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一  天子不見了!

作者︰湛兮若存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你呀,」姬多友伸出一根手指點著他的額頭︰「真乃身在局中,不明情勢也!」

「哦?」召伯虎一挑眉頭︰「請子良指教!」

「他衛和是如何一步步登臨衛君之位的,別人不明就里,我可是一清二楚。今日番國之情勢,便同當初的朝歌一模一樣,也是年長失寵的世子長公子,也有一位得寵的繼位君夫人和一位嫡幼公子。如果最終番軫坐穩了君位,那就是在告訴天下人,他衛和乃是逼兄奪位,乃是得位不正;反之,如果番軫也和前衛伯余那般失位,那他衛和便不是獨一份的了。你說,他如何會支持番軫嗣位?」

召伯虎霍然而起,在大帳內踱了幾個圈,終于長吁一聲︰「真是當局者迷呀!子良一語中的。我只是想到當年王後在時,你我,與大王,衛和一起在驪山行宮模魚的情形,那時候多麼親密無間,彼此間毫無猜疑。可是現在——」他長嘆了一口氣,語中滿是迷惘︰「這都是因為「權位」麼?王者之家,便無親友了麼?」

他背著手,似在對多友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是不是我太無能了?自我入朝,先有宋齊,後有衛國,中原三大諸侯國接連弒君奪位,人倫綱常皆無。如今,連我的姻親之國都不能免于此劫,而我——卻無能為力——」

姬多友听出了他話中深深的無奈與悲涼,不由心酸,忍不住勸道︰「子穆何須如此自怨自艾?那番軫不是由應原護送回去了,大王也下了旨意,想來嗣位是不成問題的,你何需憂心?」

「當年的衛伯余也當上了國君。」召伯虎猛地一聲大吼︰「你是知道的。當初的衛余至少還有一個世卿石氏支持,可是番軫如今在國中孤立無援,要麼便成為他人的棋子,要麼就等著被逐下台。不會有其他結果的,不會的——」

他的身體突然搖晃起來,軟軟地落入多友臂膀中,听到的是好友低沉的聲音︰「你召子穆不是蒼天女媧,沒有三頭六臂,管不了這許多——」

這一夜,召伯虎睡得昏昏沉沉,如入太虛幻境——忽然化作北溟之魚,鯤鵬飄游茫茫蒼穹,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上九萬里。俄而又化作鴻毛一羽,背負青天隨風遨游蒼蒼塵寰便在眼底,蓬間雀嘰嘰喳喳議論著,溪邊蜩鳩嘟嘟囔囔嘲笑著。

忽見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灑遍天地塵寰,鴻毛一羽飄飄忽不知所終。俄而出得雲翳,天邊山岳突兀化為雲端大字——無己無功無名,鯤鵬鴻毛,蓬間雀,溪邊蜩鳩,山岳白雲滄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世界——

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寅末,一輪紅日初上山巔,茫茫山 在遙相呼應的牛角號中蘇醒了。暖帳前早已經車馬齊備,就等著召伯虎起身了。這個時候,洛邑來人了。

「召相,召相——」一臉驚惶的祁仲跌跌撞撞地跑進暖帳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召相,大王他——」

召伯虎心中一緊,自己預定好了今日的歸程,若不是真的有大事發生,祁仲決不會找到這里來的。他急急揪住祁仲的領子,問道︰「大王怎麼了?快講!」

「大王他——他不見了!」

等姬多友聞訊匆匆趕來後,祁仲這才敘述了事情的始末。

昨夜,本是祁仲當值,後半夜時,忽而不知何處響起一陣悠揚的琴音,將他從半睡半夢間喚醒。恍惚間,仿佛看見姬胡穿著寢服出了大殿——待他一個驚醒回過神來之後,急趨內寢殿早已不見姬胡的人影。宮內侍衛內監驚起,尋模了一個晚上,亦不見姬胡的人影。榮夷聞訊,知道茲事體大,一面派人繼續尋找,一面對外***,而祁仲則來成周大營急尋召相回去主持大局。

召伯

虎听了如墜冰窟之中,天子不見了,這可是件石破天驚的大事啊!他才剛起身,連發冠都沒來得及戴上,便披散著頭發上了早已備好的輜車。

祁仲心急若焚,跟著也要上車,忽見來送行的姬多友身旁站著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甲士,頗覺有些眼熟,隨口問了一句︰「子良將軍又收了名新屬下了?」

