甸甸的。
「那就好。」姬燮點點頭︰「請召夫人專心照料皇父即可,王後身後之事自有人料理,不必分心。至于愛卿你嘛,孤另有要事委任。」
「請大王盡管吩咐,臣一定盡心竭力完成。」召伯虎堅定表態道。
「王後生產當日的一干相關人等,孤已分開關押。宮中兩位次妃也已禁足閉宮,與外界隔絕消息。孤便將此事全權委托于你,定要將王後生產當日的所有事由調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涉及到何人何事,一概追查到底,決不姑息!愛卿可明白了?」姬燮的語氣冷厲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