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七  官市坊

作者︰湛兮若存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自古以來,中原之地多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可成天賜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或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不當,老霖雨又是大大的災異了。

今歲一進五月,天便漚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滯得如石雕陶俑一般,唯有烘烘熱浪裹著洛水與大河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田間耕夫,坊間工匠,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皆是一身黏糊糊的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

有歲數的老周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

在成周民眾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布,刷啦啦的雨幕籠罩洛川。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洛水變成了滔滔巨川,平原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無邊蕭疏。

冷冰冰的六月,老周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綿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一般的陳年五谷填充轆轆饑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里中最大的場院,勒緊腰帶期盼著從泥水中趟回來的里正鄉老帶回官府的救濟糧食或物資。

其實人們也知道等待官府的救濟有多麼不現實。在這個物質匱乏的蓄奴時代,但有饑荒還要賣奴殺奴,捉襟見肘,且統治中心處于豐鎬兩京的周王室,能對洛河平原的周人提供多少幫助?每個人都覺得不樂觀,然卻依然抱有些許希望。

然則,今歲如此的澇災,非但吏員不見蹤跡,亭長里正們泥水里奔波來往于各官署,掌事官員們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幾日,鎬京尚無消息來也。」

莫不是鎬京有出什麼事了麼?老周人心頭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當頭想起的是老霖雨時流傳的一支童謠︰「東南風止,中心天哭,太白失舍,縮三盈一。」這支童謠的後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然已經應驗的前兩句,已經足以讓老周人們心驚肉跳的了。

這頭兩句說的是五月初那陣子天魘無風,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中心」自然指的是洛河谷地,天下之中嘛!「中心天哭」自然是成周地區老霖成災。後兩句雖然難解其意,但大家卻確信不疑地知道說的十有八九不是什麼好事。

太白是最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之後,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的停留;若該當出某宿而不出,該當入某宿而不入,謂之「失舍」,是運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必有極大憂患。

有通曉星象的卜人說,老霖雨前太白星曾經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過一夜,而後至今不見太白出入,這是失舍。

至于「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周穆王以來的國運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後的事情,天機豈能預泄?有人說童謠無欺,只怕恰恰要應在眼前。說者听者各執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大周副都要熬煎了。

就在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從函谷關內傳來的驚人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成周地區︰歧山崩了,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洪水與泥石流也。

人們在驚異之余,洛邑百姓的心緒倒是平靜了許多。歧山乃大周王朝龍興之地,但有災異,自然應了天讖。災異應驗了,事情明白了,人們反而不慌了,

反而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活泛了過來。

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兩月的民市店鋪悄悄開張了,鄉野農夫也匆匆進城了,洛邑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谷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竟出現了罕見的大悶市。

龍興之地的事固然要緊,然庶民們的轆轆饑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百姓們總要過日子才是。

遠在鎬京的周王室與主政的召公顯然騰不出手來,老百姓若是再悶聲扛去,豈非餓著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來厚重守禮的老周人第一次不再等待官府的賑濟,我行我素地自救了。

大悶市一開,外地商賈聚集的洛邑東市當即熱鬧起來。

洛邑處于天下月復心,且是洛水與大河交匯之處,自古便是財貨周流,商賈雲集的顯要之地,乃是中原地區最為繁華的商旅都會。雖非王都,卻有著大諸侯都城般的文化底蘊與商旅傳統;更兼與實行嚴格官市制的豐鎬兩京比之,此處幾乎沒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沒有諸多官府與關節的必須應酬,商人只要繳了稅金,便再也無人過問其他了。

如此一來,久而久之,洛邑漸漸形成了東西兩市的格局。東市乃是中原各國商旅雲集之地,戎胡商人也如過江之鯽,大凡在鎬京與其他國都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資財貨,在這里應有盡有。白晝大市,夜來海市,吞金吐玉,出鐵過鹽,聚斂財貨醉死夢生。東市的每個時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驚膽戰的生死關頭。

與東市相比,西市則被稱為官市坊,顯得要lo得多。洛邑不管怎麼說,都是大周王朝在中原的副都,總不能全城都是私商自由經濟,而與關中的官市制格格不入。因此,便有了洛邑的西市。

西市之名,自穆王時代便已有之。與東市的商街不同,此處緊鄰城牆,佔地方五里,沒有店鋪而只有連綿不斷的各種貨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撐,牛羊馬匹等六畜可直接轟趕到市內貨棚下交易。雖是粗放,卻最是適合農家交易,漸漸變成了東市商家不同的農市。洛邑官署設立官市吏專一管理西市,貨棚里的商品無論是大是小都得按官府的統一定價來交易,以方便抽取定額稅,行市比較僵死,貨物也比較單一。因此,愛新奇的洛邑百姓平日里還是偏愛東市一些。

老霖雨一終了,成周百姓競相涌市,出現了天下罕見的大悶市,東市客商如何不大喜過望。各國商社根本不須商議,立即打出「救災義賣」的幌旗,不約而同地壓低物價大賤賣,並破例開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如此一來,潮水般涌進洛邑的老周饑民們自然一舉被吸引了過來,卷起了更大聲勢的搶購互易大悶市。本就門庭冷落的西市更加無人問津了。

這般一來,讓持榮夷書令剛剛暫領洛邑官市吏的猗恭寢食難安。西市外的帳篷區的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帳內,他正召集手下管市吏員議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惶惑與不安。

「如此听任周人瘋購,大周王朝顏面何在?依我看,寧可大開官市,低價拋出官倉貨物,也不能教這些女干商壞了我成周民心也!」一句年輕吏員憤然喊道。

另有一中年吏員冷冷笑道︰「你說得何其輕松也!且不說成周國倉根本沒有這麼多存貨,縱是有如山倉貨,低價拋出沒有相府詔令,你敢擔責?」

眼看紛爭不休,猗恭厲喝道︰「你等終日在此爭論不休又有何用,有這會子功夫,不如分去各大倉囤,清點一下倉儲物資各有幾何?損耗幾多?去吧!」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輜車輕盈地飛進了西城牆下的帳篷區。

輜車在那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 當剎住,車簾剛剛掀開,瘦了不止一圈的猗恭便匆匆大步到了車前

一拱手道︰「師父來得可是及時,徒兒正欲就教。」

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榮夷推開了猗恭正要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瞪了他一眼︰「商戰亦如戰場,你這束手無策,為師能不來坐鎮嗎?」

猗恭嘿嘿一笑︰「師父請進!」

入帳未及落座,榮夷問道︰「你且說說,東市商人賤價拋售,意圖所指何在?」

猗恭一拱手道︰「洛邑之亂起于搶市,搶市之因在于東市商賈賤價拋物。賤價成市,並非東市商賈發兼愛之心代官府賑災,而在圖謀大榨周人之市力,從而將西市排擠出成周商市。更要緊者,東市商賈隨時可能陡然抬價。一旦賤市變貴市,憤憤周人可能立時民變,事情可就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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