姬多友隨口一答︰「他叫北兒,原是在大河上擺渡的。北兒,見過大人!」

「北兒給內大人見禮了!」北兒躬身一禮道。

「哦——」祁仲長身一呼︰「原來是他呀!大王體恤,原要將北兒帶回鎬京為王宮侍衛的,以慰東兒姑姑的在天之靈。不想子良將軍捷足先登了,也是緣份哪——」

這句話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輜車中的召伯虎聞言心中一動,掀開車帷簾向多友投來一抹憂慮的目光︰「子良,保重——」

「子穆,莫要著急,大王有上天護佑,定會平安歸來的。」姬多友還是不明就里。

「啟車——」

啪的一鞭,召伯虎一行快車飛出了營區。

山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陽光鼓蕩著幽幽峽谷,遼闊無垠的大河之水蒼茫茫與天相接。是傘蓋軺車還是胡楊白雲悠悠飄進了深遂的碧藍,恍然化作一張撲朔迷離的笑臉,又驟然消失在明淨澄澈的黃色山 ——

姬多友痴痴佇立著,一任山風拍面熱淚縱橫。

出乎召伯虎和祁仲意料的是,月上東升之時,周厲王姬胡居然自己回來了。只是甫一露面便讓所有人吃了一驚,這還是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天子麼?只見他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說話也是有氣無力。召伯虎清楚地記得,便是在當初王後被禁足,太子被幽閉東宮之時,姬胡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斗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淒然之力。

想大朝會時還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少年天子,倏忽幾日,怎的變成如此模樣?竟然萎靡至此?

本想斥責一番,可想來此子已弱冠,行事已有自己主意,再不能如少時那般責詰不休,召伯虎遂按捺下性子,小心開導著︰「大王年少即位,心多淒苦也!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為王之孤獨淒冷,非常人所能體味矣!也是虎失察,只知終日忙于國事,竟未曾體諒到大王亦是血肉之軀,有常人之欲,實在是中心有愧矣!」

「不!不是的!」姬胡哭喊一聲︰「不是少父的錯,是孤中了邪了!」

那夜,姬胡因為大朝會之事,心下有些煩悶,對自己將來能否掌控越來越驕橫自持的四方諸侯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輾轉反側到後半夜,忽然後園甘棠林中傳來一陣奇妙的樂聲。

沒錯,就是那日在朝歌卜知樓所听到的琴音,他又看見了那個一襲白衣坐在雪山之巔的仙子,她正在靜靜地撫琴。琴聲仿佛將山巔的積雪都融化了,雪水匯成溪水,順著山澗不斷地流淌——他分明听到了雪落在竹子上,發出泠泠的聲響。清冷的雪光映照在仙子柔和的臉龐,使他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神像。

她一直在撫琴,琴聲是四處飄飛的雪花,而雪花則是落地的琴聲——

姬胡哪里抵御得了這樣的琴聲,如此的意境?整個人就像被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一般,夜半間飄飄忽忽地邁入了熟悉的甘棠林中。就在他踏入林中的一剎那,琴聲突然戛然而止。

就在姬胡剛剛從夢境中驚醒之時,琴聲又起,不知從何處飄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聲︰

「雁飛山原,聲聞于天。北溟之魚,鯤鎖深淵。我何負于上邪?獨望鄉關。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如松,逝者長川。我何負于上邪?長困深淵——」

歌聲在一聲回旋高拔的蒼涼吟哦中戛然而止。姬胡牙關緊咬,眼中淚光瑩然,心中默然︰「感懷傷情,此乃困龍之嘆也!可這聲音——」他分明听得這歌聲便是那卜知樓主的聲音,不由心中大動。

「是你嗎?是你從朝歌來洛邑了嗎?」一曲終了,姬胡奔走于甘棠林中,不住呼喊著。他後悔並不知曉那卜知樓主的姓名,只能這般吼問。

這一夜的琴音,每一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麻木的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長風掠林,姬胡頓覺渾身發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只覺得整個身心空蕩蕩地將要飛起來,朦朧之中低聲哼起了一首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發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

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蕩,叮咚琴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合符節,仿佛在撫慰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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